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hinarom()
整理人: yvonneh(2000-11-06 22:43:01), 站内信件
|
水色狂奔
octoberchild(9月29日11:40)
如果尘世不再会知道你的名字,向寂静的地球低语:我流动着。
向闪亮的水说:我存在。
——里尔克
一弟弟是个凌厉的人,从小。而我呢,有着一种不太安详的乖巧,是教化的结 果。
我们是从同一颗受精卵中生长出来的,如此的不同对每个普通人来讲都有些惊 世骇俗的意味。
我已经不太记得弟弟和我在成长之初的某些裂变,如同我无法忆起母亲的乳汁 在孕养我们时的干沛。我很慵懒,很善良,很温顺并且很轻信,对生活。弟弟不太 像我。或者换个比喻吧,妈妈织的一副手套,必然是形状完全一样的两只,方向完 全相反。
用语言来形容生活,这对我而言是件困难的事。我学说话很晚,遣词造句受人 夸赞也是在遁离了高考镣索之后。我该庆幸在此之前没人向我提出这个要求,尽管 在此之时,在此之后也没有。但我还得庆幸,原因有关弟弟,又不完全是。
不知所云,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又有一丝可爱。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当 着弟弟的面,我从不隐藏自己,没必要,也不忍。
我觉得家里那个60×60×40cm的玻璃缸在一天天的干涸,甚至连玻璃缸里的气 泡也挤光了。事实上,我每天都给玻璃缸添水,只是爸爸喜欢往水里滴纯蓝墨汁, 他说那样会使水看起来更清澈。
我耿耿于怀于那缸“更清澈" 的水,总有种自己浸漫其中的窒息之感。弟弟会 认同我的体验的,但他已不在身边。
外面下着雨,我穿着新皮鞋出门,雨水把鞋子冲刷了一遍,很干净,很锃亮, 但爸爸骂了我,他说我不懂得爱惜东西。我迷惑了,记得晴天我穿着它出门时,风 沙令它蒙上了一层灰,爸爸没说什么。
我脑海中交替出现水流和鞋子,场面恢弘而又连续。我需要什么的猛然闯入制 止这种思索的无序,我也需要谁的果断掠夺结束这场凌乱的思维戏剧。是弟弟,但 他已不在身边。
我终于明白“弟弟已不在身边”成为了我潇洒苟活的理由。在这个巨大而又沉 重的理由背后,我只能不加节制地铺开我的记忆之途,寻找我的弟弟,我们从深渊 走来,再走向深渊,中间是长长的水色通道。
二
六岁吧,我和弟弟完成了一个残酷的游戏,以不同的方式。
春天,弟弟对爸爸说,买两只青蛙给我们玩玩。爸爸觉得这对以后上自然课有 帮助便买回来了。
弟弟和我从来都没对生物的成长有过什么兴趣,我们只关心怎么从它们身上获 得快乐。
很怪,快乐对童年的我们来讲竟与快感和示强联系在一起。
“姐,我们来看看谁能把青蛙先弄死。”弟弟在一个家里无人的午后对我说。
“好。”我很残忍地附和。
弟弟端来一锅清水,把青蛙放到里面,然后端上炉子。而我则自顾自地烧开了 一锅水,企图将青蛙投入滚烫的水中。
弟弟赢了。那只青蛙随着火炉上渐渐加热的水煮熟了,毫无戒备地死了。我猜 那时,水温不会超过80℃吧。
然而,当我把我的那只青蛙扔进100 ℃的水中时,它竟一跃而出,幸免遇难。
我很责备自己的失败,至今。
我不应该同意这个游戏,不应该输给弟弟。
我应该让自己习惯弟弟的方式,或者应该让弟弟认同我的方式。无论怎样都会 比不同好。
三
有关不同,存在于我和弟弟之间便显得十分突兀而且有些深刻。
从名字讲起吧,我们都叫“希”。用姓来区分一对双胞胎只有爸爸妈妈才想得 出。因此,我们没有小名,不然,我们就没有彼此了。这样的强调不能说对我们的 分道扬镳没有影响。
我承认小学在塑造我和弟弟时起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我是和弟弟以相同的姿态踏进一年级的。干净纯和的白衬衫,笔挺的中裤,高 昂着头颅,很矫健很自信的样子。
弟弟将这种姿态保持了很久,当然支撑这种姿态的还有一些实质性的资本。他 的成绩好极了,尽管从来不专心听课,尽管很少按时做作业。老师无奈地让他跳了 级。妈妈在某个深夜坐在床上对爸爸说:“孙希太早慧了,不好啊。”“你怎么像 个巫婆似的。”爸爸责备妈妈。我在那个深夜小解时偶然听到了这些,也无缘无故 地记到了现在。
我怪妈妈,她真的是个巫婆。
弟弟五年级,还没到青春期,但青春期的许多症状却提前出现在他的头脑中。
那一年弟弟的生命之树上长满了荒诞的枝桠,虚幻的花朵和残酷的果实。
小学所附属的那个大学闹起了学潮,大概是由海报言论自由的讨论引起的。他 们不断以海报的形式宣扬着中国受教育者的奴役之路。
我记得他们最精致的一张海报是一个戴着博士帽的青年额上套着紧箍咒,嘴上 锁着“永固”。
我还记得他们在一次课外辅导课的时候,跑到学校的大队部来对大家说:“学 校是你们的思想监狱,你们将被一点一点夺去语言和心灵。”斯时,他们已经开始 了罢课游行。
