(续前)
其实谢文嘉骂沈继，实在是冤枉。沈继出身在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
，父亲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一生朴实正直，现在是一所镇医院的主治医师，在
当地小有名气；母亲是一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小学教师，沈继的小学还是他母
亲亲自教的。沈继出生前，他们家在一所煤矿里。江南的丘陵地形在这里一览无
遗，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发现了煤，于是也就有了人烟，等沈继的父亲沈天放响
应号召来这儿安家落户时，这里已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矿区了。沈继三兄弟都是出
生在这座矿区里，之后他们举家搬到了另一个矿区，之后又搬到了现在的地方。
这其间的原因沈继不清楚，也不会清楚，因为那时他还小，每天除了吃饭、睡觉
就是读书，连玩的时间都很少。自小在他三兄弟的眼里，父亲就是严厉的象征，
母亲就是慈爱的象征，但有时也会站在严厉的一边。沈天放望子成龙，常常用一
些通俗的名言来教育他的儿子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小时候不吃
苦，长大了就吃苦”，言外之意，你吃苦吃定了，问题是你现在吃还是以后吃，
就像小孩子吃糖果，总要把最大最香的放到最后，先苦后甜。到了星期日，沈天
放规定可以不学习，但不准出去疯，比如可以练练字或画画什么的。于是沈继和
他的兄弟开始练字、画画，久而久之，居然产生了兴趣，日益增长，反而把学业
荒废了，这恐怕是沈天放所始料不及的。到初二时，眼看沈继的成绩江河日下，
唯恐他考不上重点高中，于是让他留了一级。不知是个中缘故，还是他突然开窍
，明白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沈继的学习又如断线的风筝，扶摇直上，
乐得老夫妇俩喜笑颜开，把沈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这老二身上。这一年，沈继不负
众望，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并搬到了学校去住。
沈继到了学校，由于父亲的威严远不及此，又对自己渐渐放松下来，既不念
物理化学，也不读ABCD，到迷上了小说。还别说，这倒对他的语文起了一点作用
。高二时全年级作文竞赛，他居然拿了一等奖。当沈继把奖品证书放在他母亲的
面前时，他母亲也很高兴，但毕竟是教书育人的，懂得“谦受益，满招损”的道
理，还是尽量作出平静的样子，勉励了一番，又说：“不要太骄傲了，等考上大
学再高兴才行。”沈继不以为然，学习继续懒散，随便听听功课，兴趣颇广，心
得全无，等到临毕业几次大考，成绩落在了倒数几名，可是悔时晚矣，终于迎来
第二次留级的命运。沈天放眼睁睁看着不争气的儿子，骂也不是，打也不是，下
令让沈继闭门思过几天，同时，自己也好酝酿酝酿一套说辞，希望能启迪其心智
，开化其脑筋。这一天晚饭后，又赶上停电，正值夏日，父子俩穿着拖鞋，一前
一后来到屋后的水塘边，站定。沈天放回头看看儿子，叹了口气，说道：“你知
道你这次为什么没有考上吗？”
沈继偷眼看看父亲满脸乌云的神色，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不敢乱说话，机械
地点点头。
“那是为什么？”语气更加严厉。
“没有用功。”沈继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脑子笨，你们三兄弟中就数你最聪明，但也是最不用功的。
为什么就不能把聪明用在学习上呢？我希望你们三个将来都有出息，我并不指望
你们来给我们养老，我只是为你们好，只要你们能考上大学，以后不管分到哪，
将来有一份好工作，作出一番成绩，我和你妈就心满意足了。你哥要不是身体跟
不上，我也让他考大学了；你弟的学习一直不错，这我不担心。现在最让我和你
妈操心的就是你了，可你竟不争气，成天看课外书，把心都看野了--我不是说看
课外书不好，我也希望你们能博览群书，做个知识全面渊博的人，但要分清主次
。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课本学好，考上大学才是主要目的。你也不想想，你要
是考不上大学，你又能干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能干什么？只好到街上
当个小混混，还指望家里养活你吗？我们又不是农村户口，你考不上，还能给你
一块地种。你要是长得壮一点，还能卖力气；你要是有一点手艺，还能自己开个
小店养活自己，可这些你都没有，你说你要是考不上，你将来干什么？你现在的
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考大学，不要把心放在别的地方。想想你是怎么考上省重点
高中的，那时你不是很用功吗?只要你把那学习劲头拿到现在来，还怕考不上吗？
”一番话说完，沈天放自己也满意地点点头，自认为这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既点出了要害，又指明了出路的话一定能让儿子心服口服，从此飞黄腾达，无穷
尽矣。
沈继抬起头，微弱地争辩道：“可也不是只有上大学才有出息呀，多少没上
过大学的人不也成才立业了吗？”
“混帐！”沈天放怒不可遏，大手向空中一挥，把沈继的话打得无影无踪，
“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缺的就是上进心，得过且过，只知道跟比自己差的人比
，就不知道向那些好的人学习？”
沈继吓得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从此也就收敛了许多。一番苦功过后，
