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ianxie1999()
整理人: (2000-11-06 23:01:5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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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月天
我总不明白艾略特为什么在长诗《荒原》的开头,要把四月说成是“最残忍 的一个月”: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 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银芽。
本来嘛,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四月总是诗人们一致歌颂的一个月。生机 勃发,万象更新,一片葱绿,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最近不是就有一部描写徐志 摩情爱生活的影视,叫作《人间四月天》吗?
然而,待我终于进入人生的四月时,才明白了四月确实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
著作出版了,职称到顶了,在鲁研界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发言权,已经并非一 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但同时就感到了“残忍”!
那是1998年,我们北京二中64届高中(4)班的同学毕业34年后重新聚会,大 家都恍然有隔世之感……中间隔着十年浩劫、二十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 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这是一所很强的男校的一个很强的班,40余位同学里竟然出现了10多位中央 部委的司局长,也应时涌现出几位总裁、董事长腰缠数千万、有美巢亮车的大款 ……
我虽不才,却在这样的班上当过六年不下台的班长,如今见面,那些局长、 总裁们还称我为“老班长”,不仅令吾受宠若惊。
大家轮番发言,各述三十年来的经历,不禁怆然,感慨万分。而有一图书馆 的馆长忽出一言,猛使我心惊:“我们昨天还提咱们的老班长张梦阳来着,你说 冲他的水平和能力,干点儿什么不行?偏偏陪了鲁迅一辈子!你说亏不亏啊?! ……”
我一时悚然,不知说什么好,这一句反问令我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 有一个声音在追问:“你为什么陪了鲁迅一辈子?”
环视四围,只见自己的陋室里,除了直上顶棚的书籍、资料之外,几乎一无 所有,每月仅一千元的工资,鲁迅研究的书目前又很难出版,即使出版了,稿酬 也微乎其微,还要购置必备的参考书,哪里还能有余款购它物?与坐定高位和腰 缠巨款的老同学相比,自己实在寒酸,是不是真的“亏”了?然而,不了解真情 的人们还要说我们这些研究鲁迅的人是在“吃鲁迅饭”,这碗饭真不好吃啊!
没有成就时艰苦,好不容易取得一定成就后亦然艰苦,的确是“把回忆和欲 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银芽”,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不公正?
昏昏然进入了梦境,……
2.梦荒原
常梦见茫茫无际的荒原,梦见大荒原上奋然疾走的“过客”。
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 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他,孤身一人在茫茫无际的大荒原上奋然疾走,总觉得前面的声音在催促他 ,叫他走,使他息不下,无论是老翁劝他回转或休息的忠告,还是女孩递给他的 一片布的布施,都被他婉拒了,明知前面是坟,却毅然前行,向野地里跄踉地闯 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黑云压原原欲催,风吹草低见荒坟。
