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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2000-07-12 11:29:2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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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庸的小说及其特征
作者:陈墨
金庸作品知多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只知道,他一共写
了15部武侠小说,即“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
鸳”。——这是金庸本人将他的十四部书名的首字联成的一
副对联,多出的一部是短篇小说《越女剑》。——即:
飞——《飞狐外传》
雪——《雪山飞狐》
连——《连城诀》
天——《天龙八部》
射——《射雕英雄传》
白——《白马啸西风》
鹿——《鹿鼎记》
笑——《笑傲江湖》
书——《书剑恩仇录》
神——《神雕侠侣》
侠——《侠客行》
倚——《倚天屠龙记》
碧——《碧血剑》
鸳——《鸳鸯刀》
以上作品,除《白马啸西风》、《鸳鸯刀》是中(《越
女剑》是短篇)外,余下12部都是长篇小说,“射雕三部
曲”(即《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以及
《笑傲江湖》等是长达百万字的多卷长篇,而《天龙八部》
及《鹿鼎记》更多达150万字左右,篇幅惊人。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书剑恩仇录》,1955年在
《香港商报》连载,其时金庸在《新晚报》当副刊编辑,与
梁羽生正是同事。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一炮而红,又让
《新晚报》销路大增,引发香港各报纷纷找上门来让梁羽生
为其写武侠小说连载,以至于梁羽生应接不暇,分身乏术。
当年慧眼识英雄,请梁羽生给《新晚报》写武侠小说的老板
罗孚,再一次当伯乐,推荐部下查良镛做新派武侠的第二路
先锋。
金庸就这样写起了武说小说。偶然之中,也有必然的因
素。一是如前所述,金庸从小就爱看武侠小说,他的幼年时
期,正是中国20世纪武侠小说的第一个高潮期,名家辈出。
金庸受其影响,到这时终于生根开花结果了。二是与梁羽生
平常谈文论武多年,这时梁羽生已做了先锋,金庸难免技
痒,有机会自也要上场冲杀一番。三是金庸在写武侠小说之
前,已有了编写电影剧本的实践,讲故事对他来说自是不在
话下。四是写武侠小说连载,不仅可以出名,收入也大为可
观。这对于一个不甘平庸的报纸编辑来说,实是一种不能错
失的好机会。
《书剑恩仇录》出手不凡,将作者幼时听说的,由乾隆
皇帝下江南衍生而出的传说故事,即乾隆乃是海宁陈世倌的
儿子这一线索,铺展成小说的情节。将历史与传说结合起
来,将江山庙堂与江湖草莽结合起来,将“书”与“剑”结
合起来,搭起了基本的叙事框架。陈家洛与乾隆这一对同胞
兄弟,一正一反,恩仇交织,吸引了广大的读者,金庸可以
说是水到渠成,一举成功。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接着写了《碧血剑》。除了仍然是将历史人物与传奇人
物相结合之外(本书的主人公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还
将出场人物(袁承志、夏青青)与不出场人物(夏雪宜)的
故事结合起来,既有现在时的叙述,又有过去时的往事与回
想,交织成一部风景壮观的社会历史及江湖人生的画卷。
接下来是《雪山飞狐》,在叙事上干脆全都用往事回想
为主,众人各说一段,将百年恩怨纳于一日叙述之中,创造
了奇妙的结构形式,令人耳目一新。
1957年,金庸开始写《射雕英雄传》,以其宏大的气
势、复杂的结构、奇特的想象,以及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让
读者折服,从此金庸被认为是“后来居上”,超过了梁羽生,
而成为新派武侠小说界的“盟主”。据说著名的台湾旅美学
者夏济安先生原想写武侠小说,但看到金庸的《射雕英雄
传》以后,感叹“真命无子已出世”,只好退避三舍,到美
国去了。
自1959年5月金庸创办《明报》起,他的大部头的作
品都在《明报》上连载。这时,他写武侠小说已不再只是为
挣稿费,而是担负着为新生的《明报》吸引读者、订户,撑
起版面、台面的重任。首先在《明报》连载的是《神雕侠
侣》,这是《射雕英雄传》的续书。此后,金庸又办《武侠
与历史》杂志,并发挥特长,写《飞狐外传》在杂志连
载。——《明报》及明报事业的早期,可以说一大半是靠金
庸的武侠小说支撑着的。经费是由此来,订户亦由此来。
此后又是《倚天屠龙记》、《白马啸西风》、《鸳鸯刀》、
《连城诀》、《侠客行》。
再后来是《天龙八部》、《笑做江湖》、《越女剑》和《鹿
鼎记》。——《鹿鼎记》于 1969年 10月开始连载,至 1972
年连载完毕,这是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此后宣布挂笔封
刀,不再写武侠小说了。
这样,金庸写了17年武侠小说,正在巅峰之时,激流
勇退,金盆洗手,以第15部书结束了全部武侠创作生涯。
这也正是金庸的与众不同之处。表面的原因是,他不需
要再靠武侠小说来挣钱,亦不需要靠武侠小说来吸引报纸订
户,《明报》已经成熟起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逐渐生根
了。金庸写武侠的动力、压力都没有了,再加上报业越来越
