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gag()
整理人: i_am_trueman(2001-11-11 21:48:1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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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专线比我上高中那会儿,汽车的型号要新得多。驾驶座前的玻璃格外的大, 看上去就像被卸掉机翼的大型攻击机。为了慎重起见,我又确认了一下汽车的牌 号和路线。没问题,一点没错。汽车"突"地吐了一口粗气停下了,随即,后边的 自动门打开了。我和表弟一直以为是开前门的,所以连忙慌慌张张地跑过去,迈 上台阶。过了七年,还真变化了不少。
汽车比我想的要满。虽没站着的乘客,但也没有能让我俩并排坐下的座位了,于 是我俩决定站着。倒不致于累着,路没那么远。但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居然还有这 么多人乘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出了地铁站。坐上环线汽车,打算看看沿线的 风景的乘客是有的。然而这地方没有什么值得看的,这地方除去早晚的高峰时间 ,也就只有两三个人乘车罢了。
但那也只是我上高中那会的事了。也许为了某种原因,交通变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
我们站在汽车的最后面,各自抓着扶手。车子好像是新的,车内的东西非常干净 漂亮。金属部分一点儿污点都没有,车座垫的绒毛也很顺溜,车里充满一股新机 器特有的清新的气味。车内的情况一一过目之后,我把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一 大排广告上,都是些结婚仪式地点呀,八成新的汽车中心呀,家具店什么的地方 性广告,光是结婚仪式地点就做了五张广告,别的还有婚姻介绍所和租衣店的广 告各一张。
表弟又抓起我的左手,看着腕上的手表,以确认时间。他为什么总是注意时间呢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呀。和医院预约的时间是十一点 一刻,坐上这趟车半小时就能到,我还真想让时间走得快点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表盘冲向表弟一方伸到他的眼前,随他看个够。然后抽回手 ,开始注意驾驶座后面挂着的乘车价目表,准备着零钱。
"一百四十日元。"表弟说,"在医院前的那站下就行吧?"
"对。"我说。
"有零钱吗?"他有点担心地说。
我把手里的硬币一个一个摊在表弟手里。表弟很礼貌地拿了一百日元的、五十日 元的、十日元的硬币算着。然后又统计了一下,的确是二百八十日元。他说:"有 二百八十日元啊。"
"你拿着。"我说。他用左手紧紧地攥着钱,我呢,则一直久久地眺望外面的景色 。虽然新盖的公寓,市政房屋和餐馆样的建筑到处都是,但整体来说,街景的变 化比我预想的还是要缓慢得多。表弟虽然也和我一样,都在眺望着街景,但他的 视线就像探照灯似的,来来回回地扫,一点也不集中。
汽车停过三个站,继续向前驶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车里好像浮起了一种奇妙 的感觉。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谈话声。交谈的声调,也不知是哪儿的,非常单 调。而且既不是好多的乘客一齐聊天,也不是特别大的声音。可就是大家的声音 在一个地方,好像在空中聚集起来,固定在那儿了似的。而且这种音响还不自然 地刺激我听觉的一部分。
我右手仍抓着扶手,把身子转过来,假装无意地环观了一下乘客,从我们所在的 位置,只能看到乘客的后脑勺。只看这一点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变化的。就跟普 通的载满乘客的汽车是一个样的。再加上汽车太新了,所以看上去,车里的乘客 就更是清一色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吧。
我的周围端坐着七、八位老人,都在各自小声他说着什么。其中有两位女性 。虽然具体说些什么听不见,但从他们细细地亲密的交谈语气中,能感觉到那里 只有他们才明白的日常琐事的话题。他们的年龄介于六十到七十之间,每个人膝 上都放着或肩上挎着一个塑料背包。也有拿着旅行袋的,好像是要去登山,仔细 看去,每个人的胸前都系着一根细细的安全带。老人们的这种着装时常会给人一 种不相称的感觉,但实际上他们穿起来倒是很合体的。
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里,这趟车好像是不通过登山路线的。汽车爬上山腰 ,然后一直穿过住宅区,通过我所上的那所高中的校门口,经过医院门口,再从 山的高处盘旋地转下来,哪儿也到不了。汽车所能到的最高地已经建起了宿舍区 ,从那儿通不到山上了。他们究竟要去哪儿呢?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最合适的解释就是他们坐错了车。这种可能性很大,从这附近出发的电车有 好几个,也不是没有可能坐错了车。
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路线彻底改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有七年多没有坐过这趟车了,也不一定是老人们那么马虎地 坐错了车。这样一想,我立刻不安起来,连窗外的风景也觉得和以前大大地不一 样了。
这时候,表弟一直窥测着我的脸。
"稍微等一下。"我冲着他的左耳说道。"马上就回来。"
"出了什么事?"他不安地问。
"没有什么,就是去查查停车路线。"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通道,来到驾驶座前,仔细地查阅路线图上的记号。
首先我确认这的确是28路车,然后又找到我们刚才乘坐的出站口的车站,最 后沿着路线图一个一个地找到了车站名,无论哪个名字都是那么眼熟,是和以前 完全一样的路线。有我上高中站名的,有医院的,有宿舍区的站名,汽车从那儿 就变了方向,下了斜坡,又回到了刚才的路线。没错,如果错了的话,是他们锗 了。我松了一口气,返回到表弟呆着的车后面。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支配了车内奇妙的空气。除我和表弟之外,车上无一 例外全是老人,就仿佛这是一辆专门为他们包租来的车似的。他们都背着挎包, 胸前系着蓝色缎带。然后的几个人组成一组,互相交谈着什么。我仍然抓着扶手 ,久久地茫然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共大约有四十位老人。他们全都气色很好 ,腰板挺直,很健康的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是这幅情景总 有点不现实,让人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被围在老人的中间吧。现在也只 好这样想了。
我从通道往回走时,坐在座位上的老人们好像只热衷于自己的话题,我的存在, 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就好像他们认为。我和表弟是这车里唯一的异已分 子,怎样都行似的。或者好像这种事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隔着通道坐着两位身着连衣裙的小个儿老太太,两只脚翘在地面上,横着伸到通 道中间。她们俩人都穿着小号的网球鞋。她们直直地伸出来的脚偶尔也上下摇晃 着。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实在是不明白。可能她们只是在无意地玩吧。也 可能是在做登山的准备活动。我小心地避开伸到通道上的两双脚,回到车厢最后 面表弟所在的地方。
看到我回来,表弟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他右手抓着吊环,左手仍然紧紧地攥着零 钱,一动不动地等着我的归来。老人们就像微薄的影子一样环绕在他的周围。但 能从他们眼里看到的影子,也许只有我们吧。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对他们来说, 真正存在着的只有他们自身,我们只不过是虚幻的东西罢了。
"没坐错车吧?"表弟不安地询问。
"当然没错。"我满不在乎地回答。"别忘了,我上高中时天天坐这趟车去学校,怎 么会错呢?"