成绩又渐渐攀升。这一年高考，沈继可真是吃了不少苦，不分白天黑夜，吃了学
，学了吃--补充身体营养，每天晚上到一两点，早上六点准时被叫起，点灯攻读
，闻鸡起舞。皇天不负有心人，沈继的勤奋终于换来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
上下都很兴奋，沈天放特意请了几天假，准备庆贺一番。除去请一些单位同事、
邻居以外--这是本地习俗，一家有喜，大家同贺--自家的筵席上，沈天放叮嘱了
许多话，可沈继并没有听进去多少。看着从窗外斜射入户的光照在桌上狼籍的杯
碗瓢盆上，又折射到大家微红的脸上，发出溢溢光彩，沈继莫名地激动起来，耳
朵里嗡嗡作响，只见到眼前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说什么，屋里熟悉的景物也
晃动起来，渐渐模糊消失，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飞升，
象一根羽毛飘在空中，没有动力依托，却又渴望自由飞翔。从此自己将离开家，
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独立的生活了。虽然还不是真正的独立，但至少是一
个人，没有父母的唠叨，没有亲人的问候，一个人要独立生活了。这是否就是成
人的标志？就是成熟的标志？自己能否勇敢面对将来？不得而知。沈继看着面前
热闹的气氛，傻笑着，仿佛与他不相干。但有一点是值得高兴的，那就是自己终
于长大了。
一番紧张、手忙脚乱的准备之后，沈继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是他第一
次走这么远的路程，很是兴奋，刚好又碰上这些同样命运的人，大家惺惺相惜，
立刻打成一片。沈继并不太注重世俗礼节，小时候看相的人就说他脑后有反骨，
生性叛逆，如不节制，将有大劫，可他不以为然，反而嘲弄了那个算命先生一番
。有时候他不哼不哈，见谁也不打招呼，为此得罪了不少邻里，背后向他母亲告
状，说好象大家欠了他什么不还一样；有时候他又能跟一个陌生人称兄道弟，亲
热地象老朋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在车上遇见谢文嘉，起初以为她跟那
些人是一起的，首先和那班人混熟了，再迂回到她那儿，得知是同乡，两人谈得
很是投机。原来谢文嘉也是一人独行，她父亲原本要送，可她执意不肯，说自己
已不是小孩子了，况且到北京还有她表哥接送，因此她父亲忐忑不安地把她送上
了火车。谢文嘉洋洋得意地向沈继述说着这些，脸上带着小女孩样式的自豪感。
沈继暗自发笑，嘴上却附和道：“我也是一个人，其实这没什么，我相信这个社
会大多数人还是好的，坏人只是那么一小撮。”
“我认识的人都还不错，也许是因为我这人面善，我也特能和人相处，别人
都说我是见面熟。有一次我和一朋友回老家玩，在火车上和对面两个人聊了一路
，下车后，我朋友问我他们是谁，我说我不知道，她大吃一惊，那样子真好玩。
"说完，谢文嘉又是一脸得意的笑，天真灿烂。沈继禁不住被她的笑迷惑了，怔怔
地看着她。女人对别人的眼神总是异常敏感。谢文嘉立刻察觉出来，以为他在端
详自己，脸微红，偏过头去假装看他们玩牌。沈继一回神，心生疑虑，猜测她要
么是一个涉世不深的黄毛丫头，要么就是一个人精，不是可以年龄来衡量的，正
如一个武林高手，功夫到了最高境界，莫测高深。
夕阳西下，火车继续走走停停，大家的心里早已没有到站的概念，仿拂这是
一次遥遥无期的旅行。沈继垂着脑袋，手上托着书，一动不动。忽然腹中传来“
咕噜咕噜”几声，沈继像被惊雷惊醒，刷地竖直了脑袋，把书往背后一塞，四肢
向外伸展，极力地伸了一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该吃饭了？”
谢文嘉在旁笑道：“肚子都打鼓了，还不吃饭？”
沈继连连打着哈欠，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呃----得慌。
吃什么呢？”
“随你呀。”
沈继心里“噔”地跳了一下，慢动作地转过头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随我
，就是让我请客了。沈继从未见过这样大方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让人请客，一时
间适应不过来。谢文嘉眨眨眼，狡黠地看着他。沈继更加肯定这是一个难缠的主
，挺直了身体，不知什么鬼指使他说道：“只怕我没有这个福份吧。”
谢文嘉依旧一付藏而不露的样子，笑道：“就怕我没有这样大的面子。”气
氛愈加不对，玩牌的几个人都嗳昧地看着他们笑。程鹏飞藏在眼镜后的小眼睛冲
他挤兑着，愈发使得沈继窘迫了，手脚极不自然，心里大骂自己居然有那样的贼
胆，又痛恨谢文嘉不顾体面，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矜持，反而火上浇油，让自己下
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说：“怎么会呢，请都请不到。走吧，我们上餐车吧。”
谢文嘉点点头，微笑着轻柔地说道：“好吧。”沈继禁不住痛恨起她这种表
情，让自己无力反抗，于是避开众人的目光，站起身，径直往前走去。
餐车里早已人满为患，沈继只好和谢文嘉站在餐车门口等，眼见中间有两人
站起，这时，从另一头过来一人似乎也看中了这个地方。沈继急中生智，冲着那
两人喊道：“哎，你们在这儿啊。”边说边大步向他们走去。那两人诧异地回头
望着他，站着不走了。对面过来之人见此，脚步一下停滞了。沈继抓住这有利时
机，几步就到了他们跟前，对那两人点头笑脸道：“对不起，认错人了。”那两
人见没事，转身走了。沈继这才回头招呼谢文嘉过来坐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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