发达,事务繁忙,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内在的原因,是写到
《鹿鼎记》已到了巅峰极境,无法再超越,而金庸又一直不
愿意重复自己,更遑论重复他人,既然如此,就只好谈出江
湖,正如他笔下的大多数主人公一样,轰轰烈烈一番之后,
觅地悄然归隐去也。
金庸当然没有、不能、也不可能归隐。不仅《明报》在
不断地繁荣扩张,而且他的武侠小说的影响亦长久不衰。为
了对读者负责,更对自己的名声负责,从1972年起,金庸
开始对已发表的旧作进行修订。——他的所有的小说都是在
报刊上连载的,边写边载,长的一写几年,难免有些粗疏错
漏,至少不如写完再改、再发那么严密。——据说金庸花高
价请了倪匡等四位一派武侠小说家当他的顾问和“枪手”,
帮他修订旧作。审稿、改稿的稿酬比写稿的稿酬高出甚多
万。
修订工作一共花了10年时间。这也是所有武侠小说家
中所仅见的。这恐怕也是金庸小说超过他人的一个原因——
大陆的读者看到的都是他修订之后的版本。至于原来的作品
到底怎样,已经很难看到了。要想比较,也无从谈起。按常
理推之,修订之后总要比未经修订的作品更加严谨、精致。
不过港、台地区的老辈读者,对此意见不一。也有人说改得
不如从前。——那就再退一步,至少可以说金庸认真负责,
诚心可嘉。既能激流勇退,又要打磨旧作。
金庸的小说到底好在哪儿?为什么他能后来居上,而他
后面的人却不能超越他?为什么他停笔20余年以来,其作
品仍常销不衰?为什么从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博士。数学大
师华罗庚教授,以及红学家冯其庸教授,现代文学史家严家
炎教授,古典文学专家章培恒教授,到在校的中、小学生都
爱看金庸的小说?为什么80年代台湾掀起了“金学”的热
潮,而且只有他的小说成为一门“学科”?为什么90年代大
陆的年轻学者将他人选“20世纪文学大师文库”?为什么严
家炎先生说金庸先生的小说代表着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
命”!……
这些问题,都值得研究——这本身就是“金学”存在的
依据,以及“金学”的主要课题——那些以为研究金庸小说
是“拍马屁”或“哗众取宠”的人,未免太过主观武断,而
且对武侠小说太过无知、对金庸小说太过无识了。
闲话少说。金庸小说之妙,在于它雅俗共赏。打破了雅
俗之间的界限,而又超越了这种文类的局限,自成一格,不
断求新,大气纵横而又微妙精致。
金庸的小说看似武侠小说,而实际上又与一般的武侠小
说大不相同。这正是其奥妙所在:可以使外行的看热闹,内
行的看门道,各得其所,各取所需。——一般的武侠小说,
无非有武、有快、有传奇这三大要素:即包括武功、打斗;
侠客、侠义;奇事、奇文等。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了
它的基本叙事模式。无非是复仇、夺宝、争霸、抗敌、情
变、探秘等等铺展开来。——金庸的小说中当然也有这样一
些元素,但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金庸的作品,没有哪一部
是完全按照某种固定的模式铺展成篇的。相反,金庸的每一
部书中都包含了这些元素,并将其作为一种建筑材料,搭建
向己的新的故事模式及其艺术世界。
简单地说,金庸小说的特点,是“武非常武,侠非常
陕,奇非常奇”。
这包括三个层次,一是有武、有侠、有奇;二是非武。
非侠、非奇,三是二者的结合而深化,即“非常武、非常
队、非常奇”。
先说武非常武。
是指金庸小说中不仅有大量的武功、打斗的描写——若
非如此,就不是武侠小说了——而且有大量的独创武功及其
经过作者精心设计和改装的武打场景。都知道,也都以为武
侠小说中的武功打斗,无论如何都是“纸上谈兵”,只不过
是“写意”而已。谁都不将它当真,谁都不将它当一回事。
但金庸的小说却非如此简单。他将武功、打斗写出了种
种“花样”。
花样之一,是武功的“文艺化”。
例如《书到恩仇录》中的主人公陈家洽的百花错拳,如
歌如舞的“丁解牛掌”,以及余鱼同的金笛功夫;《射雕英
雄传》中的黄药师吹萧、欧阳锋弹筝都变成了“内力相博”,
《神雕快侣》中大理书生朱子柳居然以一杆毛笔为兵刃,以
书法中的真、草、隶、篆等各种字体、碑帖的笔法为武功的
套路;《倚天屠龙记》顺理成章,让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
在忧愤之中随手写出“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今天下,莫
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变成一套精
妙绝伦的武功套路,让不可一世的金毛猴王谢逊为之折服。
《连城决》中干脆以“唐诗”与“剑法”之名;《快客行》中
再进一步,将内力、拳法、剑法、轻功等等全都蕴藏于大诗
人李白的《快客行》一诗之中,可谓“天衣无缝”。而《笑
做江湖》中的梅庄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不
仅人如其名,痴于琴、棋、书、画四艺,而且随风转舵,依
此各创一套琴武、棋武、书功、画功来。像这样的例子简直
不胜枚举,让人眼界大开,至于像《鹿鼎记》中的主人公从
神龙教王洪安通哪儿学来的“英雄三招”,以及从教主夫人
苏荃哪儿学来的“美人之招”,自是说“武”未尝不可,说
“舞”更恰如其份。
这样,武功文艺变成了一体,小说中的武功打斗,有时
就变成了“文艺汇演”,如前面提及的《射雕英雄传》中的
黄药师、欧阳锋、洪七公的萧、筝、啸三功内力相搏,有如
一场音乐会;《神雕侠侣》中的朱子柳斗蒙古王于霍都成了
书法表演;继之扬过以古墓派武功与小龙女并肩作战,合斗
金轮法王,则成了舞蹈大赛;而《笑傲江湖》中令狐冲赴孤
山梅庄的一场比武,先后与丹青生、秃笔翁、黑白子、黄钟
公等人相斗,简直像一个艺术一文化博览会!
