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jessie()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19:47:1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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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场 [samsa]
羊群在灰白的南坡上散开,去寻找掩埋在雪被下面的枯草, 一阵狂风之后,它们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昏暗的洁白里了。 这是最后一片有草的南坡了,这里的草还能坚持多久呢? 没有的草吃起来就象没有油荤的饭菜,好象总也吃不饱,羊儿 疯狂地从早吃到晚,傍晚回盘的时候依旧是一付饿得奄奄一息 的德性。 散开,羊子们各自刨开一片空地,开始吃草。它们微微蠕 动的身体上很快积起了雪,看上去和被风吹乱的积雪没有多大 区别。 只有男人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毛皮之间的狭缝里望外张望的 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能够分辨出:哪里是积雪,哪里是吃着、 蠕动着、饥饿着的羊群。 他知道他的财产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每天都在减少。是的,每天赶十只羊出去,回来时就 只有七、八只了。很多羊吃着吃着就饿死了,也有的羊吃得太 疲倦了,等不及傍晚回盘去睡,就在雪地里永远地睡去了。 它们全都想不通:为什么要忍受这样地苦役?每天一大清 早出发,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吃这种根本吃不饱的草? 开始,每天只死掉一两只羊,男人还有这样的兴致:跳下 马来,拔出插在马鞍旁的皮鞘里的那把锋利的牛角柄的尖刀, 剥下羊皮,然后把羊皮用绳子绑在马屁股后面。这活儿他干得 干净利落,剥去外皮的羊在雪地里汩汩地流淌着热血,散发出 腾腾的白色蒸气,也颇为好看。 很快,毡包里堆满了羊皮,到处都是,连转身的余地都没 有了。 于是女人也知道,我们快成穷人了。今天出门的时候,她 站在羊圈的门边,数了数,只有不到一百只羊了。她只是一个 淳朴的牧人的妻子,否则,她本可以算出:按每天损失五分之 一计算,他们的羊群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男人不再带羊皮回家了,倒并不是他完全丧失了兴致,他 是担心,这样的风雪里,离开他的马走出去,他可能就再也回 不来了。他的臀部已经在瘦瘠的马背上磨出老茧了。 或者他是担心,当他伸手去拔那柄钢刀的时候,可能会失 去他的五根手指。 羊群蠕动着,天空和大地是完全相同的呼啸着的灰白,根 本辨别不出谁是谁。上午和下午、清晨和黄昏,也是一样的无 法区分。整天,羊群都一成不变地蠕动着,和被风吹乱的积雪 混同。即使一只羊死去,它的班驳的长毛仍然在寒风里象坟墓 上的招魂幡一样飘动着,于是就和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这群羊其实早就死了,男人觉得自己是和漫山遍野的亡灵 在一起,在象搅拌桶里的牛奶一样打着旋的白色的风暴的中心, 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与二十里之外那最后一点燃烧着的火苗 隔离了--他总是想,当天色再一次暗下来的时候,他真的能再 次回到他的女人的身边去吗? 不错,每次他都成功了,甚至在天气比今天槽糕得多的日 子里:他毕竟是一个强壮的男子汉、一个出色的牧人嘛--可这 并不能阻止这样的疑虑每天在他心中泛起、在漫长的白昼里整 天在他无所事事的脑子里翻滚:这一次,他能成功地回去吗? 他已经学会几乎不去想任何事情:关于上一个夏天的摔跤 比赛,关于明年开春的迁徙,关于死去的婴儿,关于将来的计 划,这些都已经被他思想过一千次,再想多一遍都说不定会使 他发疯。 现在,作为一个真正的牧人,他掌握了一种界于清醒和睡 眠之间的大脑状态,能够既睁着眼睛又尽量地节省体力。他的 思想也象这漫天漫地的风雪一样单纯,除了来回翻滚的那个简 单重复的念头,就是一些遥远、散乱,好象梦中所见的意象: 身穿黄金盔甲的自己,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巨大车轮,缀满 金属饰物的冠军腰带,纵马奔驰的长发少女,身穿一袭绚烂的 蓝袍…… 这一切,到底是真实有过的场面,还是大脑的无聊的梦幻 游戏?还是漫游在草原上的祖先亡灵所上演的蜃景? 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发问--谁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还有一些类似的问题:这是哪儿?是什么时候?在宇宙或 者地球或者人类或者民族的历史上,这个独一无二的点落在直 线的什么位置?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会发生什么,什么被记 载了,什么被遗忘了,什么被流传了?在遥远的地方是否真的 进行过、或者进行着血肉相见的战争?在温暖的地方人们是否 真的建造起巨大的朱红色的宫殿--那宫殿是否是一个放大了的 穹庐的样子? 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发问--谁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1999/1/14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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