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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节
发信人: yjm98()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19:49:46), 站内信件
  春           节


外面劈劈拍拍的鞭炮声告诉人们:你又要增加一岁了。
时间总是这样,不管你在消闲、忙碌、愁怅或欢乐,他一直悄悄地、无声无息地
在你身边划过,并且不慌不忙地在你脸上划出几条皱纹,或者在你头上捋出几根
白发,即使你是生活在惬意或欢乐之中,也仍然免不了对此感到一点淡淡的愁怅
和恐慌。“──唉,我老了”。当你又一次对着镜子的时候,也许会这样说。
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四年以前。那年是一九七八年,为了迎接高考,我
作为一名 旁听生坐在教室里,重温着我已失去了十年的学校生活时,我感到了激
动和欢乐,但是更多地感到了孤独和悲哀。尤其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在嬉
笑欢闹,追逐玩耍,我却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对着窗子发愣。过去十年多的学校生
活又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着。
十年文革,我的学业被彻底毁坏了。当我两手空空告别了中学时代的时候,文化
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失学、失业,闲逛,打短工,熬煎了四年。在
走投无路的时候,报名下了乡。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地苦干了一年之后,带着
三十元人民币的报酬离开了农村。接着是招工,培训,进医院当了一名小职员。
不久,“四人帮”倒台,政局出现转机。后来,恢复了高考,我这颗不甘寂寞的
心又蠢蠢欲动了。我深为自己生在那个年代而感到不幸,回想起众多的人们在这
十年中流失的知识、财富、生命和鲜血,我能从中找回些什么呢?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我熟悉的校园,白杨、苗圃和道旁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松柏
树。教室前边的草坪上,我们小组用过的百叶箱依然安放在中间,只不过又经过
一次油漆,显得更加雪白、洁净。记得我每次上课前,总是喜欢盯着那个百叶箱
。随着上课铃响过,我们那个个子高高,架着个近视眼镜的班主任,就在百叶箱
后面的小路上出现了。于是,我们就停止了嬉笑,手忙脚乱的准备上课。
“今天我们讲──”每次上课前,他总是先用手扶一扶那快要掉到鼻尖上的眼镜
,尽力的伸长他的脖子,巡视一下在坐的学生,然后就这样开始讲课。而我总是
喜欢看着他那带着胡子上下抖动的下巴,或者数着他脸上那些慈祥的、交织的很
好看的皱纹。
可是,在那条小路上出现的,再也不会是我熟悉的班主任了。在我们毕业后的第
二年秋天,正当文化大革命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天我路过学校门口,看
见一个人拉着满满的一车粪在爬坡,拉车人的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几乎和
膝盖一样高了,我赶快跑过去,帮着推上了[坡,他转过头来向我道谢,我吃了一
惊:他竟是我们的班主任。只不过没有带眼镜。
“──唉,我老了,没有用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拉着车慢慢地去了。
是的,他确实老多了,眼睛深深地凹进去,背也驼起来了。又过了几个月,也是
当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却死去了。当时,他一连几天没出来干活
,一个老校工去他的宿舍里找他,发现他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爬起来
了。他的眼睛半张着,被子的一个角拉在地上。这个老校工给他下乡的儿子拍了
个电报,第二天,他的儿子就来把他拉走了。而且还是用他拉粪的那辆车,身上
还是盖着那床被子,在什么地方装进棺材,在什么地方埋的,没有人知道。反正
,很快就没有人再谈起他了。
当我看着百叶箱,又一次想起我的班主任的时候,窗外有几个女生在交头接耳的
谈话。
“里面这个人,恐怕有小三十了吧?”一个梳短辩的姑娘说。她长的很美,一双
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闪动着,一边朝我这边哝哝嘴。
“最小也得有二十六、七”。另一个姑娘说。
“即使考上大学也没意思,”第三个姑娘说,“他年龄太大了”。
我吃了一惊,忍不住脸红起来。玻璃窗上,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稀稀疏疏
的一些又黑又硬的胡须已经破皮而出,额头上的几道皱纹,似乎更加明显了。而
且有几道,也和我那死去了的班主任似的,轻轻地交织起来。
霎时间,我所熟悉的这所校园,好象又离我非常的遥远了。置身于这些欢快而又
旺盛的青少年中间,我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渐渐的,这种痛
苦和悲哀将我包饶,使我沉浸在沉重和自卑之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那由于恢
复高考而诱发的一股狂热,象刚刚吹起的肥皂泡一样慢慢飘去、飘去,最后,消
失在蓝天和阳光之中了。
“难道,难道我老了么?”我第一次可怕的这样想。
那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也终于没能考上大学。当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在庆贺着七
九年春节的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脸上恐怕又要增加一道皱纹了。岁月,使我
感到烦躁,使我感到恐慌,使我感到将要被淘汰的那种隐痛。不!我要抓住它,
驾御它,也要在它的脸上、身上刻划出几道皱痕,不能让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
失掉。
我呆在房间里,想着我的学校和我的老师。这些,已经在如飞的岁月中逝去了,
而现在,它又这样强烈地引起我的怀念。我拿起一面镜子,里面出现的不象是我
,而是那些逝去的、令人痛心的岁月。
一声高亢、悲凉的呼号,伴随着鞭炮声传来,我赶快开开门,来到大街上。
啊,还是他!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头子,一手端碗,一手扶棍,缓慢的向前移动着
,永远重复着他那千篇一律的呼号:“我这个没有眼的人,六十单八岁,走路找
不着路,要饭找不着门……”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他这样在街上走着,叫着“六十单八岁”。而我那
