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filsy()
整理人: yvonneh(2000-11-27 23:14:4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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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敏这一生都在雪里走。
有时，人做出一个决定需要傻劲。他这几十年，从没做出过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决
定，也从没有使用过傻劲，只是茫然地在日常生活作息那光洁的表面来回行走，
象一只陈旧的钟。他越是使劲走，便越是徒然地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行污迹。
很多人以为雪是圣洁的，其实不是。他们这样想，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脚步比它
更脏罢了。敏印象里最遥远的一次下雪，是在八五式新枪天天在厂里的高音喇叭
充当主角的那会儿。那之前应该也有下雪的，只是都不大记得了。
天是灰蒙蒙的，门前的施工员老是吹哨子，他们要放炮炸地基，在坚硬的石头上
凿出一道圆孔，大棰加钢钎，叮当一下午，于是在里边塞进炸药，绑好雷管，再
压上一捆竹子,以防止石屑飞溅，然后哨子就响起来，他们要各家各户关紧门窗。
敏和朋友顾多在紧闭的门后呆着，还是觉得不安全，于是趴到窗下边，仍是不安
全，于是走到杂物间，然后又走到厨房。炮还没有响的时候，顾多发出惋惜的声
音，于是他们又冒险趴回窗边，决意要看看炸药响起来的样子。
轰然，终于响了。结果非常遗憾，由于那捆竹子压得非常成功，他们只看到它被
一只喘着白气的无形的野猪使劲拱了一下，然后有零星的石屑打在窗玻璃上，诺
贝尔先生的伟大创造成果就这样被民工们朴素地使用掉了。炸药是奢侈品，敏认
为朴素地使用奢侈品是一种罪过。
敏原本以为至少那捆竹子会象鬼子的岗楼般被掀个无影无踪，他只好把这种失望
加倍地在课本的空隙里补偿回来，在那里画上各种绚烂壮丽的绝对可以毁掉宇宙
N次的大爆炸。然后和顾多余兴未了地冲出后门，跑到山上使用土块互相炮击争夺
劫后余生的人类控制权。隔壁木匠的小儿子见状也欣喜地跑过来，却不知道他想
要帮助哪一方，在敌我未辨的情况下，敏们采取了一致行动，于是那小子怪叫着
在两方炮火的夹攻下逃去，在地上留下若干鼻涕和眼泪的印迹。
忽然就下雪了，敏们竟还不知道。远远观战的公鸡“二王”急急忙忙地走进后院
的门。他们竟还不知道，忽然就下雪了，天空参与了人类的斗争。
沙沙地先铺下一层垫子，然后才是鹅毛雪，正是晚餐的时候。那天，父亲因为把
寒假作业没完成的事跟晚餐的享用权联系起来，而受到其他家庭成员的一致弹劾
。这种无聊的联系必将遭受无情的弹劾，而敏终于胜利，因为父亲需要安静地收
看新闻联播。
雪象桌布一样成为晚餐的背景。他们在屋里烧炭火，母亲谈论着家中藕煤的储藏
量以及远房亲戚的婚姻变故，那些事情并不在敏的兴趣范围之内。他只是独自油
然地想起某个大年初二的夜晚，在外婆家门口的泥路上用鞭炮袭击一个老女人。
也许，一次经典的战役会让男人终生难忘，两个鞭炮一左一右先后扔出去，首先
是左边那个炸了，离她的脸不远，那老太婆大吃一惊，慌忙中本能地把头避往右
边，于是此刻右边的鞭炮及时响了，正好在她耳朵旁边爆炸，炸个正着。如此绝
妙的配合，就连诸葛亮也要叫好吧，敏欢呼雀跃。当然，道德问题不属于战术范
畴的。由此引起那人立刻破口发表出一连串本地方言的精华全集，又要另当别论
。
黑暗中依稀是下了雪的，路很泥泞有些滑。敏和不认识的小孩站在屋檐下等着舞
狮子的走过来，同时尽显优秀战士本色，绝不让时间在等待中白白流逝。但是这
样的玩法实在太过刺激，有时他们不得不逃进外婆屋里暂避风头。舅舅和隔壁的
朋友则坐在火箱上下棋，他满脸通红并且在下巴贴着许多纸条，看起来形势不大
妙。
那时小镇的绝大多数地方还未安装路灯，外婆居住的地方是五保户集中的木屋区
，既没有水泥地面也没有砖墙，更是经常停电。煤油灯下昏黄的木板墙壁，和上
面日渐褪色的华主席毛主席领袖画像，成为小学生们放学后学习雷锋的好去处。
但他们通常只是提水扫地什么的，因为那屋子实在太小，没什么活好干的。所以
他们做好事往往是一连好几家同时清扫，其摧枯拉朽之势让敏多年以后想起来，
觉得跟自己玩《信长之野望烈风传》时差不多。敏善于攻城，使用织田信长带一
千枪兵，旁边是前田庆次和柴田胜家各带八百骑兵，羽柴秀吉则做军师指挥炮兵
，他相信自己的心情比那些小学生更好。
敏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不肯搬来跟母亲一起住，偶尔来吃饭是有的，总是匆忙地离
去，一刻也不多留。敏想不通那小木屋有什么好的。但记忆就是这样奇妙，敏只
觉得这些无法理解的大人们在一个更广远的世界里活着，比他活得更浓郁，那里
下着厚厚的雪。
他发现自己也渐渐变得浓郁起来，三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为了女生跟好朋友决斗
，原因是那人嘲笑他被同桌女生占用了更多桌面。分界用的文具盒经常被那女孩
强行夺去，为这事他在男生中抬不起头来。于是他做了两件事：他在女生的书包
里放了一条四脚蛇；他去警告自己的好朋友。他控制不住场面，终于和那人干了
一架。
他打输了。于是敏迅速加入了另外一伙男生，那些人经常看不起他原来的好朋友
。敏发现自己懂了很多事情，他又觉得自己懂得太多了，这让他感到疲累，他没
有以前那么无忧无虑了，但是自由了很多，他可以在班上大声说笑，可以下课以
后威胁那个跟他翻脸的男生，要他买零食给自己吃。如果遇到反抗，这经常发生
，敏的盟友们就会呼啦一下围上来，喂那人吃拳头。后来敏想，即使是强大如织
