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gd-ldh(李杜韩)
整理人: ulrikeyan(2004-08-01 06:58:2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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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中外历史上绝大多数智者,不会这样想问题和感受世界,感受自己的存在的。但是,在众多貌似非宗教的态度中,却有着宗教深深的影响。不过,由于现代社会结构和认知标准的改变,理性毕竟上升为人生活世界的第一准则,而这一点于学术更是无可推翻的第一前提。也因此,一个理性的人,往往不时在他的言行思想有着深刻的难于调和的矛盾。我想谈一谈一个对我的历史观有重大影响的杰出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
汤因比是世界著名的历史学家,他的历史理论是二十世纪的权威,其代表作十二卷巨著《历史研究》(中译本是一个英原文精华本,有两个,均为上海人民出版出版)足称不朽,还有《文明经受着考验》(中译,浙江人民出版社)《人类和大地的母亲》(中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中译,四川人民出版社)。他认为人类历史是二十一种文明的汇合和激荡,这多种文明在共同经历产生、成长、衰落和解体的过程,文明之间的挑战与应战、退步与逆转、停滞与变化,交相嬗蜕。在他那个包罗万象、博大精深的历史体系中,他有意排斥宗教信仰的因素。他的第二位夫人说他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但决不是个无神论者。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明确说不相信耶稣死而复活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然而,正是在此,汤因比却又一直宣称耶稣的受难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事件,肯定地说人类文明中,基督教永远是新的。这样在汤因比的历史观中就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著名的哲学家卡尔.洛维特(Karl Löwith)就这样评价汤因比:
“作为历史学家他受自然主义和世俗代思维的制约,远超过他自己所意识到的。他用局部统一的进程来取代普遍历史统一的思想。并且放弃了一种‘基督教的’西方的观念。科学性要求他做出经验证明,并与道德上的‘成见’,尤其是自己的、偶尔是基督教的,甚至是不列颠的观点保持中立距离。然而,作为历史学家,他也不能摆脱西方基督教思维的影响。他置于自己著作前面的三条指导原则,清楚地勾画出他的末世论观点。在他寻找普遍适用的范畴(生长与衰亡、挑战与应战、退步与逆转、停滞与变化)的科学努力表面上的中立性背后,是对目前社会的未来前途的关切。最初似乎是各种社会的一种混乱杂多的东西,事实上是从我们自己历史的令人忧虑的问题出发来看。”
“于是,同自己关于人的世俗命运中不断重复出现的循环的理论相矛盾,汤因比的二十一种文化的普遍历史就汇入了对不断进步地实现一个与众不同的教会和救赎学说的普世性眺望之中。人们不禁要问:自然的周期性循环怎样适应这种不断进步的宗教发展呢?历史学家的宿命结论又怎能样与信徒的满怀希望的假定相调呢?”(见卡氏著《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三联书店北京版,2002年)
汤因比是基督教徒,却不相信教会宣扬的那一套,他说他害怕与精神的终极实在交往,在他的一生中有三次很神秘的体验,让他觉得害怕,那个终极实在要求他改变自己。而这种变化又不由他,“而是由现象之‘我’‘背后’并‘超越’于之上的实在决定的”。汤因比说:
“在第一次中,我区分自身和时间空间其他部分的正常意识刹那间终止了。我意识到时间在我身内流过,也知道自己仅仅是这股时间空间之流中的一个未分化的部分”。另外两次“我发现自己面对着爱,这不是有具体形态的爱,而是既超越又贴近的爱,因为它蕴含着这种超越的存在总是贴近的,尽管绝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
这些神秘体验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学者竟如此的影响深远,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总结道:
“我相信圣灵的实在性,但不相信圣灵的全能。我相信琐罗亚斯德教的精神实在观点与道德哲学家的道(‘道路’)的概念是相同的。我相信圣灵和道是爱的同义词。我相信爱是超越的存在,而且如果生物圈和人类居住者灭绝了,爱仍然存在并起作用。
“许多人,也许绝大多数人还未企求过圣灵。但至少有少数人接受过这位来访者。每个人都曾遇到过作为一种生命事实的爱。爱明显地寄寓在这个世界中,使我们有理由希望爱的王国得到扩展。”
“从我能够记事起,就一直有一种渴望,我的渴望激励了我的许多行动,包括许多创造性活动。这个渴望的原因有两个。我渴望在我所处的社会里扮演一个优秀而有用的角色;其次,如果我没有为世俗活动完全缠住的话,我还唯恐自己在精神上赤裸裸无遮盖地出现在精神的终极实在面前。
“在这儿,我承认‘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这很奇怪,因为当我合乎理性地思考时,我是一个宗教的不可知论者。我不知道是不是存在一个永生的上帝,总的说来,如果‘上帝’这个词含有人格一类意义,我就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汤因比非常肯定基督教的基本精神,认为这应该是代表着全人类的:
“根据我们对爱、生命和意识的体验,这三种实在形式都体现为存在于生物圈之中的物质躯体,但我认为,生命和意识是生物圈的‘入侵者’,马西昂则将耶稣理解成作为现象宇宙中的‘异邦者’的神的使者。‘入侵’这个词有空间的内涵,但我在这一语境当是比喻。我想表示,虽然生命、爱和意识的体现在人类理解力中是三种实在存在的仅有方式,但在生物圈,它们却不是仅有的方式。我相信这些东西也是超越的和永恒的实在,这本身也是一个信仰行为。因此,令我颇为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在怀疑论者的阵营里。”(以上所引均出自汤因比的《黑暗中的探索》一文,见氏著《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附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在这里我们见到一个暮年的伟大心灵的真实光景。他一生都在写人的历史,认定历史是人创造和展开的,但是在他的历史观的深处,却有着不可挥去的“宗教意念”。我 有理由相信,一生都没有宗教意识和体验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包括马克思,包括罗素。
一个人不可没有信仰,信仰总是或明或暗地左右着他,要不然,世界于他是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根本性的最终的意义。作为人也好,作为历史学家也好,需要“中心”和“归宿”,似乎是个极为顽固的要求,一把无法抵挡的声音,理性无法最后阻挠的声音。如果我们不是把希望仅仅看作是仅仅自己的与人类的整个文明的命运无关的话,这一点应该肯定,全人类几大高度发达的文明和这些文明中的人,是多么的共通。
在汤因比身上的矛盾,也多少有点相似地早在孔子及后来的宋儒身上出现,他们发现,人类的事一定要用人的方式解决,不能一切听命于不可捉摸的神灵,所以占卦算命,弄神请鬼,常为不耻之事,但另一方面,他们也看到,人伦的根据到最后,最终会扯上一个“天道”,冥冥中的主宰,没有这个“设定”,所有的纲常最后就失去恒久的权威和约束力。唯有一个“绝对实体”或“精神”称得上是非听他不可的。但是,他不是享受香火的偶像。他无声无息,仿佛不在,从来就不在。“为什么有存在,而无反而不在?”(海德格尔)“天何言哉?”(孔子)
以上所言,无非表明,一个有良知的有历史感和修养的心灵,不可能对宗教视而不见。他的内心不可能没有点宗教性或准宗教的规则,在指导他的行为。尽管有些人不明说,但从他的言行的向度上,可以露出来。
一个没有宗教的人群不仅没有发现,而且现在我们可以说,一个没有宗教的社会,不是一个好的社会,至少在阶级社会中可以这样说。人类社会和历史,太多的苦难、痛苦和遗憾,做人是很苦的一件事,若果没有超越自我的希望,我们的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所有的存在规范的最终指向,特别那些重要而基本的带公共性的道德人伦,没有宗教的浸润和支持,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持久。这里,宗教不仅是指有神论宗教,还指所有的带普遍效力的信仰体系和势力。这些观念一旦在一个大的群体内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它就是顽强的持久的。其中,最持久的是对“善”的肯定和追求。英国十八世纪的伟大诗人华兹华斯就有诗句云:
我感到一种存在,
它以高尚思想的喜悦激荡着我的心灵,
又感到深深圳地相互渗透的事物的崇高感,
在它寄寓在落日的余晖中,
在滚园的大海和流动的空气中,
在蔚蓝的天空和人的心灵中:
它是一种运动和精神,推动着
一切有思之物,
一切有思维的对象,
并流转于宇宙万物之中。
我们当然可以认为这些宗教观念都是虚假的,不存在神,不存在基督或其他的什么神。宗教是精神鸦片,是阶级压迫工具。
前一个说法,还没有彻底的科学证明宗教的终极是虚无,所以言之为鸦片,则人类的其他精神产品何尝不能说是鸦片?例如,所有的“主义”、“理论”“艺术”和人伦观念”。那么,到底什么学说才不是鸦片?一百年前的意识形态斗争中的一句话被视为永远的真理,是不是也是一种鸦片的毒害?
后一个说法,证诸历史不尽相符。总体来说,这个“工具”最“压迫”得紧的大多是社会上中的知识阶层、自由人、贵族、皇室和名流,而不是最底层的人民。
无论如何,对宗教的批判和否定,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还有一部分人是信仰着,怎么样办?只有宽容和理性,只有爱、包容和原谅。如果再要从严格的学术天秤上来评判,这些宗教理念的真与假,可以肯定,各民族宗教的理念,不会每一个都等量齐观,他们自己也不同意,我们无须这样做。只需要把抓住最根本的一点就够了:物质世界的背后有没有非物质的因素存在,在学术上还很难说出个经得起人类认知水平严格推敲的所以然来。无论喜欢不喜欢,宗教始终有其存在的空间和作用,其价值有目共睹的。如果要抓住宗教的罪恶,每个种都有,如果因此而否定宗教,则为不智,也为不公。现代唯物主义的国度,当唯物主义上升为独裁的意识形态作为统治者君临天下时,它的所作所为绝没有它宣称的那么好:请看苏联斯大林时期的“大清洗”和我们国家的“十年动乱”就够了。基督教一千年前的错误,在四百年前的西方启蒙运动中受到彻底的批判,而我们这些具备先进思想的人们却在几十年前还在干!这不是很讽刺吗?但是,我们能因此全盘否定唯物主义中正确的部分,有益的部分吗?
而那个“大清洗”的时刻和“动乱”的时刻,就是一切信仰都被视为罪恶的时刻。它恰好证明了我上面的观点,那确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极为可怕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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