看金庸小说的武功打斗,既有武打的紧张激烈,又有文
艺的美妙精彩,还能学到丰富的文化知识,怎能不叫人拍案
叫绝。
更叫绝的是其武功的“哲理化”。
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一方面是写其形、求其美;另
一方面则是写其神、求其深。
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并非瞎编,是将各家拳法综合而
成,造成“百花易敌,错字难当”的神奇效果。其中道理,
让人折服。而后来的丁解牛掌,从《庄子》一书中的寓言
化出,既是寓言,自是妙意无穷,让人思之再三。
金庸小说的主人公集武艺之大成,无不是博采百家,而
又自成一格。陈家洛学了“百花错拳”,本身已是以百家拳
法为基础,但仍嫌不够用,才让他再悟“了解牛掌”;《碧
血剑》的主人公袁承志,其师本身是天下第一神剑,但还是
让他在学好本门武功之外,旁涉木桑道长的轻功、暗器;更
学习和借鉴金蛇郎君的邪门武功,以便真正做到“内外兼
修,正邪双修”,从而真正出类拔苹。《射雕英雄传》中的郭
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在先,。随全真七子之首的马钰学内功在
次,再拜洪七公为师,而后又随周伯通学双手互搏之术及
“九阴真经”;《神雕侠侣》中的杨过是东邪、西毒、北丐。
中神通及古墓派的武功都学了,再加上独孤求败的剑法,以
及多年的磨练,方成一代绝顶高手……后面的例子不用多
举。都是一样,这无非是要“法乎众者得其上”,以免“法
乎上,得其中”,甚至“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表明作者在
写人物练武成才的故事时,真正地下过苦功、动过脑筋,与
一般武侠小说中的上山学艺,拜一师而成高手,或人生奇
遇,得一秘笈而速成的写法大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金庸的小说将武功的道理看得很重。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发现了独孤求败的剑家,其中的四支
剑,及简短的说明文字,就大有深意,诸如二十岁时锋锐无
匹;三十岁时紫薇软剑;四十岁时大巧不工、重剑无锋;四
十岁后不滞于物,竹木皆可为剑……这不仅是“剑道”的四
重境界,也是“人生”的四重境界。其中深意,让人思之再
三。又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
《笑傲江湖》中风清杨教令狐冲“独孤九剑”,都是饱含哲理
的武学讲解,对有心的读者应该大有启发。即便是《侠客
行》中石破天“无知无欲即无障”地破译天下高手谁都破译
不了的“侠客行武学奥秘”,也都不是随便编出来唬人,而
是深有心得的。
再一点是武功的“个性化”。
这也是金庸的一项“绝活”。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人
说什么话,金庸又加一条,叫什么人练什么武、用什么功。
《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与“百花错拳”是“人武合一”,
说起来这套武功虽是他师父袁士霄所教,但袁士霄从来不需
用这个,因而“百花错拳”成了陈家洛的“注册商标”,写
他既有“百花”之聪明美丽,而又有一错再错之性格、心理
及人生。《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虽然学了不少武功,但最
适合他,或他最适合的还是那一套“天下阳刚第一”的“降
龙十八掌”。因为它刚正、简单、朴实、淳厚,这与他的性
格严丝合缝。同前,洪七公将这套武功教了郭靖之后,自己
就很少用了,再则洪七公除了阳刚正大的一面,还有机巧灵
敏的一面(“打狗棍法”),所以他将逍遥游武功及“天下巧
妙第一”的打狗棍法,教了黄蓉,因为黄蓉的灵巧也正合乎
此道。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自创了一套“黯然销魂掌”,这当
然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天龙八部》中萧峰是“大英雄能本
色”什么武功到他手上都厉害非常;段誉的“时灵时不灵”
亦正是他想防不想打的性格的微妙提示。《笑傲江湖》中的
令狐冲恰好合适练那自由自在、活学活用、无招无式、随机
应变的“独孤九剑”。而《鹿鼎记》中主人公韦小宝则自然
对“脚底抹油”的逃命功夫最有心得。
再说侠与非侠。
武侠小说之所以被华罗庚先生称为“成人的童话”,其
原因之一,就在于武侠小说正邪对立、黑白分明、善恶清
楚,适合(中国)成人的“童心”及“童识”(学名为“儿
童认知心理”)。
然而,无形中,这种黑白分明的规则,也成了武侠小说
的一个极大的局限,使它只能保持在“童话”的水平线上,
难以登“大雅之堂”——即成为“人学”的“文学”。
而金庸小说的特点,就是在侠与非侠之间大作文章。既
保持武侠小说的快的立场,同时又不完全拘泥于侠的传统理
念,从而创造出与众不同的侠的形象。
对于这种快与非侠的结合,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
方面是看金庸小说的总体趋向是由单纯的侠的形象逐渐转向
快与“邪”的结合,给人的印象,是金庸小说越写越“侠气
渐消,邪气渐长”;另一方面,是将快的理念模式与具体的
个性形象相结合,写出活生生的武侠人物来,而避免了概念
化、公式化的通病。
让我们先来看第一点,即金庸小说主人公的形象系列的
基本走向,是由侠向“邪”的方向转化。他的第一部书的主
人公陈家洛的形象,与最后一部书的主人公韦小宝的形象,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两相比较,我们就不难看出金庸小说的
创作走向。
这里要先说明一下,是“邪”不等于“恶”,务必要将
这一点区分开来。所谓的“邪”,是与一般意义上的
“正”——正统的、理想的人格模式及其道德规范——不大
一样的形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邪气”(注意,这里
的邪气是特指的,金庸小说中的那种邪气,而非一般意义上
的“歪风邪气”之意)正是“人气”的一种表现。它的理论
根据其实简单而又明确,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
鬼”。更通俗一点的说法,是既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
无彻头彻尾的“坏人”,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而人性本身
就是复杂的、矛盾的。传统的观念,尤其是传统的武侠小说
的观念,是要将侠义主人公写成“理想化身”“道德楷模”
“教化典型”,即彻底的好人、纯粹的“天使”;而在他的对
立面则一切相反,是另一个极端,我们要说到的金庸小说却
不是这样的,其中人物的区分没有那么绝对,而且越来越丰
富、复杂,表面看来是越来越“邪”似的。
我们往下看,第一部书的主人公陈家洛的起点,就不完
全是通常的侠义理念,陈家洛的师父袁土霄号“天池怪侠”,
一个“怪”字,就与通常的“名门正派”有微妙的区别,好
在这师徒大体上还能算是真正的侠,与一般的侠看不出有什
么不同。
第二部书的主人公袁承志的形象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本
人当然是名门之后,正派弟子,但作者却似有意地让他学
《金蛇秘笈》这样的邪门武功,而且,通过这一武功及这一
人物的故事的展开,我们不难看到作者对“金蛇郎君”这一
邪派人物表示极大的关怀和同情,同时也让主人公袁承志也
对他内心感到亲近。从而使袁承志的地位与陈家洛发生了较
明显的“位移”。
《雪山飞狐》的主人公胡斐在书中基本上是一种引线,
书中的故事是写他父亲胡一刀与苗人风之间的比武,以及天
龙门内的人和事。这部书给人的印象,是正与邪实在难说得
很。胡、苗、范、田四个家族一百年间的争斗与复仇,实在
令人怵目惊心。原本是结义兄弟,因误会而反目、而冤冤相
报,而田不如范,范不如苗,苗不如胡。而本书的两场重要
战事,即发生于两对好人之间,即胡一刀与苗人风、胡斐与
苗人风之间,这叫人从何说起?
