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xl0088()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02:05:4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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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里 行
过去的是时间，忘不了的是浓浓的乡音，深深的乡情……
（一）上山
小车还在山路上，我的心却早飞到了山上：那木屋里走起来吱嘎作响的楼梯
；那散发着新鲜竹香的椅子；那汪汪吠叫的看门狗；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的石
阶儿；那热情淳朴的人们，曾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清新的一笔，使我至今难
以忘怀。
绵绵的山路，在我眼前一厘米一厘米地缩短。
连那车外一片树叶的一晃而过，都成了难熬的等待。
连那车轮在路边的石头上一蹭，都成了让人头疼的耽搁。
车终于停下来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车里迸了出来，一大群不认识的
人围上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拉住我的手，只是一个劲地叫“媚娘！媚娘！”
── 小时候在新昌，乡亲们总是叫我“媚娘”。一位阿哥从我身上抡下背包，
飞也似地帮我背着奔上山去了。还有位阿姐,一脸的笑,直唤我“阿妹”，我被一
团浓浓的乡情、乡音簇拥着，上山。
哦，还是那亮得反光的石阶儿，还是那轻轻一推就是吱嘎崐作响的木梯，只
是竹椅已旧，小狗已长大。这是一座好大的“高山族”村庄，一排一排的大屋梯
田似地延伸着，显出梯田般的庄重与和谐。前后之间都有一行深深的沟，在后排
屋的走廊上，可以触着前排的屋檐。要是在两排的柱子上系个吊床，那倒是很惬
意。
大屋后，是一片茶林，虽然这是严冬，但已悄悄透出了一些暖暖的春意。那
睁开黄绿眉眼的叶芽儿，已暗暗积蓄能量，似春天一到，就有大展“鸿图”之势
。绕过茶林，突然传来一声犬吠，循声望去，那一座小屋边，有一只黑得流油的
大狗，黑亮的双眸中，透出和山里人一样的踏实与淳朴。
在热呼呼的招呼声中，我们要进餐了，我静静等待着满桌的菜肴 ── 果然
是一满桌，传统的、丰盛的、多样的 ──当然是美味的。有鱼有肉，有菜有蛋
，有红有绿，有黄有白。大舅说，这是他特地进城买的。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三申五令，有的，只是那莹莹的泪光，那老人们一声接
一声的：“吃饱，多吃点。”这份纯朴，使我心动。
（二）雪 夜
在这之前，下着雪的夜，我是在城市中度过的，向来惊叹雪的洁白、晶莹、
美丽，这才发现，山上的雪，有着超凡脱俗的纯净和透明，大概是这高山上的村
落接近白云吧。
刚吃完饭，我就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背后隐隐袭来，急急推开木
头窗子，不由地呆在霎那之间。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比钻石还闪亮，比铂还洁
白，比柳絮还轻的雪晶儿，雪片儿，雪团儿，在天空中静静地缤纷着，或打着旋
儿，或斜斜轻飞着，或上下翻着筋斗儿，顽皮地、无声地随着一小阵、一小阵的
风，悠悠地落到地上，悄无声息地一层一层地覆盖着。静静的，静静，轻轻的，
轻轻，甚至听不到“簌簌”声，只是偶而飞来几声脆脆的树枝折断的“咔嚓”声
，很轻，但非常清晰。
