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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高行健作品选录——《灵山》(全书)70-
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21 18:23:26), 站内信件
70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
霸雪纷纷落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
又清寂幽深。——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
稀可辨。——一片湿墨,他用笔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
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
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
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
,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
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
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
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
那几根竹子早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
?不想胡涂还假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
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
清明的梦境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
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


71
 


  从天台山出来,我又去了绍兴,出老酒的地方。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
名,也还出过许多伟大的人物,从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大画家到巾帼英雄,如
今他们的故居都成了纪念馆。连鲁迅笔下的那个小而又小的人物阿 Q过夜避风雨
的土谷词也修整一新,油漆彩绘得鲜艳夺目,还挂有当今书法名家题的额匾。这
阿 Q当作土匪砍头的那时辰,绝对想不到死后会有这分荣耀。我于是想到这小城
里的小人物也性命难保,更别说那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挂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静俊美诗文并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
明净,神态妇淑,年方二十有余,却绑缚街头闹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
故也早给杀掉了,足见这片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
辕",是我做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
的帝王,也可作祖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
出来又是否光大得了?头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徐渭的联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似乎更为透
彻。可这形骸虽假,为什么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说,不任人捏塑难道不行
?再说,那本来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说,问题是是否又主张得了?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几棵老藤,有那么间窗
明几净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
大抵这人世并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
被杀又不肯被弄疯,就只有逃难。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赶紧逃了出来。

  城外会稽山是大禹的陵墓,历史上第一个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
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前后,在这里一统天下,会聚诸侯,论功行赏。

  从若耶溪上的小石桥过去,松林覆盖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场子上,晒
满稻谷,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阳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种适意的困倦。

  进到门里,偌大的庭院清悠闲寂。我只能去想象七千年前在这里种精养猪烧
制泥人头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几何图形扎眼符号的良
渚人的后代,那些以鸟为图腾断发纹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检阅,庆典
之时,偏偏有一位不知趣的巨人防风氏,披件麻衣,扎条牛皮绳子,吊而郎当,
晚来了一步,被大禹喝令左右,砍下了首级。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亲自来此做过调查,写下了那部巨著《史记》。他也得
罪了皇帝,虽勉强保住了脑袋,也还割掉了睾丸。

  正殿顶上,两条苍龙之间,一轮明镜映射耀眼的阳光。阴凉的殿堂里有一尊
新塑的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俗气,倒是他背后象征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钺多
少透出点消息。

  据《蜀本记》记载:"禹本泱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我正是从那一带而下
,即当今汉川羌族地区,也是大熊猫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书更早的《山海
经》可以佐证。

  他治水的功绩,通常说是疏通了黄河,我也怀疑。我以为他是从岷江上游(
古之长江源一向以氓江为主导,有《水经注》可供查考),沿长江,过三峡,北
攻积石之山,南攻工共之国,东攻云两之山,一路征战,直打到这东海之滨。在
当年出产象征端详的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国,之后改名为会稽的这苍翠的涂山之下
,遇到了那位妖娆的女娇,合欢之时,露出了熊的本相。这小处女仓皇不已,神
圣的大禹不免情急,追将上去,大声喝道:"启!"才生出了人世间继承帝位的第
一名皇太子。这禹在他妻子眼里是一头熊,在百姓日里传为神,史家笔下他是帝
王,写小说的则可以将他写成第一个扼杀他人实现自己意志的人。至于这洪水的
传说,当然不妨也可以从胎儿的羊水中去找寻先天记忆的因子,外国就有人做这
学问。

  这禹陵里如今残存可考的古迹,只有大殿对面的一块石碑,斑剥的若干切料
般的文字专家学者尚无人能辨认。我左看右看,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发
现可以读作: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
团再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
历史是鬼打墙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
验甚而还至于:历史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
缘抑或:历史是比喻或:历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
及:历史是感叹

   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原来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
 



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
,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
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
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
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
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
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
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
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
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
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
,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
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
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
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
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
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
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
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
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
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
?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
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
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
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
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
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
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
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
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
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
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
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
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
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
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
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
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
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这一章可读
可木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73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
吃饭。她来我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
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蟹,(左女右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
一定都有。"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
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

  "还有一程路,要走好一阵子,你坐上车,我带你。"

  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我又不残废。

  "还是我带你吧,你说往哪里骑?"我说。

  她跨上车后座,车子把手直摇晃,我不断掀铃,招摇过市,在人群中
穿行。

  有女人单独请吃饭本何乐而不为,可她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华,一张
憔悴的黄脸,颧骨突出,说话推车跳车的举止都没有一点女性的风韵。我
边骑边沮丧,只好同她找点话说。

  她说她在一个工厂里当出纳,怪不得,一个管钱的女人。我同这样的
女人没少打过交道,可说是个个精明,别想从她们手里多得一分,这自然
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而非女人的天性。