时总怀疑他没有那么大,而现在,他似乎已经超过这个年龄了,可是他还是这样
叫着,走着。春节,他照例还是要来的,因为那天,人们总是变的格外慷慨。
我也遵守以前的惯例,回去盛了几个饺子放进他碗里,我发现他的手抖的很厉害
,以至于一个水饺从碗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
“唉──  我老了。”他蹲下去,用手摸着。
一群人流拥了过来,锣鼓、鞭炮、狮子、秧歌和欢快的孩子们。他赶快走到路边
,靠着墙站着,等待着人流的通过。这似乎引起我的许多联想和愁怅,记得我看
到那些新的一代背起书包走向校门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站着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只好这样想着,看着渐渐远去的老人的背影。“
让我再来干点别的。”自从上山下乡以来,我是第二次下这样大的决心。
于是,业余时间,我便东跑西颠的忙了起来。学校里、图书馆,所有我喜欢看的
书都被借了来,我读着,写着,沉浸在我所创造的富有诗意的遐想之中,而这个
现实的世界似乎和我疏远了。
春天、夏天和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在我面前,也已经摆好了我多日来所凝固的一
点心血,看着它,我心里又充满了快慰和希望。
“让我就这样干好了。”当我看着那叠已经誊写的整整整齐齐的稿件时,心里这
样想。
直到我走出了邮局我心里还是非常激动。那一天正是八○年春节,当那个瞎子老
人又走来的时候,我让他吃了个饱。
“多谢!多谢你这个行善的好人!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他连声说。
那一天我没有去看镜子,虽然它还是明晃晃地挂在那儿,我却对它不肖一顾。
“顶多头上再多几道皱纹,”我想,“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总是会老的,
无论是谁。”
那年的春节是美丽的,至今我清楚的记得,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窗台上一盆小小的
雪梅,竟开出了两朵黄色的小花。
岁月依然在流逝,我也依然在看,在写。但有时,我却不得不放下笔,在那种浪
漫的意境中摆脱出来,看着我桌上正在越变越薄的日历。
“我干了些什么?”一天晚上,我坐在桌前,听着茅屋上面呼啸而过的风声,我
又感到了烦躁和不安,仿佛时间也会伴随着狂风加快它的脚步似的。
“就靠这些,能够弥补你心灵上的创伤么?”我禁不住又怀疑起来,而我对于我
是否具备这个能力,已经深感怀疑了。
我点着一只烟,淡兰色的烟雾在这低矮的茅屋中弥散开来。烟雾中,一队人流向
前拥去。锣鼓、鞭炮、秧歌、和欢快的孩子们,依然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偎依在路
旁,在等待着人流的通过。
我忽然想起,明天家里又没有粮食了。妈妈叫我给买米,我又给忘了。昨天,她
就在嘟囔着:“你们班的丽丽,又生了个二胎,虽然写了个检查,还高兴的不得
了呢!”“你们一届的李明,春节也结婚了。”“再不买米,明天就要喝风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叨着。
隐隐地一阵鞭炮声传来,我知道春节又快到了。那是去年的春节,早上我起的很
晚,盛好几个饺子,等着那个瞎子老人来祝我“长命富贵”,到了十点多,却还
没有来。我走出门,来到街上,街道上依然是鞭炮、锣鼓、秧歌和不断向前拥去
的人流。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街道上很热闹,小商贩
们响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也有一些人溜来溜去的不知在兜售些什么。
“买一张吧,才五分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兜售自己用木版刻
印的门神像,虽然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但它留下来的余悸仍然在刺激着每一个
人的神经,卖这些当年被红卫兵批判为“封、资、修”的东西还须偷偷摸摸,格
外小心。
“买一张吧,才五分钱!”那人向我走来,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向我吆喝着,我转
回头,楞住了。
“啊!红卫,是你……”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个红卫,这个当年带头破四
旧、立四新的红卫兵闯将,这个响当当的造反派司令,竟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卖起
灶王爷来,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红卫,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采,两颊紧紧地绷在脸上,
眼睛比以前更大,却没有以前有神了,而且布满了血丝。额头上的皱纹,恐怕还
要比我多吧,但我没有再看。
“啊!是你?”他朝我打量了一会,喃喃地说:“变样了,咱们都变样了。”
他低下头,看看手里那包劳什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转过脸,看着身边
那些向前拥去的人流。
我该说些什么呢?停了老大一会,我轻轻地问:“这几年,你没去考考学试试?

“考学?”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拿什么去考?我学习差,比不上你们。你是我
们班上的高才生,尚且不行。这些年革命,造反,到头来弄的两手空空,现在年
龄又大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光靠种地又不够吃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的站了一会,他就掉转头走开了。不一会,又传来他低沉
沙哑的叫卖声:“五分钱,买一张吧。”
我回到家中,静静地坐了很久,早上盛好的几个饺子,已经冰冷冰冷的了。那个
瞎子老人却一直没有过来。大约是死了的罢?我这样想着。的确,从那以后,再
也没有看见他从这里走过。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又一次从街上传来,我还是坐在这里回忆着,思索着。是的,
明天,又是春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又点着一枝烟,烟雾中,还是鞭炮、锣
鼓、人流,永不停息地向前拥去。明天,就要来到,但它是什么样子?我又将怎
样度过?我不敢想象这些,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明天,将有诞生,也有死亡。岁
月在飞驰,我决不能等待,我应当拿起笔,为了这逝去的岁月,也为了那些无数
个在岁月中逝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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