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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补说之一:永恒的悲剧美的集大成者】
发信人: houchunhong2002(寒江雪)
整理人: winterbow(2002-07-03 15:16:45), 站内信件
   林黛玉最显性的特征是泪。
  林黛玉的永恒,与永恒的悲剧气韵紧紧连在一起。她给读者的最强烈震撼,是迄今为止最大限度的悲剧美的满足。
  何其芳先生论及林黛玉“共名”效应时有一精辟概括:“这是一个中国封建社会的不幸的女子的典型。在她身上集中了许多不幸。”“人们叫那种身体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泪的女孩子为林黛玉。”“这是林黛玉这个典型的最突出特点在发生作用。”
  正是“集中了许多不幸”的集大成面貌,把林黛玉与以前以后的悲剧性格区别开来,成为中国文学中常见的感伤主义与别具特色的悲剧精神的大荟萃大发扬者。
  让人惊异的是,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作家在设计这一悲剧性格的大框架时,竟然出现了神话学、民俗学、病理学、心理学(及社会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爱情心理学)、文化学等多学交叉渗透的奇迹。从而使这一悲剧性格的每一侧面每一层面上都洋溢出无尽无穷的苦涩。比如:
  一、林黛玉的感伤气质与悲剧命运是与生俱来的。早在她还没有出场的时候,作家就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这位由绛珠仙草脱胎而来的林姑娘,将以毕生的眼泪送给那位由神瑛侍者脱胎而来的贾宝玉,为的是报答他前世滋润灌溉之恩。可见,林黛玉还没有诞生,还没有品尝任何人间苦的时候,作家就为她安排了毕生流泪、泪尽而逝的命运与结局。这一设计,为林黛玉的悲剧性格增添了浓浓的天赋色彩。
  二、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因病弱之躯与不治之症而强化。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病并不是进入贾府之后才得上的。入贾府之前和刚入贾府的当天,作家先后十一处强调这个小小女孩其实是一个很难疗救的病孩。丧母之前,身体便“极怯弱”;丧母之后,因哀痛过伤,“触犯旧疾,遂连日不曾上学”。“多病”,恰恰是林如海送她依傍外祖母的三条理由之首。初入贾府,众人便发现她“怯弱不胜”,“有不足之症”;用她自己的话说:“从会吃饭时便吃药”了,而且“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于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病如西子胜三分”,便成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
  还不止于此。作家还借助林黛玉平和客观的转述,一再提醒读者,在她三岁那年,神秘的癞头和尚就已经预言,她的病恐怕“一生也不能好的了”,除非永远不见哭声。除非永远不与外姓亲友相遇。看来结论只有一个,即林姑娘的夭折已属不可避免。
  三、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又因“孤高自许”多愁善感而增强。所谓“心较比干多一窍”。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懒与人共”的自我封闭型。于是,有了“多心”“爱恼人”“小性子”的议论;有了“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烦恼;有了紧张焦虑失望惊恐等失衡心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曹雪芹发现并表现了抑郁质少年共有的心理轨迹。
  四、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又因少失怙恃,客居荣府而增重。对此,200年间的有关论著有充分深细的阐释,不赘。下面,想换个角度,谈谈少失怙恃与酿就悲剧性格之关系。
  以往的社会生活与人生经验已经证明,父母双亡,往往是酿就某种悲剧性格的重要诱因,但不一定是决定性诱因。寄人篱下,往往是构成悲剧命运的外部条件,但不一定是决定性条件。否则就无法解释,“襁褓中父母叹双亡”,无人娇养的史湘云,何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还有那个有父不如无父,有亲眷却体尝不到亲情的邢岫烟,又何以能够安贫若素,“野鹤闲云”般地面对人生?由此看来,少失怙恃,不是或不一定是林黛玉悲剧性格的主导诱因;而抑郁质的禀性,怯弱不胜的身体以及没有着落的恋情等等,却在不同程度上发挥着酵母作用,激化着她对不幸身世的感悟,使她对自己丧父丧母后的每一点不幸都极其敏感并极易作出强烈反映。虽然拥有足够富裕的外祖母的关爱,但毕竟缺少父母之爱的贫困感总在困扰着她。
  五、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又因那一份特深沉特扭曲的情爱而增重。一种痛苦多于甜蜜的爱。前期,其痛苦来自让人闹心让人牵挂让人爱莫能助的感情纠葛;后期,其痛苦来自“无人作主”的惶惑和“恐不久长”的绝望。在这满溢着痛苦的过程中,完成了一个以自虐形式表示其自尊,复又以虐人形式表示其痴情的病态性格。这份深沉而又畸形的爱,因为没有结果,便获得了生生不灭的悲剧效应。
  六、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又因其诗才横溢,即借助诗的夸张诗的渲染而深入人心。林黛玉的诗,意境狭小,虽存佳句而少佳篇,但在《红楼梦》中,却无愧于首屈一指的个性诗人。其诗作,凄丽清婉,与薛宝钗轮流夺魁;其诗论,主性灵,重神韵,贵创新,与薛宝钗异曲同工;她还是善于教诗的先生;她的名篇名句无不夸张地传达了她的人格理想和不幸意绪;她对名人名作(如西厢牡丹等)的接受能力比诗人还有诗人气。凡此,都给几百年来的读者以强有力的刺激留下无尽的联想与再创造空间。
  最后,林黛玉的悲剧气韵还因为她的少年夭亡而实现了无以复加的永恒。“一个悲剧,简而言之,是一首激起怜悯的诗。”[⑨]林黛玉的不幸夭折,使“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得以最后完成。尽管林黛玉的悲剧缺少英雄史诗般的崇高美,但却拥有历史的浑厚性。这是因为,她的悲剧并不是“由极恶的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的悲剧,也不是“由于盲目的运命”“意外的变故”所导致的悲剧,而是“由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不得不如是”的悲剧。王国维认为,“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也……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⑩]林黛玉无疑是第二种悲剧中的最寻常可见又最具有典型性的牺牲。
  林黛玉从对古已有之的感伤主义和悲剧精神的承传与深化中获得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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