梦,像大块黑絮似的团团乌云,在苍穹间舒卷翻涌,“过客”高大瘦削的黑 色身影在乌云下、荒草中向前疾行,我在远远的后边奋力追赶……
3.忆村舍
这是一间小小的破陋不堪的北方村舍。
黑夜。寒冬。小小的破屋里靠墙摆着三张木板床,睡着三个人。墙根的两个 人紧缩在厚棉被里发出沉闷的鼾声。门口的另一个人,却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趴 在床头前的一块木板上、借着一盏浆糊瓶做的小油灯读书。读的是一本精装的《 鲁迅全集》,翻展的书页已经磨折得昏黄糙旧了。
这另一个人,就是我。
70年代初期,我从北京的名牌大学分到河北一座村庄教小学,其感觉就像是 自山峰上一气滚进了地沟里,一时难以适应,然而也必须硬着头皮踏在现实的泥 地上磨砺自己。我的行囊很小,被褥里包裹着的一套《鲁迅全集》却很重。
这里的自然环境是幽僻、平坦的,精神世界却是压抑、贫乏的。我们这些教 师被视作没有改造好的臭知识分子,早晨天没亮就要去提着油灯拾粪,星期日常 被派去和“四类分子”一起劳动。尤其痛苦的是学校里什么书都没有,而且把读 书看作是没有改造好的标志。其实,你就是想读书也找不到地方,白天在众目睽 睽下劳动和教课,没有读书的空隙,夜里办公室和宿舍都住满了人,你也没有点 灯看书的处所。
所以我只得用浆糊瓶自制了一盏小油灯,床前搭了一个小木架,在深夜里, 别人沉入梦乡的时候,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在如豆的灯光下,把《鲁迅全集》铺 在木架上,一字一字地读。
从早劳顿到夜,已经疲惫不堪,好不容易钻进温暖的被窝,谁不想快入梦乡 ,享受这唯一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一梦见那大荒原,那大荒原上疾走的 “过客”,就不禁从沉梦中惊醒,不禁要钻出头来,点亮油灯,打开《鲁迅全集 》默默苦读。
“过客”的刻苦、坚忍、执著的“韧”的精神感染着我。我时常以他的艰苦 卓绝与自己对照,觉得与他相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可是却远远没有他那样坚 强。相形之下,眼前的困难也就不在话下了。
当然,我绝非先哲。相反,倒很愚钝。常听有人眉飞色舞地说自己如何早看 出了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如何抵制“四人帮”的极左路线,我则坦言自己觉悟得 很晚,虽然“文革”一再使我倒楣,我却一直对毛泽东和他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 部极为虔诚,称得上是“三忠于”、“四无限”。因此,这时尽管一再受压,却 始终没有人说我是“反革命”,群众的眼睛到底是亮的,大家都认为我确实是一 个心眼跟着中央精神走,绝无丝毫反意和疑忌。偶有怀疑,也要狠斗“私”字一 闪念,把疑虑强压下去。如果听到别人的怀疑的说法,还要努力做工作,甚至展 开论争。所以,我当时完全是按照毛泽东的观念读鲁迅,遵照当时的政策写作所 谓宣传鲁迅的文章。这里也含有我已反省过的私心,就是想通过发表文章调出农 村,改变自己艰难的处境。我至今仍然为那时刊出或未刊的堆积如小山的稿件和 参与偏激论争给同志造成的伤害和给工作造成的损失而愧疚,而深省。
不过,事情是复杂的,不能一律化。我又感到自己那时的鲁迅观是分裂的, 人格也是分裂的:一方面竭力凸现着阶级斗争的鲁迅,另一方面又浓重地感受到 鲁迅的深刻与坚实以及观察事物的灵活与全面;一方面想通过发表文章改善环境 ,另一方面又对“走后门”、拉关系的猥琐行为鄙视之极,要以自己的刻苦自励 、真才实学取得应有的待遇。由于致力的课题是鲁迅的辩证思维方法这一基础性 研究,又是在认真通读《鲁迅全集》的过程中进行的,不是完全用鲁迅的只言片 语为当时的宣传服务,因而在张扬鲁迅斗争哲学的文章中,竟也透露出了鲁迅真 实、可贵的辩证思想。例如1972年10月19日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谈“分”学习鲁 迅后期杂文辩证法札记》一文,在谈毛泽东的“一分为二”思想时,也引用了鲁 迅的“剜烂苹果”说。这是当时媒体首次披露鲁迅的这一说法,无疑对“金要足 赤,人要完人”的极左思潮是一种非常形象、生动的批评,对正确对待革命干部 和文化遗产也有所启发。据说1975年5月至9月毛泽东请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芦荻 侍读期间,曾叫芦荻查出《鲁迅全集》中“剜烂苹果”的话,出自哪篇文章,芦 荻费了很大劲才查出原文,殊不知早在1972年人民日报就已引用这一说法了。而 之所以能够刊出这句话,当时的人民日报编辑、老散文家、藏书家姜德明同志起 到了关键的作用,我作为一个底层平民向他投稿时,受到他热情接待,谈到鲁迅 的“剜烂苹果”一说时,他连连称是,嘱咐一定要写进去。他的无私与热诚以及 编辑家的慧眼,令我永远感激和钦佩。