有天中午,弟弟回来,他用红领巾扎着额头,白衬衫系在腰上。他对我说: “姐,他们都是大学生,他们说他们要为真正的教育而斗争。教育,你懂吗?EDUCATION。” 弟弟摊开他的手掌,纯蓝色的英文很赫然。
我有些茫然:“你想怎么样?”“加入他们的行列。”“要死!你不上学啊? 爸爸会打死你的。”我骨子里有一种很机警的软弱。
“你别在爸爸面前乱说。你才四年级,你懂什么!”“我是你姐!”我气急败 坏。
“你们女的就这德性。”弟弟不再理我,从食品柜里拿了一袋16只的蛋糕走了。
下午就出事了。
“王希,你说孙希中午干什么去了?”教导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旁边还有爸 爸妈妈。
“他拿了16只蛋糕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干嘛。”教导主任当着我爸爸妈妈的面 很傲慢地朝我挥挥手。我先回了家。
弟弟正在很安静地做着描红作业,很平常的样子。却把我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我问。
“放了学吧。”“你下午去了哪儿?”“学校。”“撒谎!”“没有。”“你 说实话吧,我想出事了。”尽管未经世事的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却 感觉到事态的不寻常,不利于弟弟的。
“你别像个诱降的奸细或是变态的教导主任。”弟弟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摔 下笔回房了,墨汁溅了一桌子。
爸爸妈妈铁青着脸回来了,没有高声训斥什么,却制造着某种恐怖。
我被打发到了楼下奶奶那儿。
屋里只留下弟弟,他得用单纯而轻率的尖锐对抗一份沉重的爱。后来我知道, 那是弟弟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第二天.
我从来没发现第二天可以彻底推翻这以前的一切,太阳的光也可以成为一种伤 害。
弟弟被勒令转学,是一种变了相的开除。
他背负着椎心刺骨的碎光流连在学校长满爬山虎的墙边。弟弟是不想离开学校 的,他想成为科学家或者领袖。但他已没有起点。
中午,我看到依旧徘徊在学校边的弟弟,冲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哭了。
“别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弟弟说。
“你究竟干什么了呀?”我抹了一把眼泪,又捶了弟弟一拳。
弟弟一愣,使劲搓着手,令我想起了那个纯蓝的“EDUCATION ”。
“该死!”我忿忿地骂了一句。
弟弟不再说话,拎着书包往前走,家的方向。我跟在后面。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曲曲折折地知道,弟弟当年的失误更多的是因为一种崇拜, 在他的眼里大学生就意味着知识、理想和真理。那16只蛋糕是拿去给因静坐绝食而 饿得东倒西歪的大学生的。然而他们都没让弟弟跟在队伍后面,他们像赶苍蝇似的 将弟弟撵走。
弟弟什么也不懂,当教导主任严厉质问他时,他指责了教导主任的教育话语霸 权,认为他不懂真正的教育,根本不配教书育人。
教育由一个没受多少教育并且即将遭教育放逐的孩子说出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悖 论。
四
弟弟没读六年级,爸爸妈妈直接把他送进了一所私立初中。我想,传统的爸爸 妈妈此时对弟弟的期望依旧是很高的,但显然,弟弟已不是原来的弟弟了。
我无缘无故地比弟弟低了两个年级,弟弟有空常到小学来看我,不再叫我“姐 姐”,而是“王希”。这没什么不好,没让我觉得受轻视。恰恰相反,我感到了平 等。
我慢慢了解了弟弟的生活:撒谎、跷课、打牌、恶作剧……弟弟离爸爸妈妈的 期望越来越远了。但我不讨厌弟弟,因为他在我眼里实在是个好弟弟。他帮我排长 队买郑渊洁签名的童话书,他用拳头帮我吓跑了邻班爱欺负人的胖子,甚至我测验 成绩不好,他帮我代替家长签名。只是,每当我看到爸爸妈妈忧虑的目光和渐生皱 纹的额头时,我有些责备弟弟,责备他对爸爸妈妈的辜负甚至讨伐。
弟弟初二那年像系着火药筒似的不断在家里投放炸药,爸爸与他的较量由口舌 之争升级为武力之战。弟弟是不还手的,但他喜欢摔东西,这使得妈妈也颇为不满。
我毕业考前两个月的一个晚上,弟弟又和家里干了一场。