《射雕英雄传》的郭靖算得上是一次“拨乱反正”,又从
胡斐等面目不清的路子回到正路上来了。但书中对“东邪”
的同情,对周伯通的喜欢,乃至对唯一韵大侠洪七公的描
写,也带有七分侠气、二分邪气、一分俗气。
接下来的《神雕侠侣》的主人公杨过,可就完全不同于
郭靖了,他可以说从小就走上了“邪路”。认欧阳锋为义父、
满口市井小流氓语言、叛师(全真教)、违背礼教大防(与
师父小龙女恋爱)、性格偏激、满身邪气。这个人自以为是,
与金轮法王联合,差一点将郭靖暗害了。他是经过一番极其
漫长、痛苦的人生磨练和改造之后,才重归正路的。这样的
“神雕大侠”的形象,实在少见。
《飞狐外传》再一次试图写“真正的侠”胡斐,而想“拨
乱反正”。但效果一般。到《倚天屠龙记》,情况就更加有趣了:
主人公的父亲张翠山是名门正派的武当弟子,母亲殷素素却是
邪门外道的天鹰教堂主;师爷是武当一系的开山祖,外公却是
魔教的白眉鹰工兼天鹰教教主;再加上张无忌的义父金毛狮王
谢逊,使张无忌显然一半血统是天使,一半血统是魔教的。而
他的感情上似乎无形地更偏向于邪派的脑教,最后成了魔教
——实际上是摩尼教,即明教——的教主。
此后的主人公或是正邪不显、善恶泯绝,或是正邪合二
而一,如《侠客行》中的石破天、《连城诀》中的狄云,《白
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鸳鸯刀》中的袁冠南、萧中慧,
《越女剑》中的阿青……等人物压根儿谈不上正与邪,或侠
与非侠。这也是金庸小说中有趣的一种现象。
再下来的《天龙八部》(我们后面专门谈),以及《笑傲
江湖》等,就更是“正派未必正,邪派未必邪”,以及“正
中有邪,邪中有正”了。《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就饱受了
“正派”势力的欺压,以及伪君子的欺骗,只有邪派人物田
伯光反而与他相交不错。这部书中的日月神教很像是《倚天
屠龙记》中的明教,也被称为魔教,不同的是日月神教更复
杂,东方不败阴阳怪气,任我行凶横霸道,而底下多阿谀奉
承、溜须拍马之辈,只有那些隐居者,或更底层、更外围的
组织中才有一些真正的好人。问题是这部书的正派、尤其是
“五岳剑派”中,你也找不出多少好人来。
到了《鹿鼎记》,前面已经说过,主人公就更是一个浑
身俗气的小流氓、小混混啦。
以上我们大致检索了一下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形象的发展
趋向,不难看出其由正向邪的曲线。这使金庸的小说颇受一
些正人君子的责难,以为他写的不再是武侠小说了。
其实,这又是一个误会。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固然并不是
传统式的道德模范及理想的化身,可也没有一个真正的邪恶
之德。——连品质最差的韦小宝,也不愿意去灭天地会,不
愿意杀茅十八,并且无意中做了不少的好事、善事。当然也
顺手牵羊地做了不少的邪事、坏事,例如强迫阿珂为妻等等。
这就是金庸小说的妙处:侠与非侠统一在其主人公形象
创造中,使之更丰富、更饱满、更生动。你说他是侠,他似
乎又不大象;说他不是侠,他却又心地善良或单纯。又有侠
的一些影子,或者说有侠的行为、心肠而不一定有侠的理念
和框子。
需要说明的是,新武侠小说中出现了一些正邪不分,乃
至以邪恶为欣赏对象的小说,这与金庸的小说不可同日而
语。金庸小说虽然有侠与非侠的二重性,但终究还是可分
的,并且有一些不可违背的原则,他们都是善良之辈,而非
邪恶之徒;他们最终都站到正义的一方,而并非为一己私利
而做黑道枭雄。说到底,真正的差异在于,金庸所写的人
物,是人性的形象;而那些邪正不分及邪恶枭雄一类,只不
过是些粗劣的理念模式或情态坯模而已。
侠与非侠的另一个特征,是将侠义的共性寓于具体的人
物个性之中。
这是金庸小说突出的特征,陈家洛是世家出身、名门子
弟,又是文武双全,少年得志,因而一出场就与众不同,文
雅、礼貌、不无做作、诚挚、内心怯弱、自以为是、容易上
当,具有领袖气质却缺乏英雄气慨等等。什么事都在自己的
内心转圈子,爱情上非常被动,两次都是女追男,而又是男
失女;令人同情同时也有点娘娘腔。
袁承志的文化水平要比陈家洛低得多,人也要平易得
多,脸黑得多,性格也随和得多,很正派,却也有些调皮,
想学大师哥的诙谐,亦想学金蛇郎君的狂傲或潇洒,最后什
么也不像,只像他自己,从性格上说,他比陈家格要厚道
些、憨实些,因而要可爱些。
郭靖这个人让人大吃一惊,在此之前恐怕很少有人会想
到,一个四岁才会走路、说话,头脑迟钝,笨拙,闻十不能
知一的小孩,能成为当世大英雄,武林一流高手,及侠之大
者。用洪七公的话说,是笨到姥姥家去啦,可是他勤学苦
练,意志坚韧,性格纯朴、心性淳厚之至。第一次见到一个
小叫花,不仅请他吃饭,而且赠金、赠裘,甚至连心爱的汗
血宝马也在所不惜,这使“小叫化”黄蓉感动不已,从此对
他另眼相爱,以至倾心相爱、终生不移。郭靖从此也是只掌
握大的原则,中、小等事全凭黄蓉做主。
杨过的性格与郭靖显然不同,或者说是恰成对比,他聪
明,甚至有些聪明过头,敏感,性格偏激,心眼狭窄,闻一
知十,容易冲动,容易转变。小事精明,大原则却没有,以
自我为中心。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谁对他不好,不管什
么人,他都想加倍报复。为了小龙女,他不怕杀头,不怕礼
教,不怕群雄蔑视,能忍耐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的痛苦,
经得住时间久远、人海茫茫两不见的考验。
张无忌的性格,最大的特点是老好人,憨厚,没什么主
意,容易上当受骗,而且总也不能接受经验教训,心地极其
善良,为人极其诚恳,感情丰富,遵守道德伦理;又做事拖
泥带水,最怕面临选择,更怕被人所诱所求。——在《倚天