谈起这些往事,无非是说,即便在“文革”年代,人们对鲁迅的接受也是两 方面的,有极左扭曲的一面,也有从鲁迅那里汲取正确思想和韧性精神的另一面 。
4.说楼宇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文革”结束后,我有幸从最底层上调到了最高层,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高大楼宇中专门研究鲁迅。而在这时候,我更加感到需要鲁 迅。
在基层,生活虽然艰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亲密交融的;而在这种高级 学术机关,环境纵然大为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是疏离、冷漠的,就如从亲 情融融的北京四合院或农村小院搬到高层单元楼一样,一下子与人间隔离了。各 人都在干着自己的事,很少交流和来往,倘若你不能习惯于孤独的生活,不能沉 潜到枯燥的学术事业中去,真会把你憋闷死。在这里,只有具备在茫茫无际的大 荒原上埋头疾走、不问收获的“过客”精神,才可能最终在学术上取得一点点真 有实际价值的成就。
可能是受鲁迅治学风格与清代朴学家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对没有掌握足够资 料就放空论的“时尚”极为反感,所以在接受了从事鲁迅研究学术史的科研项目 之后,就下决心要把自始至今关于鲁迅的全部反响、评论、研究的论著资料都收 集齐全,于是策动了《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的编纂工作。
这下子,则更深地落入了茫茫无际的大荒原!
当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把这项工作的难度了解清楚,就宣布上马了。 其实,这项工作是极为烦难的,工程量是极为浩大的:要与全国各地各大图书馆 联系,收集几千份原文的复印件或照相件,请人照件抄写,然后亲自与原文对校 、选稿、编稿。同时还要与全国近两千订户保持联系,解释问题,到工作结束时 一共亲笔通信三千余封。由于是合同出书,印刷、出版等方面的工作也要由我全 部承担,审稿、发稿、印刷、校对、核红、装订、送书、寄发等等各项极为琐碎 烦人的事务都须一一经管,亲手去做。每隔一段,就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保质保量 地通读200万字的校样,读过三校后又要到距离上千里的县城印刷厂下厂核红,并 要带去该厂没有的重达十几公斤的铅字。编者要承担如此大份量的工作,这也算 是开创了编书史上的迪斯尼纪录。这种超负荷的重担使我常常几天几夜连续工作 ,不能上床睡觉,自然更顾不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了。而最难堪的是,为了顺利出 书要疏通各种各样的关卡,为此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采取一切措施。我是拙于 此道的,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与社会矛盾,常常搞得内外交困、腹背受击、焦头烂 额。此时看着别人一篇篇地发着宏论,很轻松地名扬天下,收入颇丰,自己却成 年累月陷在资料和事务堆中,辛辛苦苦,收效甚微,还时常被有些人蔑视为“搞 资料的”,心里也实难平衡,尤其是在被人误解、忙得不可开交还得应付人事纠 葛时,更是牢骚满腹,干不下去。而这时,除了得到林非先生和他夫人肖凤的充 分理解与支持,使我能恢复平静外,精神上的支撑就又是那茫茫大荒原上疾疾行 走的“过客”!
我又时时梦见大荒原,梦见那艰苦卓绝、坚韧不拔的“过客”!