弟弟说:“我不想继续读书了。”弟弟又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 中间是不可避免的爸爸的巴掌和妈妈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出来洗漱的时候,听到妈妈对爸爸说:“怎么会这样?孙希不学 无术,王希又迟钝庸常。”我愣塄地坐在洗漱间的浴缸沿上,直到弟弟走到我身边。
“王希,我是没出息了。咱家得看你了。”弟弟特别成熟地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努力呢?你那么聪明。”“我是不想吗?一个小学五年级 就有问题的孩子会有前途吗?”弟弟死死盯着我,“可我们家必须有出人头地,那 就是你。”“可我不行……”“行的,你是姐姐。”" 姐姐。”我自言自语,觉得 有些久违。
“你有责任让爸爸妈妈欣慰。”弟弟斩钉截铁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个极好的孩子。我从小就懂得体谅大人们的苦心,并 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塑造。
我开始越来越朝着爸妈的理想前进,由一个平凡的中等生变成重点中学的学习 标兵。这是下了狠心的,为了爸爸妈妈,也为了弟弟。
五
I have run I have crawled I have sealed these city walls Only to be with you But 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But 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U2“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
弟弟高二那年迷上了摇滚,成天插着耳机在屋里转来转去。他的话越来越少, 开始用行动表现他的离经叛道。
他独自到初中一个朋友的爸爸的酒吧里唱歌,声音所触之处是Bill Haley,ChuckBerry,Eluis Presley ,The Beatles ……
他用唱歌所得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各种复杂的拼盘和不同品牌形态另类的鞋 子。
还有一天,他端回来一个60×60×40cm的水缸,不养金鱼,放水。
我们都习以为常于他的各种反常,没人理会他对青春的挥霍。
本来90年代对年青人来讲就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威胁和更加危险的诱惑的时代, 一个充满着无法实现的要求和难以忍受的后果的时代。目光所及之处是失职,内心 所遁之处是压迫。在这里,我们只需一举手,一呼吸,甚至一次未加思索的心理活 动,就足以冲破一堵由空气形成的规则之墙,将自己卷入一场结局难以预料,目的 无法探究,必要性不可猜中的斗争中去。
我很安守本分,生活在安详中。
弟弟却酝酿起一次寻找与逃避的出游。
我想我们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六
那天早晨,我醒来,弟弟的信躺在饭桌上。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昨天把所有的鞋子都擦了一遍。你们都是走路的人,得把鞋子弄干净才好。
以前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爸爸的皱纹,妈妈的白发,姐姐的黑眼圈都是我的 “功劳”,谢谢你们的纵容。
我没觉得家里对我不好或是束缚了我的个性什么的,你们都有你们的理由让我 好好生活。我很珍惜你们的善良。但我必须离开,因为我想活得更真实一点,而又 不想妨碍你们的生活。希望你们能理解。
想对爸爸说:“吸烟有害健康,发火有伤肝脏。”想对妈妈说:“别成天害怕 下岗,咱不怕!下岗了我寄钱养你。”想对姐姐说:“考上名牌大学,你是家里的 希望。”最后别为我担心,既然历史担保人类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都有理由 放心。
孙希
于是,爸爸妈妈吵架。
“就当没生过这个不肖子!“爸爸气急败坏地说。
“哪能啊。”妈妈几乎要哭了。
“反正他有手有脚,也死不了的。”“你真狠心!”“他妈的谁狠心,养了十 七年,说走就走。养条狗都忠心不二了,这个儿子我算是不认了!”爸爸的声音已 超过了我和妈妈耳朵的承受力。
沉默。
从此刻到永远。
几天后,妈妈去世,车祸。儿子的莫名离去使她疯狂地倒在正午繁忙的车流中。
爸爸更加不可原谅弟弟了,这是显然的。
只剩下我的默哀,为妈妈,也为弟弟。
七