屠龙记》一书的“后记”中,作者明确地表示,他的创作力
图写出人物的性格来,而且作者还比较了郭靖、杨过、张无
忌这三个人的性格,说张无忌不是一个好领袖,却可以做我
们的好朋友。正是这样。作者有这样的自觉性,在每一部书
中,刻划人物的个性,并且力图与其他人及其他作品中的人
物形象不同,这是一个公开的秘诀,只不过要学会、要做
到,对武侠小说来说,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其他作品中的人物,如胡斐的活泼机灵,石破天的无知
纯净,狄云的老实巴交,萧峰的英雄本色、虚竹的迂腐憨
厚,段誉的诙谐正直,令狐冲的任性洒脱,韦小宝的见风使
舵,以及李文秀(《白马啸西风》)的痴情温柔,阿青(《越
女剑》)的天真直率,萧中慧(《鸳鸯刀》)的任性娇惯
……等等,无不具有个性风采。这些人物都没有被“侠”的
理念捆死,而又不是完全脱离了侠的视野或范畴,连韦小宝
也讲一点义气的。所以有时候——注意只是“有时候”——
称他一下韦小侠,也不是不可,哈哈。
我们以上只列举了金庸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化的例子,表
明金庸小说并没有被概念和公式所拘围,而得自由洒脱之佳
妙。其实在同一部小说作品中,除主人公外,其他的人物形
象,也都性格鲜明,这才更是金庸小说的难能可贵之处。
且让我们以他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为例——老实
说.这部书在金庸的小说中即使不算最差,至少也是最差的
几部之一。但,妙就妙在这儿,即使在这部书里,我们也能
看到别的武侠小说作家望尘莫及的东西:人物个性的鲜明生
动。——这部书中的人物,就说陈家洛领导的红花会吧,从
少总舵主陈家洛到十四弟余鱼同,每个人的个性都有所不
同,特别是书中重点描绘的一些人物,如无尘道长的霹雳火
爆,一如他的追风剑;赵半山温和宽厚,所以有“千臂如
来”的绰号;文泰来号称“奔雷手”极具英雄气概;骆冰却
娇悄任性、美丽俏皮;徐天宏心机灵巧,不愧其“武诸葛”
之称;常赫志、常伯志这一对兄弟寡言少语,面相阴沉,脾
气耿介,是以有“黑白无常”之称;驼子章进因残疾而敏
感,因自卑而暴燥;石双英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是以人称
“鬼见愁”……最妙的恐怕还是十四弟“金笛秀才”余鱼同,
此人因是秀才出身,长相英俊,所以与一般的草莽英雄颇不
相同,他性格外露,年轻自负,多情也多才,多少有些浅薄
——小说中写余鱼同的出场及其自我介绍,十分突出,此人
的性格一目了然——而后因爱骆冰这位义嫂而发生的一些
事,改变了他的性格。此人的性格变化,在书中写得相当的
曲折生动、真实可感,是这部书中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
再说“红花会’群雄之外,武当隐侠“绵里针”陆菲青在本
书中第一个出场,他的沉着细密、文雅之中透出豪迈的形
象,一下子就将读者抓住了。再如铁胆周仲英的粗放爽朗;
周绮的娇憨任性和直率天真;木卓伦的英风烈性;霍青桐的
美丽智慧;香香公主喀丝丽的天真无邪、纯洁坚贞;乃至阿
凡提的幽默诙谐;袁士霄的怪僻自傲;陈正德的醋性及关明
梅的性格扭曲;乾隆皇帝的自命风流,内心矛盾,多才多
艺,阴狠绝情等,也都层次分明。
《书剑恩仇录》的真正长处正在于他的人物形象的刻划,
这使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有一个较高的起点,更有一个正确
的方向。
篇幅所限,我们不能不就此打住。倘若对金庸小说中的
人物形象一一点评,一本书的篇幅也不够。好在我们看到了
金庸的处女作已是出手不凡,其它的也不用说啦。
四
再说奇与非奇。
武侠小说在形式上属于传奇一类,以虚构、想象、夸
张、变型为能事。它的主要功能,是通过传奇的故事情节来
尚足人们的好奇心。传奇的故事中当然还包括传奇的人物,
二者互动,相辅相存。
传奇故事及人物看似容易,实际上却不好写,不仅需要
作行有超人的想象力,即有“奇想”;而且还要有卓越的表
现力,即有“奇思”,武侠小说也是这样。综观武侠小说的
份浙,普遍存在两大弊病,也可以说是两个极端,一是无边
的传奇,以至于荒诞不经:你不是要听传奇人物及故事么,
即么好,请听我说——实际上说者并无真正的奇思妙想,只
小过是什么荒诞就说什么,瞎编一气。二是传奇成了老套,
读者看头知尾,说来说去都无非是那么些个模式,要么是家
破人亡,孤岛余生,逃过劫难,拜师学艺,寻仇报复;要么
换成师门大难、弟子奇遇,得了秘笈,苦练功夫,再报大
仇;要么是武林中出现了一批神秘人物,继之出现一批神秘
的案件,恐怖兮兮之后,即知是新起的罪恶势力要“独霸江
湖”,然后是正派武林的大联合,推选盟主,与敌决战,终
于得胜……写来写去,不过六七种模式,都是些老的套路,
每一位作家的“变招”都十分有限。看得多了自然看头知
尾。——前者是荒诞不经令人难以卒读,后者是老套老式提
不起精神。
如何使武侠小说不至于荒诞,又不至于老套,即真正地
写好传奇故事,这是一个大难题,只有少数真正优秀的作家
才能攻克这一难题。而攻克这一难题的方法与形式不同,则
又分三六九等。其中有一个艺术分寸的问题:既要奇、要
新、要不落俗套,而又不能过线、过度、落入荒诞不经。
金庸小说的特点,是传奇的分寸把握得好,放得开而又
收得拢,既能创造意想不到的情节而又丝毫不让人感到它是
瞎编乱造的。
具体有以下三点:
一是虚实结合,让人真假难辨,不能全信,又不能不
信,收到了较好的艺术效果。你说奇,它的确是奇,但又有
“非奇”的东西,如历史人物及历史事件;你说不奇,它又
奇得古怪。
例如《书剑恩仇录》中乾隆皇帝与陈家洛之间弄成了同
胞兄弟的关系。乾隆、海宁陈世信(陈阁老、书中陈家洛及
乾隆的父亲)都是历史人物,有据可查的,陈家洛当然出自