正是这位“过客”引领着我度过了漫漫九年苦苦行走的艰难历程,五卷、一 分册、一千万字的精装大书终于挺立在世界各大图书馆的书架上。
对历时八十余年的鲁迅研究历史资料反复进行归理爬梳之后,我感到浩如烟 海、堆积如山的论著资料中,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力图还原真实鲁迅的文章和书 籍。而有如真金被埋在泥沙中一样,这些有价值的论著被那些从功利出发、扭曲 鲁迅和跟着进行奴性模拟、公式诠释的堂皇大文淹没了,真心从事鲁迅研究的学 者们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拨开层层泥沙、寻觅真金,还原真实的鲁迅。
真实的鲁迅究竟是怎样的呢?……
5.大寂寞
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陷入了空前的大寂寞。
原来虔诚信奉的一切恍然间崩溃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缩在一角静静地 思考,不愿跟任何人来往,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讲。
当时,曾胡诌过一首小诗自况:
困守桌前乱读书,哲经文史涉膑吴。
孤行苦旅游广宇,忘却高低与赢输。
“乱读书”中,滞留最多的还是《鲁迅全集》。不过,这时的读鲁迅,不是 带着任务去读,也不是划出框框去读,而是一种闲读,闲散地漫无目的地读。这 样,鲁迅倒在我的眼前开始还原了……
是的,要还原真实的鲁迅,就必须从鲁迅本身的思想出发,概括出鲁迅自己 的哲学,而不能从外在的原则出发,拿别人事先拟定的框框去硬套。
那么,鲁迅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呢?
鲁迅曾经十分明白地告诉别人:“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又 对人说:“《过客》一篇,在他脑筋中酝酿了将近十年”。
所以,最能表现鲁迅哲学的作品正是《过客》。
我日益清醒坚定地认为:“过客”就是鲁迅的自喻。
我脑际间突然一亮:鲁迅就是“过客”!
是的,他就是“过客”。因为是“过客”,所以他绝不会做圣殿里的尊神, 人们也绝不可将他“神化”;因为是“过客”,所以他也绝不会安于世俗的庸碌 ,人们同样不可将他“俗化”;还因为是“过客”,所以他必然要不断受到种种 世俗的非议和不理解,经历来自各个方面怨敌的攻击和谩骂,人们大可不必为此 感到惊讶;总之因为是“过客”,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永不衰竭的人格魅力和精神 力量。
我霍然感到自己终于摆脱长期禁锢头脑的种种枷锁,让思想冲出了牢笼,开 始走近鲁迅他,以“中间物”为生命的原点,在茫茫大荒原上奋然疾走,紧紧把 握着人的有限性,消解了一切终极实体,排除了所有可以藏身的避难所和休养地 ,把外在于己的全部虚妄的依托和希望一一撕得粉碎,只剩下中间物状态的我和 黑沉沉的大荒原。
他,不是走向无尘的天国,也不是逃离现世的隐遁,因为他不相信所谓“黄 金世界”的神话,早已“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明白 “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 般完美”。他不是为希望奔波,而是为反抗绝望疾走。正如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 致赵其文信中所指明的:“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 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所以他的奋然疾走,不 是摆脱痛苦的逃避,而是不离烦恼的超越;不是远离污浊的清高,而是不离污秽 的本真。
他,不接受任何布施,不找任何依托,因为老翁的劝告往往是“常人”的“ 独裁”,女孩的怜悯又会成为前行的负担。他不要任何的依傍,把最终的决断权 、裁判权从一切人言和皇权、判官那里收回来,归于自己。因而他一语就道出冯 起炎、尹嘉铨一类向皇帝“请谥”者招祸的原因是“不知自己之为奴”,还一再 告诫学生们“不要再请愿”!