田信长，也是需要盟友和家臣的支持的，可见拉拢人并非什么羞耻的事。敏觉得
好笑，他的父亲，那个老技术员在晚饭中义愤填膺地跟母亲谈起厂里某些人拉帮
结派的事。敏知道整个世界充满了帮派，雪落下来，如果不能凝结成巨大的冰块
，就会被人轻易扫除掉。敏又同时觉得冰块是冷和潮湿的，他很向往围着炭火，
在母亲的闲聊声中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喜欢温暖的力量，他也喜欢冰块。在下雪三天以后，如果天气还不放晴，敏就
会到厨房后面的园子里去，看看屋檐下吊了冰柱没有。他喜欢踩着喳喳作响的雪
径去掰冰柱子。那么尖利，那么晶莹，那么冷，他爱惜地抓一把雪裹住手里的冰
柱，生怕它会很快融化。但是终于还是要融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要来的，
敏知道挡不住，于是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若干年后敏想，自己活来活去只活了一张脸。他的脸庞起初眉清目秀，后来也终
于变得胡子拉茬的了。无论温暖或冰冷，在任何一种力量前面保持镇静温和，这
是敏对自己做人的要求，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靠脸来执行。有时他在镜中端详自己
的脸庞，忍不住要轻声抚慰。“你辛苦了”，他望着自己说。女友因此笑话他是
个自恋狂，敏笑笑说，自己一直把身体当作是最好的朋友来对待。女友哈哈地笑
着点了点头，敏想女人在这方面应该是深有同感吧。
他最初留心自己的脸孔是在它开始变化的时候，初二那年，他忽然惊异地发现，
自己渐渐长得跟小学毕业照片里的那个敏不一样了。那一年敏参加了学校的足球
队，他发现自己的骨架开始有迅速扩张的趋势，但是他最渴望改变的嗓音却还是
没有任何变化。
那年敏激动而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喉结突出来，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他的颠球次数却超过了二百下，敏不打算做体育生，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方向应该
在别处。在父亲的安排下，他转了一次校，那是市里的重点中学。
敏觉得无所谓，那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并为之狂热。他觉得象自己这样的
人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够成为最优秀的。有趣的是，那年的冬天没有下雪。
他的膝盖在夏天踢坏了，狗皮膏药一直贴到十二月。他只觉得自己是个雄心万丈
的水手被困在了岸上，他开始认为有必要寻找新的领域来展现自己的才能。有段
时间他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跑来学校练气功，中午也不在宿舍休息，他在操场后
面的小山上找了棵法国梧桐，一到中午，只要不下雨他就睡在那树上。法国梧桐
树出了名的多有毛虫，敏不怕，他那棵树居然也很争气地没有出现过虫子。
敏得意洋洋地想，将来哪天他做了国家领袖的话，那些拍马屁的家伙们想必会建
个园子把这棵树圈起来吧，在前边立块石碑，用金漆刻上自己和这棵树的渊源。
就象当年毛主席下来视察时住过一晚的那间屋子一样，现在不也是给当做文物保
护起来了么？敏忽然想，这世界上的伟人只会越来越多，将来岂不遍地都是他们
的遗迹？那时随便进一间厕所，也许就会碰上“XXX伟人坐过之马桶”“XYX使用
之便槽”这样珍稀的文物了。到那时，每一个屎坑都大有来历，还须得听导游小
姐捻着鼻子细细道来，本国倒也成为文物超级大国了。
一些无聊的歌被反复吟唱并受到推崇，那时敏们流行这个，这跟他们的老师流行
教授蹩脚的大话空话作文写法一样。劣迹斑斑的流氓终于做了偶像，只因那小子
不要命。城市里飘荡着他的传闻，当他和一个女人的身体躺在一起。人们在这对
殉情的男女身上找到了遗书。关于它，敏至少看到过六种版本。其中有三种来自
杨柳这个女同学，她自称是那个人的邻居。所谓邻居者，敏想，是邻河而居的意
思吧。她在河南住，那人住在河北。
幸好不是邻省而居，敏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麻麻痒痒的仿佛有幸福的感
觉。那段日子他总看见教室的窗帘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周围的人们开始有所行动
。
敏在那年九月大病一场，差点死掉。等他回到学校，发现杨柳同学的爱情故事也
已经有三种版本了。漂亮的女人果然，敏自言自语，很抢手啊。放学后他一个人
在长长的巷子里走，沿着那曲折的不太干净的石板路走，天空那么狭小。我差点
死掉，敏说，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所庆幸。阳光在转角处停止了脚步，往前几
步就渐渐延伸到了水里，巷子的尽头是个小小的码头。
在江边冰冷的水气里，他感受到久违的亲切。或许将来我会死在水里，他这么想
着，那也太可怕了，做水鬼是很讨人厌的啊。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叠得
很费心思的样子。把它撕得粉碎不能再粉碎，纸屑随风乱舞。水面是如此亲切，
波纹柔滑起伏，敏看着它们来来去去，忽然想起一个词来：梦幻泡影。他觉得自
己很享受大病初愈后微弱的呼吸，他对那些美得令人窒息的事物缺乏足够的占有
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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