作者虚构。这“二实央一虚”,叫人不得不信。更何况乾隆
是汉人之子的传说纷纷不断,民间一向信以为真,更是叫人
不能不信。要不然,乾隆为何六下江南?又为何对海宁陈家
如此礼遇?——我们当然都知道乾隆决不可能是汉人陈世倌
的儿子,而且上述传说,老实说也表明汉人的一种卑俗的心
理。一来是什么都要往私情上靠,乃至只有私情、“后门”,
才能解释乾隆与陈世信之间的关系,以及陈家的兴旺发达;
二来,说乾隆是汉人之子,更可以满足大汉民族的被异族统
治的内心的阿Q心理:你满族人统治我们,可是乾隆终究
还是我们汉族,那就没什么屈辱不平,也不用“反满抗清”
啦,此等“秘密”,各人“心知”,嘻嘻(又卑又俗!)。但在
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你还真给它弄糊涂了。因为作者说
得煞有介事,有板有限,滴水不漏。——退一步说,即使知
道这是“传奇”,是“虚构”,那又如何?读武侠小说,不就
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么?又不是学历史,如此奇闻秘事,看看
又有何妨?
古人云虚似相生,“生”出了金庸的小说中的传奇故事,
这样的妙文,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奇与非奇”共生。
这恰恰符合艺术规律及其传奇小说的审美秘奥。
《书剑恩仇录》是这样,《碧血剑》也是这样,前者是写
乾隆的“弟弟”,这回是写历史名人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
这一“扣子”,你更难挑剔,乾隆是不是汉人或许还有人疑
惑,而袁崇焕有子则不会令人怀疑。《碧血剑》的奇人奇事,
比《书剑恩仇录》进了一步,因为它描写了金蛇郎君这一人
物,他的性格、武功、命运,都是十分离奇的;而《书剑恩
仇录》实际上基本上没有写到真正的江湖,一切围绕着反满
抗清的这一主题进行。另一方面《碧血剑》所写,又更
“实”了,书中出现了明朝皇帝崇侦,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
及其部下李岩、牛金星等人,满清首领皇太极、多尔衮及一
干汉族降臣……等等,这些都是历史人物。而袁承志帮助李
自成夺军饷、送珍宝,直至最后见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
帝上吊等事,又都顺理成章,后二件更是历史事件。这样,
一边更奇,一边更实,两相结合,自然就拓展了小说的叙事
空间,增加了作者的自由度,读者也就可以看得更过瘾了。
《雪山飞狐》虚得更厉害,但仍从李自成这一历史人物
埋下伏线来,同样有“实”的背景;《射雕英雄传》更是绝
妙非凡,比之《碧血剑》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奇则更奇,实
则更实,出现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及“华山
论剑”这样的传奇经典性的人物及故事(其中中神通全真教
掌门王重阳是实有其人;云南大理国的皇帝也确实有不少人
出家为僧,所以一灯大师[南帝]之事亦多少有些依据);
而另一方面,则又是成吉思汗、南宋君臣这样的历史人物加
上金国的王爷这种半实半虚的人物,撑起了历史的天空及叙
事的骨架。书中的丘处机及真全其七子也是实有其人,丘处
机见成吉思汗也史有其事,《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至今尚
存;丘处机给书中主人公取名“靖、康”(郭靖、杨康)更
是北宋灭亡的国耻——靖康之耻——的纪念。
作者这么干,有如下好处:(l)有历史背景罩着,不至
于奇得没边、荒诞不经;(2)另一方面,历史人物及事件非
但不会成为传奇的障碍,反而成了传奇的有机的组成部分,
更何况作者大量采用野史、秘闻、宫廷传说等等非正史的资
料,本身就是传奇性的。(3)说奇,它能让人接受,并让人
“相信”,增加了阅读的趣味;(4)最后一条,是金庸这么
干,打破了武侠小说的老套,你不可能猜得到金庸的小说情
节如何发展,人物命运怎样,所以,你不会有看头知尾的厌
烦,而会兴趣盎然,一直被吊着胃口,非看下去不行。仅这
一点,金庸小说就解决了传奇之难题。接下来的例子,我们
不必再举。
金庸小说奇与非奇的第二个奥妙,是放得开,收得拢。
收与放的关键在人性的真实。金庸小说从不为奇而奇,无的
放矢,总是有人性的限制,要达到揭示人性的目的。
历史与传奇的区别是明显的,历史人物与传奇人物的区
别也应该是明显的,但在金庸的小说中,二者之所以能够结
合,而且能结合得天衣无缝,重要的原因在于——如法国作
家雨果所言——它们都是以“暂时的人物”来描绘“永恒的
人性”。历史人物是人,也是一种历史的符号;传奇人物是
一种符号,同时也应该是人,它们都是人性的具体表现形
象,如此而已。
这样,金庸小说就更进一步,解决了武侠传奇的核心问
题,“奇人”问题。武侠小说的奇事是由奇人来做的,奇人
能推动奇事(小说情节)向前发展,抓住了“奇人”,自然
就抓住了奇事的关键;而抓住人性的特征,则又等于抓住了
奇人的关键:奇人可以“奇”,但终究必须是人,而不能是
神、鬼、怪物。
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有虚构、有夸张、甚至也有变型;
但却没有神、鬼、怪物。这是金庸小说的与众不同之处。
《书剑恩仇录》中的香香公主,吃香花而身有香气,美
丽脱俗,像是仙女,尤其是当她和陈家洛并肩走向清兵阵
中,从将军到士兵见到她时,都不自觉地被惊呆了,并生平
和安祥之心,厌战息火,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武器,将军也莫
名其妙地下令收兵……这是小说中的一段奇异的情节、惊人