就这样，雪，一夜之间席卷了天与地。这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更非“
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它只是轻轻柔柔地从云中飘下，悠悠扬扬
地躺到地上，疏疏的，松松的，疑是柳絮因风起，莫非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还在飘，还在空中飞舞着，整个村子万籁俱寂、只有一个个窗口，那亮着
昏黄灯光的窗口在一片一片的雪中海市海市蜃楼般地闪动，跳跃着……瓦背上的
雪，一厘米一厘米地层叠着，悄悄地多起来，厚起来。
掬起手，接着风中的雪，花瓣儿沾到手上，倏地，消失了，又是一片，倏地
，又不见了……那么快，我还没仔细观察它的美丽，却瞬息间把它的美丽全带走
了，一点不留，我再也不忍心带走这天使，悄悄缩回了手。
我没有迈出屋子，我只是眯起眼，惦着脚，趴在窗台上，欣赏着这高山纯雪
，如痴如醉，顷刻间，一切烦恼，一切忧愁化为乌有。这里的雪，就是雪，白的
，冰的。城市的雪，是暖的、五光十色的，也是污浊的，那不叫雪，只配叫冰，
甚至连冰都不是，它被浓浓的脂粉味、烟味、酒味包裹着，呛得人喘崐不过气来
，熏得人昏沉沉。这里才叫“雪”，真正的 ── 雪。
夜，延伸着，寒冷的，无瑕的，晶莹的，永远的……雪，静静的，蓝蓝的 ─
─ 那是我的梦。我想变成一片雪，用晶莹，在空中流过，哪怕是一瞬间……
（三） 山
是蛋糕吗？我用力揉揉眼睛，看清了，是层层叠叠的盖着厚厚的雪的山，从
脚下，往远，往高，往天上，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块遮着一块地，密密地，伸展
着，一片白茫茫向远方。
车在飞快地穿行在山之间，于是奶油蛋糕般的山一一从眼前一闪而过，却无
尽缠绵，望了多远，白白白白白，只是白，只有白，白得无瑕，白得刺眼，白得
纯净，白得天然，白得似乎超越了自然，白得仿佛没了颜色。这当然是比奶油白
，奶油的“白”颜色，而这是晶莹。暂且比喻这山为没有蜡烛，没有油腻味的蛋
糕吧！它是清香的，一阵又一阵，似可闻而不可闻，闻不到而觉异香 ── 没错
，是这样。
远远望有一只靴子倒立的山间，平平的底子，尖尖的鞋端，想想……是二朗
神的高帮靴子，怎么就脱到这里来呢？外公说，这便是省级旅游胜地：新昌石景
── 倒脱靴。车于拐了个弯，靴顶的几株树，赫然钉在靴底，干不粗，却屈曲
盘旋，关节突兀，过早地显出了苍老，靴底裂纹密密，有的豁口足有两尺多长，
更可怕的是此“靴”只是一块孤石，不偏不倚扣在下面的石柱上，好像轻轻一触
，仿佛就会裂开，轰然而崩，或许还会从中迸出一只石猴比如孙悟空。
远去了……靴子渐隐在浓浓“雪色”之中，忽然似一颗星不见了。
却有嶙峋如桂林山的高低不等的“雪峰”急急闯进了我的视野，有大的，有
小的，有高高在上的，有伛偻着腰的，有横躺着的，也有顶天立地的，有浣纱的
，也有撩开青丝的，有甩花袖的，也有莺歌燕舞的，有引吭高歌的，也有低声呢
喃的……我的思绪模糊，是九天仙女下凡来了吗？或者……，不是九天仙女下凡
，而是我们自己到了仙境。云雾缭绕在那山顶，山，却似一群天马，静静地吼叫
着(我不知道这是否矛盾)奔腾，扬起阵阵纯净的飞尘……
盖着雪的山，缠着云的山，挥着水袖的山，奔腾的山，无限的……
山……
（四） 忆
没人发现我在失眠，但我确实失眠了，躺在这睡过几代人的“古董”木床上
，望着满天的星斗，满脑袋的思绪一古脑儿从记忆的闸门奔涌出来……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从中找出了一根线头来，可惜，找不到了。突然
，我看到了其中的一段，在闪亮……
盛夏的一天傍晚，大金盘似的太阳懒懒地趴在河对岸的山尖上，沉重地喘着
粗气，疲惫地放出最后的余光和余热。可是他老是这样趴着，赖着不下山。于是
，山脚下的东茗河被太阳沾红了一片，从东到西，全红了 ── 真让人以为，是
