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aoyutang(我爱葛群)
整理人: icesnow1216(2002-07-07 11:13:4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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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一生为止见过的最美的月光,却不是在诞生过无数歌咏过月亮的诗词歌赋的祖国,而是在异国的夜空,更奇妙的是在那片几百年前也曾是中国的国土的地方。
96年的十月,我在中亚几个国家游历,中秋节是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边度过的,那夜,我见到了最美的月光。
伊塞克湖,面积超过青海湖,是天山山脉中地壳变化形成的堰塞湖,古称“热海”,盖湖水温度较高,冬季不冻,故得名。湖边周围的大片土地汉唐以来一直在中国的领土范围之内,直到沙俄进军中亚之后才被割去。
苏联时代,这里是著名的避暑胜地,因而沿湖修建了大量的渡假别墅和疗养院。每年夏季,都有大量的游客从苏联的欧洲部分蜂拥而至,湖边的沙滩上,到处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以及那时还没有独立的波罗的海三小国的公民们,那时候,他们每年都有休假,可以拿着国家的补贴在苏联的广袤大地上尽情游玩。
在伊塞克湖所在的吉尔吉斯加盟共和国还诞生了一位大文豪,他就是著名的作家艾特玛托夫。他是一个用俄语和吉尔吉斯语进行双语写作的作家,许多作品都描述了伊塞克湖畔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如“白轮船”等,他的作品在前苏联得过许多大奖,在世界上也享有盛名。据说他现在已经从政,出任该国驻欧盟的大使,此乃后话。
提到伊塞克湖,还不得不提到李白,据郭沫若考证,李白就出生在离湖边不远的唐代碎叶城,看来,这一带到是出产文豪的风水宝地。
还有,俄国的大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在他的最后一次亚洲探险中去世,后埋葬在湖东岸的一个小城,这座城市最终也以他的名字而命名。
伊塞克湖的辉煌结束于前苏联的解体。解体后,独联体的经济跌入低谷,原先的社会保障体系全面崩溃。再没有那么多的游客来这里渡假了,湖边的疗养院一下子变得十分萧条。
我们入住的疗养院叫“阿芙乐尔”,想必是以那条在十月革命中最著名的舰艇命名的。疗养院占地辽阔,一直从湖畔的山脚延伸到湖边,宽大的草地上,林木葱茏,树下艳丽的玫瑰尽情开放,林间散落着几栋苏联风格的建筑物,还保留着一代帝国的风韵。但人去楼空,疗养院现在也不得不靠招徕外国游客来维持运转,而在前苏联时代,这里是不对外国人开放的。
经过和吉尔吉斯人在谈判桌上的激烈讨价还价之后,我们感到十分的疲惫,纷纷回房休息去了。我也沉沉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地的月光。
我推开窗户,正对着满湖的月色,刹那间,我被包裹在银色的月光里,几乎要窒息在这样强烈的光芒之中。
满月已经升起在夜空里了,月下,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的湖水变得静谧,听不见拍打湖岸的水声了,满湖的月光,细碎着,跳跃着,犹如千万条银鱼一路窜动过去。而湖对岸的天山群峰,遥远而沉默,一身钢蓝,伫立在湖的那岸,竟然还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和湖上同色的月光辉映着。。。
那样明亮的月光,那样安静的湖水,不由让我屏住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碎了水中月的倒影。。。
秋风徐徐掠过湖面,仿佛带来了湖上的风姿,我想起这天正是中秋节。群山的那边,故人依旧,而月色却是这边的更好。古人说风月无边,今夜我才体会到了什么是无边的月色,思乡的情意竟然被月光化解、变淡了。
月光下会产生一种梦游的幻觉,在这无边的月色里,我的思绪也开始漫游。。。
很久,我才在同事的敲门声中惊醒,大伙儿说要到餐厅喝酒来庆贺中秋,对了,那天也正好是国庆节。
接待我们的吉尔吉斯人里有个干瘦的老头,充当我们谈判的翻译,据说他是中国人,文革前来到这里的。因为是中国人的缘故,我们也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庆祝。
我们干脆就在洒满月光的湖畔支了个桌子,拿出从国内带来的一些点心,榨菜,香肠什么的,还有一些俄式沙拉,大面包,有人还带了一瓶中国酒,加上伏特加,也算是中西合璧的聚会了。
酒酣耳热,歌声就响起了,中国的,俄国的,大家在一起热烈地交谈。倒是那几个吉尔吉斯人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只好低头不停地喝酒。
干瘦老头姓夏,我问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国家的。他喝了口酒,慢慢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老夏是四川人,五十年代考进了兰州的一所大学,是学俄语的。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很活跃的人,反右期间因为有“反党言论”被打成了右派,没毕业就送到了河西走廊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那时的他,年纪还轻,每日辛苦地劳作,吃不饱饭,过着屈辱的生活。
他说,他实在是熬不过那样的日子,如果不跑出去,眼看就要饿死了。于是他想,为什么不往西边跑呢,我懂俄语,跑出去了,起码还有口饭吃。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他终于跑出了这个农场,一路风餐露宿,竟然就跑到了新疆的喀什。
六十年代初,中俄交恶刚刚开始,边境的管理还不是很严格。他在喀什附近山里的克尔克孜牧民的羊圈里躲避了一些日子,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翻越了边境的群山,来到了苏联这边。
他说,他见到苏联边防警察时候的第一句话就是用俄语说,我饿得快不行了,给我点吃的吧!
他先是被关押在一个类似难民营的地方,和众多从新疆逃离出来的人在一起。大学时候学的俄语这会儿派上了用场,经过无数次的盘问审查之后,确定他不是中国派来的间谍,苏联政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吉尔吉斯加盟共和国的托克马克市附近的一个农庄安家,从此,他开始了在异国的漫漫生涯。
苏联克格勃机构多次想派他回中国,为他们收集情报,但他都拒绝了,理由是国内正在通缉他,他一回去的话,马上就会落入法网。苏联当局一看在他的身上是弄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不再去骚扰他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在那个天山脚下安静的农庄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娶了一个当地女人做妻子,有了孩子。苏联的高离婚率也影响了他,孩子到欧洲部分当兵之后,他跟吉尔吉斯族妻子离了婚。俄语、吉尔吉斯语成了他的日常用语,而汉语,或许只在说梦话的时候才会用上吧!
苏联解体之后,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而此时,和中国的边境贸易蓬勃兴起,他的语言能力这会发挥了作用,许多公司,生意人聘请他当翻译,他也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祖国,可是,四川的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老夏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毛子了,家就在这里了,故乡、祖国,是回不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里的点点泪光。
这几年边境贸易的生意不错,老夏的收入也很好。儿子当完兵,在莫斯科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在莫斯科的一个外企工作。只是,长着一副中国人面孔的他,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讲了。老夏想让他到中国来学习汉语,可是儿子为了挣钱,说什么也不答应。
在乌鲁木齐的时候,老夏认识了一个川妹子,比他小十几岁,两人一来一往就结婚了,老婆也跟着来了吉尔吉斯。他们现在在首都比什凯克买了公寓,老夏说,还是我们的川妹子好啊,能干,会疼人。
我问他,你后悔不后悔跑到这里?他说,这就是命!当年我不跑的话,怕是已经饿死在甘肃了。再说,苏联那会儿,我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在中国,即便我熬过来了,怕是现在也已经下岗了吧。
曲终人散,夜色已经很深了。此时月在中天,风吹过来,带来一丝丝的寒意。明月之下,山湖之间,一片澄碧,我独自又在湖边走了走,沐浴在满天的月光里,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故乡和异乡的月亮,此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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