的场景,是金庸传奇牛刀小试。并非香香公主有什么“魔
法”,“定”住了这些将军和土兵,而是作者将“美丽惊人”
的效果用略加夸张的笔法写将出来,事虽非必有,人性却肯
定是真。见到香香公主这样的美人,只要是男人就不能不
看,看了一眼就不能不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不能不发
呆、发痴、心跳、气促、昏头昏脑、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
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知好色而慕少女,此人之天性
也。唯有金庸,能用传奇之笔传出神韵来。
《碧血剑》中的金蛇郎君夏雪宜,用的是金蛇剑、金蛇
锥,兵刃奇特,心性异常,尤其在他死后,传说之中,若不
了解真实信息,了解这个人的真情实感,谁都会以为此人是
妖邪一类,是彻头彻尾的大魔头。但随着真相的不断揭露,
我们看到,这个人除了兵刃奇一点,性格偏激一点,他并非
妖邪,更非魔鬼,而是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人。是深仇大
恨,使这个人年轻的心灵受到了过重的打击,甚至多少有些
扭曲,起码是偏激,为了报仇雪恨,他不顾一切,不惜一
切,行如魔鬼。但一旦爱上了温仪,却又在爱的阳光雨露中
慢慢地恢复了人之理性与温情。相反是温家人作恶在先,又
逼迫在后,真正毁了夏雪宜的一生。这个人不仅可以理解,
而且值得同情,进而还有值得尊敬的一面(如处理南京金龙
帮焦公礼与闵子叶的冲突,他称得上是一个“怪侠”。)
《射雕英雄传》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老顽童等人物,看起来都不似凡人,而像是仙、怫、妖、
魔、神、怪一类,但只要与他们一接触,再慢慢了解他们的
身世、心性,就会发现,这些“异人”仍然是人,只不过他
们的武功、性格“异”于常人、凡人而已。东邪黄药师邪气
十足,动辄就要杀人,而且似乎没道理可讲,一出场是面戴
人皮面具,吹萧也能伤人……但很快,他就撕下了人皮面
具,露出慈父情怀;接着我们就会看到他的聪明、智慧、才
华、多情、偏激、自傲、伤怀、孤独—…尊,正常人的性
情。只不过,这些性情组合到一起,便成了“黄老邪”。当
然作者在书中要做些变形或夸张的工作,例如写到洪七公的
贪吃,以至于误事,从而生起气来将自己的食指剁掉一个,
变成了“九指神丐”。虽是神丐,也确实神龙见首不见尾,
且会的武功亦正是“降龙十八掌”神功,但一旦遇到好吃
的,依然贪之不误!在这一人物形象上,你几乎看不出哪儿
是夸张,哪儿是变形。这就是作者的妙技神功了。老顽童周
伯通说疯不疯、说癫不癫,说老不老,说小不小,说顽不
顽,说乖不乖,是作者对这一种人类天性特征,赋予了这一
独特的人物形象,才有了这么个前所未见的奇人。
金庸小说越写越苛,人物越写越邪,但不论怎样奇、怎
样邪,都有人性的内在限制。不会失了分寸,乱了方略,更
不会胡编一气。例如《笑傲江湖》一书中,各式各样的奇
人、异人应有尽有,但无论是东方不败,还是任我行,无论
是梅庄四友,还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甚至是“黄河老祖”
(即老爷、祖宗二人)或“桃谷六仙”……说奇,那是没啥
可说的,实在奇异之极;但说真,却又有充分的(人性)依
据。东方不败要练“葵花宝典”而“挥刀自官”,成了一个
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他的性格与心灵怎能不起变化?加之武
功奇高,地位至高无尚,使他的孤独更甚,加速了他的变
态,以至于成为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没有半点的漏洞。任
我行更不必说了,放任自大,狂妄心狠,典型的袅雄形象。
梅庄四友乃是四位痴人;杀人名医则因惧内而变态;黄河老
祖是作者故意调佩;“桃谷六仙”……不是仙,也不是邪,
只是六个怪物,说是怪物,却也是人,只不过智力迟钝、相
貌丑陋、缺乏教养而又天真烂漫而已,他们兄弟六人的形象
稍作变形,六人的行为举止稍作夸张,但总体上仍不失分
寸,而增加了阅读的趣味。
也许读者朋友都注意到了,对于书中的主要人物,作者
下了大功夫,无一不奇,而又无一不真,让人无话可说。就
说《鹿鼎记》的主人公韦小宝吧,他的人生经历实在让人难
以置信,但书中写得丝丝入扣,一环套一环,你不能不信。
韦小宝堪称“第一奇人”,但也可以说是“第一真人”——
你说他哪一点不真?有一根头发不真?还是有一个眼神不
真?如是方称至妙之境。这是其他任何作家连边都沾不上的
人物形象。
金庸小说的“制奇之术”——既制造传奇。又限制传
奇,故称“制奇”——的最后一招,也是最厉害的一招,即
奇而致真,讲传奇故事,写人生寓言。表面上是传奇故事,
内里则是寓言与象征。看起来匪夷所思,想起来大有真趣和
深意。这可以说是金庸的绝招。
以史实作为“奇事”的背景,虽然不易,却有人能做得
到;
以人性作为‘喷火’的内核,当然更进了一层,难上加
难,却仍能领会;
而将奇人奇事汇于一炉,炼成深刻而又精致的寓言及象
征,则达到了艺术的极境;奇可以至极,真可以至深。而且
越奇的地方往往越真、也越深。这是金庸小说的独门绝技。
金庸的小说越写越奇、越写越邪,那是因为越来越着重
故事情节背后的寓言世界的创造,着重对小说的“第二层
次”(隐喻、象征)的开掘。
《鹿鼎记》一部奇书,长达150万言,写来写去,已不
再局限于江湖武林,干脆正面写江山庙堂,“如此江山如此
路”,是小说开头一回,写清初名士吕留良、黄宗羲、顾炎
武等人对清政府大兴“文字狱”的慨叹,及对满清窃据中原
之主的愤懑表示(“文字狱”及其人物都是据史实而写),这
一部书写的其实只有四个字:“小人得志”。说得文雅一点,