  她住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里面好几户人家。她把自行车靠在院里她
窗下,这辆自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
大床,边上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
木箱,女人家的一点梳妆用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
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
。然后,给我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
恋。"她已经死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
定喜欢,谁见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
,樱桃小口,柳叶眉,水灵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
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我为什么对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
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她死后她妈来一下全收走了。你
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
片,也没有画,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
大概都化作杯中物下肚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
的是文笔,小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
我要有钱,还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
到她的照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
长得丑,所以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
个学校,总是上学放学路上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
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想同她接近。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
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同她说个话,希望她不要见怪。她说
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家门附近等她,就这样认识
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
一般。她经常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
徒刑又同我闹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
是女孩子间那种最纯洁的感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
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是作家,吃螃蟹呀!"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
,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左女右圣)子,沾作料吃。又是男女之间的战
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
带到的口信赶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
她说她想她爸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
父亲的结婚照,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
她,心疼她,后来搂紧她,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
天、企图逃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
说什么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
父亲的话都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
这恋父情结和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
员。有回剧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
那女主角的妒嫉。她们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
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公安员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
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查抄,又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
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亲经
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女孩的舅父于是也
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如何转来
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
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
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
不下去,我搁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
敢再同我见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
了这些反动思想,不准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
小时候我见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
田契,塞进炉膛里烧掉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
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
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
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
巾把子递给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
多吃的去探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
,决心等她刑满出狱,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
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
起说些小姐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
丈夫?谁是妻子?那当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
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就满足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
很冷淡。我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
十分钟,她叫我结婚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
了,我问谁,她说一个犯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
,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结婚的。"我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
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落到
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
直一个人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
她望着我,有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
人,知道她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
她又企图逃跑,说她那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
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的男犯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
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还是根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
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
方向吹来阵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
泻,那海味怕是并不新鲜。


74


  他们说,这滨海的山上,夜里总有些奇怪的钟鼓乐声,是那些道土和
道姑在做秘密道场。他和她都说亲眼见过,也都偶然碰上的,回来还告诉
了别人。要是白天上山去找,那道观却总也找不到。。。
  据他们回忆,说是在临海的悬岩上。他说将近山顶。她说不,从靠海
的峭壁上一条小路上去,应该在半山腰。

  又都说是一座精致的道观,就建在一条裂开的崖缝里,只有顺着那条
狭窄的山路上去,才能够走到。因此,白天无论是诲上作业的渔船,还是
爬到山顶采草药的,从远处都无法看到。他们也都是走夜路的时候,循着
乐声,摸黑来到那道场,突然见灯火通明,观门洞开,香烟缭绕。

  他看见有百十来个男男女女,全抹着花脸,穿着道袍,手里拿着飞刀
和火烛,眼睛半闭,又唱又跳。个个放声哭喊,涕泪横流。而且男女相杂
,没有任何顾忌,进入近乎狂欢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又是仰面,又是顿脚


  她说她遇上的那次没那么多人,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少都有,从
小丫头到老太婆,只是没有男人。脸上全涂的大红的胭脂,嘴唇抹得血紫
,眉毛用炭条描画过,头上扎的红布髻子,还插上一串串茉莉花,也有吊
着铜耳环的,穿没穿鼻孔她记不清了。也是又唱又跳,甩着袖子,咿咿呀
呀,热闹非凡。

  你问她不是做梦吧?她说同她一起还有一位女同学,上山玩去走岔了
路,天黑了没下得山来,听见声音,摸索前去才碰巧遇上,人家也不避讳
,观门就敞开着。

  他说他也是,不过当时只他一个人。他山里走惯了夜路,并不害怕,
防的是歹人,这些道士只做他们的道场,并不害人。

  他们都说是亲眼见到的,要只是听说,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都受过
高等教育,神智健全,都不信鬼神。如果是幻觉,这怎么都能分辨。

  他们也互不相识,分别同你说起的,说的又都是这临海的山上。你同
他们虽然是初交,却一见如故,立刻同你推心置腹神聊,之间无利害之争
,毋须谁提防谁,谁算计谁,谁诓骗谁的必要。他们犯不着使你上当,事
后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亲身经历,不吐不快。

  都说你既然到了这海滨,一路找寻奇迹,不妨去走一遭。他们也都想
陪你去,怕只怕专门去找,倒未必遇上,这种事情,无心就有,有意去寻
,偏偏徒劳。你可信可不信,可他们自己亲眼见到明火红烛之下,倦意全
消。他们都可以发誓,倘若发誓能有效应,能叫你信,他们马上就都发誓
,无奈发了誓也不能顶替你亲身经历一回,你没法不相信他们的诚意。

  你还是去了,赶在太阳落下之前,登到山顶,坐看车轮一般赤红如火
浑圆的太阳,光芒收敛,落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跳跃着和水面相接,颤颤的
沉入变得灰蓝的海域里。金光像水蛇般游动,只剩下似乎割断了的通红的
半圆的冠顶,像是一项椭圆的帽子,浮动在深黑的海水里,然后跳动了两
下,便被茫茫苍海吞没了,只留下满天的云霞。