他那“前面的声音”是什么?来自何方?我非常欣赏青年哲学家王乾坤在《 鲁迅的生命哲学》一书中的分析:既不是什么“前驱的将令”,也不是什么“责 任”、“义务”,而是“声发自心,朕归于我”,应该把“前面的声音”理解为 “我”的声音。这是因为“过客”有勇气独立地使用自己理智,他不向别人问路 ,因为料定他们不知道,他须无所依傍,要独立支撑!他最后也没有告诉我们“ 前面的声音”叫他到什么地方去,而只是说“还是走好”,以这种自由自律的生 存动姿结束了全文。不少人认为这个结尾太灰色,其实是“未闻大道”,如果结 尾出现一个光明的尾巴,“过客”也便不成其为“过客”了。“前面的声音”发 自我的内心,又只告诉人们“还是走好”,正是“真的人”的个性自觉。
什么是个性自觉呢?鲁迅早期就说过:“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 爰生自觉。”其意是说:首先在于审视自己,也必须了解他人,相互比较周全合 宜,才能产生自觉。用现代的哲学语言解释,则是:认识自己,又认识世界,在 周严的比较中达到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统一,正确地认知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 ,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又应该怎样去做,从而去掉盲目性,增 强自觉性,摆脱蒙昧的奴性状态,实现精神自主,升华到清醒朗然的澄明之境。 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容易的,堂。吉诃德临死之前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阿Q 则到死都不明白。鲁迅创造阿Q 等典型人物,又创作了大量发人深省的杂文,就 是为了启发自己的同胞进行深刻的民族自省,明白中华民族的弱点在哪里?所处 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中国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如何?从而达到民族的个性自 觉,这正是鲁迅终生企盼的中国人所应达到的人格境界。他青年时代就举起了“ 立人”的旗帜,认为“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当 然,所谓“人国”带有乌托邦的性质,但是个性自觉却终归是任何现代国家都必 须实现的人格境界,鲁迅致力的目标始终在这一点上。他不是从事实际社会运作 的政治家,而是一位致力于改变人的精神和人性批判与重建的人生思想家,关注 的是“个人殊特之性”、“主观之内面精神”、“张灵明”一类的生命哲学问题 。他对中国的历史、社会,特别是人性的认识是无比深刻的,对人的精神领域诸 问题的探索是极其深邃的,他在这方面的价值是无人可比,意义深远的,我们学 习鲁迅也主要应该侧重这一方面。
是以人的个性自觉为原点和前提实现国家的稳定和强固,还是以对个体精神 自由的剥夺与压抑来换取“众治”的整肃与国家的统一,是建立真正意义上现代 国家还是封建专制政体的分水岭,也是人类是否能够摆脱被奴役的状态进入自主 境界的试金石。因为个性自觉绝不等同于自私和利己,把个性主义混同于利己主 义,正是用概念混乱的逻辑游戏扼杀个体精神自由的一种阴谋。人在实现了个性 自觉之后,会非常理性地对待个人与集体和人与自然的关系,必要时会像普罗米 修斯那样勇于牺牲自我,而且这种牺牲是高度理性和自觉的,绝不是盲目和被动 的。诚如鲁迅青年时代就已说过的:“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由这样的 精神自由、个性自觉的个体组成的群体,才能是真正团结、稳定的。而由蒙昧、 盲目的奴隶组成的群体,无论怎样强行统一,都只能是可悲的奴隶群,不可能真 正强大、稳固。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是20世纪中国唯一一位真正具有现代意义 的思想家和文化伟人。鲁迅的最大价值正在这里,他最大的痛苦也正在这里,他 终生为中国人不能真正从精神上“悟自己之为奴”、实现个性自觉而深感痛苦。 在中国现代知识者中,没有哪一个人像鲁迅那样正视人间的精神奴役之苦和痛感 “悟自己之为奴”之难,并为之付出了最为艰辛的劳动和最为深邃的思考。鲁迅 ,正是一位中国精神界的普罗米修斯!