山上的火烧云沉沉地坠着，一不小心跌到河里去了。河里的的半个落日，和山上
的半个残阳，拼成了一个。忽而，下边那半个碎成了满河的金锭儿 ── 是凉爽
的晚风，习习地拂过河面，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转而有了一阵哗哗的声音 ──
那是河这边的一片高高的糖杆，那一节一节的杆节，那绿得有些晶莹的叶子，在
轻风中互相亲昵地亲吻着，拥抱着，金色的斜阳却照得这些卿卿我我的恋人们满
脸通红。“啪”地一声，一支丰满的糖杆被脆脆地折下来，送进了一个少年的嘴
里，一阵清香和令人神清气爽的甘甜沁入了少年的心房，他穿着红色的背心和一
条绿裤衩儿，光着双脚盘坐在水井边，左手扶着井栏，头靠在那上面，嘴里“爽
爽”地嚼着，不时有几滴甘汁溢出嘴唇来，他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那
汁水了舔了回去，他美美地一咽，一腔甘甜的水汁顺着喉咙往下滑，咕咚地甜到
了肚子里，清凉之感如闪电般闪彻足心，凉意，从脚底蒸发到了全身。他扶着那
光滑的石栏，头往后一仰，右手往后一掀，歪着嘴，摸到了一支糖杆，“霎”地
折下来，递给身边一个穿着公主裙和皮鞋的七八岁的小女孩：“喏，好吃咧！”
夕阳照着她的脸灿烂金光，晚风抚得她的头发轻轻飘飞，水纹映得她的华丽的公
主裙荡起微波，沙沙的叶子摩擦声把她满脑子的包装精美的糖果洗得一干二净，
鲜甜的汁水抢占了她的心房，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在她脑海中编织了一个绿色的梦
。她甩下鞋子来，用光脚丫在地上噼哩叭啦地拍打着。好惬意……
那个女孩，就是我。那穿着红背心，绿裤衩的男孩子，现在，也该到了高中
毕业的年龄了吧！可是，他在哪里呢？我好想再尝尝，他折给我的糖杆儿。
星星，一闪一闪地，模糊了，我觉到，世界渐渐混沌。于是，那个傍晚，那
个夕阳，那条河，那片绿叶，那个石井栏，那两个孩子，那一串串金铃似的嬉笑
，消逝，不见了……
（五） 别
面对着满怀的礼物，面对着乡亲们一声亲似一声的道别，面对着才结识几天
的伙伴们的长满茧子的招动着的手，这乡情，像雨，嘀嘀嗒嗒，打进了我的心房
，也打湿了我的眼眶。路边的树，飞驰地向后退，那些攒动的人群，最终像一颗
星，消失崐在天涯。
天，茫茫地白，白得茫茫，我深深地将头埋入了两臂间。
冥冥中，我看见了一张灿烂的笑脸：白暂的脸蛋，可爱的几点斑，眼睛清澈
得如山泉，一头乌黑的短发像春的茶园，油亮。那一天，我们上了坟，回来时，
我忘了带我的包，她二话没说，向已走出了好几里的坟跑去，我只看见她红色的
衣服渐渐化成了团火焰，融入了茫茫白雪，没几分钟，那团红色火焰又出现山间
，她背着黑色的小背包，蹦跳着飞到我身边，脸上飞着一朵红云：妹妹，让我背
背你的包，好吗？我二话没说，答应了。……我竟然没有什么东西送给她作纪念
！我恨不得把小背包送给她，多想再看一她送我时充满忧郁的噙泪的双眸。
我看窗外，云牵雾绕的群山跳着舞，从稀稀落落的树与树之间无奈地掠过去
了，汽车，你为什么那么快，慢一点，好吗？再让我看一看这墙上剥了漆的木头
房子，让看一看那昏黄的带光晕的30瓦的灯泡；再让我听一听老人们的“媚娘”
；再让我听一听那半夜偶而发出的狗吠在山谷里空落落的回响；再让我闻一闻那
满山的茶园上的雪被渗茶得的气味；再让我尝一尝老家特产的用芋头和蕃薯粉包
着肉馅儿的奇特的“三角饺子”；再让我摸一摸那粗糙扎手的灶台，再让我走一
走用木屐踏出来的走了几代人的光亮照人的石阶儿……
山间的路，绵缠地伸展，伸脖望去，那山上，有一个黑点儿，小了，小了，
模糊了，吧嗒，坠下来，湿湿的。
别了，我的亲人们！
别了，我的伙伴们！
别了……我的故里，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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