再次和弟弟取得联系是我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学期。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做作业。弟弟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依旧是一 副不良青年的模样。长发,邋遢的花衬衫,网眼背心,乞丐裤,银手镯。
“真好,名牌大学,你喜欢的专业。”弟弟说。
“妈妈死了。”我想让他内疚。
“我知道。”他不动声色。
“爸爸病退了。”“我知道。”弟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不用,我有奖学金。”我有些轻蔑起他来。
“我知道。给爸爸的。”他轻轻放在我桌上,转身要走。
“你现在干嘛?”我问。
“别问。”弟弟走了。我收起那叠钱,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没把钱给爸爸,他会伤心的。
一年的大学生活使我相信青春的某种无聊和挣扎。校园中行走着两类人:用埋 头苦读和奋笔疾书扭曲无聊的傻瓜与用速朽爱情和哗众取宠来打发寂寞的亡徒。我 介乎两者之间,竟被人称为“有个性”的流浪者。
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去了本地一家Pub 。
“I still haven '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U2的摇滚,弟弟 最喜欢的。
是弟弟在唱,他包着头巾,脖子上系着两条银色的丝巾,令我有些作呕。
他见到我后,跑下台来,站在我身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 我感动得哭了。我就是这么个太善良,太温顺,太轻信的人。
那夜,我乘着醉意和弟弟聊天,肆无忌惮地。
“大学是辆公共汽车,我挤在拥挤而又喧闹的人群中无法动弹。任凭无知的司 机将我运往何方。”我说。
“我知道。”弟弟说。
“真可怜,我总是带着镣铐跳舞。”“我知道。”“我真懊悔自己的生活过得 平淡得没有波澜,我真恶心自己会对所谓高雅生活心存向往,我有时真想像你一样 地生活,做个‘暗人’。”“我知道。”“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因为我活得 比较真实吧。”“怎么才能活得真实?”“接近想象中的自己。”
八
那天,我到学校报告厅去看2000年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那个变了性的演员站在没人演《欲望号街车》的舞台上说:“谁活得越像自己想象 的,谁就活得越真实。”弟弟也曾说过。
突然有人叫我出去,告诉我,我的弟弟死了,是爱滋病。
我怔住了,几乎晕倒。
“他是爱滋病护理机构的义工,一直与两个同性恋的爱滋病患者生活在一起。 他是个很好的义工,很好的人。但真不幸。”来人这样向我解释。
几天后,他们把弟弟的遗物交给了我,几箱子的CD,一堆古里古怪的鞋子和一 本日记。
我读到一些话,很难忘记:
“Pale是我第一个爱人,我不在乎她是同性恋。爱情和什么都没有关系,这很 重要。”“Pale和我一样都是很自我的人,我们奔跑着寻找自以为是的幸福。” “我做了义工,为了纪念远逝的Pale。我觉得他们的世界很真实,很干净,真想永 远呆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是一只窗玻璃上的苍蝇,有光明,没前途。”“我想 回家,想看看那只水缸是否还盛着干净的水,想把那堆鞋子整齐地排在我的床下。 还想看看姐姐和爸爸,并向离我越来越近的妈妈磕头。”
九
水色。
我明白弟弟对那缸水的一往情深了。那就是他的一生,拒绝着外物的浸染。
奔跑。
我也明白了弟弟对鞋子的痴迷。他是个奔跑的人。
但他毁灭了。是因为不合时宜吧。
其实,更善良,更温顺,更轻信的人是弟弟。他对生命的拥护已到了无以复加 的地步。可他必须面对的是生活。
生活是永远对抗生命的。
我没有为自己还活着而沾沾自喜,我也没为弟弟的远去而悲痛欲绝。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信然。
然后从古代的沟渠,哦。然后永恒之水将转化为它们——在那里闪亮,流过, 并再次闪亮。
——里尔克
--
每一个黎明 四处游荡 熄灭天空 每一颗星辰
※ 来源:.网易 BBS bbs.netease.com.[FROM: 202.104.128.1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