是“黄钟毁弃,瓦荣雷鸣”。再具体一点,是“卑鄙是卑鄙
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作者对中国文
化及历史的寓言性的总结。而韦小宝这一奇人的形象,则是
对中国人的国民性的总结。
《笑傲江湖》,作者在“后记”中说了,是写“政治斗争
的寓言”,试图象征三千年中国政治历史及其权力斗争。作
者发挥武侠小说的传奇特长,让书中人物无所不用其极。当
权派、造反派、正统派、改革派、嫡系、旁支、真小人、伪
君子……无奇不有,无所不包。扑朔迷离,残酷阴狠,激烈
冲突,又曲折诡秘。表面看是江湖故事,揭开来又是政治历
史的真相。
《天龙八部》当然也是一个大寓言,这个我们留到后面
再专门说。
《侠客行》、《连城诀》、《白马啸西风》这几部书同《笑
做江湖》一样,是没有时代背景的。这几部书的寓言性质也
更加明显。如作者在《笑傲江湖》一书的“后记”中所言:
“没有时代,表明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
《侠客行》一书神秘曲折,侠客岛使者、侠客行武功。
及《快客行》这部书所写的侠客(岛)之行,组成一种寓言
结构,说明人类认知的局限、障碍的谬误。“侠客岛”让武
林人闻名丧胆;赏善罚恶二使者的出现被看成是“武林浩
劫;腊八粥(由断肠腐骨草煮成)被认为是极毒之药;武林
人士赴侠客岛均有去无回;快客岛上的武学秘笈曲解纷纷
……这些都是错误的认知结果——妙就妙在这儿——之所以
有上述种种错误,是因为:(l)人类对神秘的恐惧导致判断
的失常;(2)人类对“赏善罚恶”根本没有信心,因而是非
颠倒,善恶倒置;(3)人类的贪欲和痴欲。到了侠客岛的人
之所以不回来,原来是被神功秘笈迷住啦,这才造成了“有
去无回”的局面,使武林中人吓得要死;(4)人类的“所知
障”,总是自以为是,结果曲解、误解、谬解自然的奥秘,
以至相互之间争吵不休,几十年来歧见纷纷(这对于整个人
类的文明史都是大有深意的);(5)侠客行,侠客行,几人
能行?谢烟客武功高妙、为人怪僻,闻快客岛之名而丧胆;
白自在夜郎自在,关起门来称王称霸,最终目大成狂(这也
是寓言中的寓言);长乐帮更是藏污纳垢,却拼命找人替死,
结果闹出真假石破天(同样有象征意义)……读这部书,我
们会读出比一段江湖传奇多十倍、更深百倍的内容来。
《连城诀》中“价值连城”的到底是什么?带着这个问
题去读此书,会为人类自身的贪欲及病态的自私、卑怯感到
羞耻和悲哀。荆州知府凌退之只想找金银财宝,而压根儿就
不相信女儿的真情、丁典的义气;万震山师兄弟可以谋财而
杀师,更可以谋财而互杀,当然还可以欺骗自己的儿子、女
儿、徒弟……没有了礼,没了信,更没有了仁和义,当然就
没有了真正的智,这是贪欲泛滥、物质第一的人间真实的寓
言,也是仁义礼智信儒教之邦的真相的揭露。书中的侠已
“落花流水”,花铁干已露出真形,汪啸风已入疯癫,真人水
笙、狄云只有退守无人的空谷。这就是人间的画图。
《白马啸西风》只写一个主题:你爱上了的人,却爱上
了别人,有什么办法?——没什么办法,只有痛苦和感伤,
这恰恰又是人生中最常见的、无可奈何之事。书中写了四种
选择:(l)史仲俊碰上了这样的事,杀情敌而夺情人,结果
上官虹杀他又自杀;(2)瓦尔拉齐干脆杀了情人,让情敌也
为之悲伤;后来还想杀死全族人;(3)马家骏为心爱的李文
秀而牺牲,明知师父瓦尔拉齐厉害、且放不过他,但仍然随
李文秀而往;(4)李文秀这位主人公则救了情敌阿曼,以免
情人苏普伤心……各人的性格与情操都显示出来了。这差不
多是全部的答案。但不论是卑鄙残忍,或高尚仁慈,对这一
阴差阳错本身却是毫无办法。读了这个小说,我们当对“人
生”有更深的体验。
那些有时代背景的小说,或整体,或部分,也都潜藏着
寓言故事,和隐喻象征。例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独孤求败的
四支剑,以及扬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神雕侠侣》)。再如
《雪山飞狐》一部书正是一个“窝里斗”的大寓言,李自成
与崇祯斗,使满清入关;胡、苗、范、田本是李自成的卫士
的后代,不去与异族相斗,而是互相仇恨、互相报复,缠绵
百年,愈演愈烈;天龙门甚至投向满清大敌的怀抱,借以打
击私仇,而天龙门的内部则又层层内斗,丑态百出,简直令
人恶心。这也可以当成中国人、中国史来看的。
《书剑恩仇录》中的兄弟关系,虽似为情节的奇巧而设,
实则也有寓意,兄弟相亲,兄弟相爱,到兄弟相斗,兄弟相
残,这就是历史。书中的汉族、满族、回族木卓伦部,何尝
不是“兄弟”民族?可是没人买这个帐。而只有同胞才被看
成是“手足之情”(汉人多自私);并想借此“图谋大计”
(汉人多愚蠢、多卑怯!)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写到这里,我们应该对金庸小说的奇又非奇的特点,有
了完整的了解和理解。我们已将金庸的小说从头到尾,又从
尾到头,简略地做了一些简要的解析,想使每一位读者都能
抓住金庸小说的与众不同的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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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生了一场重病……朦胧中……看到了传说中的最高神……耶和华。
他跟我说:「去为我展现奇迹吧!」并伸出手来……
我就声说:「谁理你啊!」便走了。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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