一位永葆现代意义的精神界之战士!所以曾对鲁迅的不理解的闻一多,醒悟 过来之后说道:只有鲁迅在受苦,我们在享福。因此,我在《阿Q 新论阿Q 与世 界文学中精神典型问题》一书后记《鲁迅研究历程上的三次“炼狱”》中这样写 道:“这时,也只是从这时开始,我才切实感到鲁迅先生那极度坚韧的硬骨头精 神,正是现代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最为坚实、稳固的精神支柱;鲁迅先 生那极其深刻的思想和著作,正是塑造现代中国人的健全人格、陶冶一代新型知 识分子的最为宏博、适当的精神熔炉。”
我也正是这样在“大寂寞中读自己”,开始悟出自己过去的种种奴性:长期 让别人的思想在头脑中跑马,完全不能独立使用自己的理智,写的文章多是从外 在原则出发的演义和诠释,少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想起这些,就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人生天地间,首先须做一个清醒、 自觉的明白人,宁愿今后一字不写,也不能再做精神奴隶,不能再写些奴性的诠 释文章,按照外在的旨意或先验的框框臆造和扭曲鲁迅了。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写成了《阿Q 新论阿Q 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 和《悟性与奴性鲁迅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国民性”》两本书。这些书其实不能算 是纯粹的学术专著,如仅从学术上衡量,会很快发现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然而 我却十分珍爱,这是因为她们乃是我精神醒悟、个性自觉的初步结晶。
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要写的书、要做的事还多得很,永远也做不完。 那位老同学之所以觉得我陪鲁迅一辈子是“亏”了,是因为他没有认真读过鲁迅 的书,对鲁迅的印象还停留在“文革”时期。身为图书馆馆长的他尚且如此,一 般群众就更对鲁迅缺乏应有的了解了,从中可见我们的民族仍如郁达夫所哀叹的 :是一个“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也可见我们鲁 迅研究学者的任务有多么艰巨!不要小觑精神文化工作的意义,这项工作看似无 形,回报甚微,但是倘若我们忽视精神领域的建设,即使有一天物质极大地丰富 了,科技高度地发达了,生活超出想象地适意了,精神文化却衰落了,人们只是 欲望膨胀,颟顸贪婪,没有一丝个性的自觉,其结果只能是资源毫竭,环境破坏 ,人类最终走向自我毁灭。而在精神文化领域,鲁迅无疑是中国人的思想基石。 一个学者一生守住一点就很不错了,有幸能陪鲁迅一辈子,是我的自豪。我只能 是生命不息,研究鲁迅不止,埋头前行,无怨无悔,什么都不羡慕,不为所动, 别说是研究鲁迅会受穷受苦,就是有一天要坐牢杀头,也要坚持下去,并且更加 坚定!今生今世只能是这样了!这也正是我从鲁迅先生那里所获得的一点点儿个 性的自觉。
又梦见茫茫无际的大荒原,梦见大荒原上奋然疾走的“过客”,快追赶……
注释:(1)鲁迅先生说:“他的哲学都抱括在他的《野草》里面”。出自章 衣萍的《古庙杂谈》,见《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以下简称《 汇编》)第1卷第89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1990年版。
(2)鲁迅先生说:“《过客》一篇,在他脑筋中酝酿了将近十年。”
出自荆有麟的《鲁迅回忆断片》,见《汇编》第3卷第1390页。
(3)鲁迅关于“黄金世界”语,见《两地书(四)》(《鲁迅全集》第11卷 第20页)。
(4)鲁迅关于“革命是痛苦”语,见《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 全集》第4卷第233页)。
(5)冯起炎、尹嘉铨向皇帝请谥事,见《隔膜》、《买记》(《鲁迅全集》 第6卷第42、53页);说冯起炎“不悟自己之为奴”语,见鲁迅1934年6月2日致郑 振铎信(《鲁迅全集》第12卷第443页)。
(6)“立人”等语,都见鲁迅《文化偏至论》等早期论文(《鲁迅全集》第 1卷)。
(7)“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见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 第8卷第24页)。
(8)闻一多“鲁迅在受苦”语,见《在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作者:张梦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鲁迅研究会副秘书长通讯地址:北京市建国门内大街5号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邮编:100732emeil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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