听了这话,表弟显得完全放心了。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把整个体重都吊在扶手上,依然久久地望着这个老年团 体,他们经常进行日光浴。脖子后面都晒黑了。而且无一例外的消瘦。连一个胖 的老人都没有。男人们大多穿着登山用的法兰绒衬衫,女人们穿着无多余饰物的 简便的连衣裙。
他们到底属于哪种类型的团体呢?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也许是远足或是野游的 小组,即使是这样,这些老人们的一举一动也太相似了。举个例子来说,他们简 直就像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多个抽屉里的标本,打开其中的一个,就能看到同一种 类的东西。他们的表情,说话方式和衣着的趣味,没有一点不相像的。虽然这样 ,也不能说他们丝毫不惹人注意。不能说他们都没有自己的个性和特征。老人们 的确是一群各自有着存在意识的人。他们都很健康,气色也好,又乐于晒太阳。 而且都很整洁,动作麻利。所以并不是十个扎一捆就分不出差别的那种感觉。只 是在他们之中,有一种相通的东西,仿佛他们用相同的音调交谈一样。把社会地 位啦、考虑事物的方法啦、行动的准则啦、教育方法啦什么的都浑然一体地溶入 他们的音调之中。这种音调,就像是轻微的耳鸣一样支配着整个车厢。当然那决 不是讨厌的音调,而是奇妙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们乘坐这趟汽车究竟要到哪儿去。曾想过问问我身旁的 老人,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可总觉得有点多余。好像寻根问底似的,于是打消了 这个想法。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体,不应该坐错汽车。就是坐 错了车也没关系,这车走环形路线,环绕一周之后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起点。还是 什么都不问的好。
"这次治疗,会不会疼啊?"表弟很担心地问我。
"是啊,疼不疼呢?"我说。
"你过去看过耳病吗?"表弟问。
我想了想,还真不记得瞧过耳朵。别的病差不多都瞧过了。只是没瞧过耳朵。所 以,对于治耳病的医生究竟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措施,始终无法想象。
"以前,给你治的,都特别疼吗?"我间他。
"也不全是。"表弟说,"但是,疼的时候也有。有时是塞各种东西,有时是灌水什 么的,偶尔也疼。"
"那这次该不会用同样的方法了吧。你母亲说好像不用原来那些奇怪的治疗方法了 呢。"
表弟叹了口气,仰头望着我。"就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治疗方法,也治不好我的耳朵 了,是不?"
"那我可不知道。"我说,"也许只是暂时的。"
"就像瓶塞猛地被拔开?"表弟问。我瞟了他一眼,看来他没发现我刚才说的是玩 笑话。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也许只是稍微变动了一下,就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呢,所 以简单地放弃了就没办法喽。"我说。
"我并不是想放弃。"表弟说。
"那你是厌烦了?"
"嗯--"表弟说,"算是害怕吧。真的,我讨厌那种疼法。比起真的疼来,想象着疼 的事儿更让人难受。你明白我说的吗?"
"当然明白了。"我说,"都是普通的人嘛。"
他的右手依然抓着扶手,咬着左手的小拇指的指甲,"我想说的呀,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说呀,除我以外的不管是谁,要是感到疼,而正好被我看到了,这时我就 会想着他是怎么怎么的疼。这种事最难受了。可是呢,我所想象的那种疼痛,和 正疼着的那个人所感觉的疼痛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哎,我说不清楚了。"
我不住地朝他点头,表示同意。
"对,所谓痛感,实际上是最富个性化的东西。"
"那在这以前,你觉得最疼的,是什么时候呢?"
"我?"问得我有点惊讶。被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痛感 ?
想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关于痛感的记忆是丝毫没剩下。当然疼的事是有几件 。比如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磕掉了牙,手掌差点儿被狗给咬透等等。但是一提到 对于痛感本身的体会,我的确是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伸开左手的手掌,寻找 被狗咬过的痕迹,那条伤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那伤痕具体是在哪个部位我 都想不起来了。过了这么久,许多事情已经淡淡地消失了。
"想不起来喽。"我说。
"但是,叫人疼的事不是有很多吗?"
"是倒是。"我说,"活得越长,痛苦也就越多。"
表弟好像耸了耸肩,然后又陷入了深思。"我可不想长那么大。"他说,"因为我觉 得在这之前,就要经受那么多疼呀痛的。"他把左耳又稍稍倾向我,说道。而说话 的时候,眼睛是斜瞟着扶手的。看上去他好像是个盲人似的。
-- 愿意花一千年光阴
共你爱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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