  你这才开始下山,很快包围在暮色中。你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
一步一点,敲着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级。不一会,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
里,既看不见海也辨不清路。

  你只能贴往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
深渊里,越走腿越发软,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脚是否安稳
,犹豫如同这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从你心底滋生。你对手中的拐杖也失去信
心,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打火机,且不管它能否维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
好歹能照亮一程。浓重的黑暗之中,打火机那一点火花只照亮这惊慌不已
抖动的火苗,你还得用手掌替它挡风。咫尺之外,更竖起一道黑墙,令你
疑惑,诱你没准一步就跨进深渊。你由它被风熄灭,像瞎子一样,全靠手
上的那根树枝一点点一点点在脚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动脚步,这路走得真
提心吊胆。

  你好歹摸进个山洼里,又像是个崖洞,竟看到一丝微光,像是一线门
缝。到了跟前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贴住门缝,只见里面孤灯
一盏,空空的殿堂上供着太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灵宝天尊,三
尊造像。

  "做什么的?"

  冷不防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你猛的一惊,既听见了人声,随即倒宽下
心来。

  你说你是个游人,这山中夜里述了路,找不到归宿。

  他也不多言语,领着你登登踏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亮着油灯的屋里
。你这才看清他穿的一身玄衣,扎住裤脚,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目光炯炯有
神,显然是位有修炼的老道。你不敢说你来窥探他道观的秘密,一再表示
打扰了,请求留宿,说好天亮就走。

  他沉吟片刻,从板壁上取下一串钥匙,拿起灯盏,你乖乖跟随他,上
了一层楼板。他打开一扇房门,二话不说,下楼去了。

  你打着打火机,里面有一张光的铺板,仅此而已。你于是和衣躺下,
卷缩成一团,不敢有别的心思。之后,你听见楼板上再高一层,有一个很
轻的铃声,随着铃声的敲击,似乎还有个女声隐约在念诵。你不免诧异,
开始相信他们讲述的那奇异的道场。你想可能就在这楼上,正举行什么神
秘的仪式,想要探个究竟而终于没有动弹,那是一种令人安逸的催眠声,
黑暗中倦意止不住袭来,你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的背影,盘腿束发端
坐,在敲一只铜铃,轻盈...声浪扩散开,有一种光的波动,你禁不住相信
机缘和命运,祈求冥冥之中,你灵魂能得以安...

  早晨,天已大亮。你爬起来,顺着楼梯,登上顶层,门敞开着,里面
竟然是一个空空的厅堂,别说是香案和帷慢,神像牌位额匾一概没有,只
正中壁上挂了偌大的一面镜子,镜面朝向除了一道木栏干没有别的遮拦的
洞口。你走向镜前,只见一片青天,令你默然伫立在镜前。

  下山路上,你听见一阵呜咽,拐弯前去,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
当中间,自顾自低声抽噎,嗓子有些嘶哑,显然哭了一阵子,已经累了。
你上前弯腰问他:

  "就你一个人?"

  他见来人,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你抓住他细小的胳膊,拉起他,
拍拍他光屁股上的泥土。

  "你家大人呢?"

  你越问他越加哭得厉害,前后左右不见村舍。

  "你爸你妈呢?"

  他直摇头,望着你,泪眼巴巴。

  "你家在哪里?"

  他依然哭着,撇着小嘴。

  "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

  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

  "你从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

  "就你一个人?"

  他还是呆望你。

  "你会不会说话?"你做出发怒的样子。

  他即刻又要哭了。

  "别哭!"你止住他。

  他咧开小嘴,要哭又不敢哭。

  "再哭就打你屁股!

  他好歹忍住了,你抱起他。

  "小家伙,你要上哪里?说话呀!"

  他搂住你脖子,好生自在。

  "你难道不会说话?"

  他满脸泥手抹过的泪痕,就傻望着,弄得你毫无办法。他也许是这附
近农家的孩子,父母也不加照看,真够荒唐。

  你抱他走了一程,依然不见房舍,手臂也酸了,总不能抱着这么个哑
巴孩子一直走下去,你同他商量。"下来走一段好不好?他摇摇头,一付可
怜相。

  你坚持又走了一程,仍不见人家,山谷下也没有炊烟。你疑心会不会
是个弃儿?人故意把这哑巴孩子丢弃到山路上?你把他抱回原处,没有人
领他父母总还会找来。

  "小东西,下来走几步,手臂都麻了。"

  你拍拍他屁股,竟然睡着了。他扔在这山道上肯定已有好一个时辰,
做大人的居然下得了这狠心。你心里开始咒骂他生身的父母,既无力抚养
,又何苦生下他来!

  你端详地泪痕斑斑的小脸,睡得很熟,对你就这么信赖,平时恐怕不
曾得到过关怀。阳光从云层穿射出来,照在他脸上,他睫毛扇动,身于扭
曲了一下,把脸理进你怀里。

  一股温热打你心底涌出,你许久没有过这种柔情。你发现你还是爱孩
子的,早该有个儿子。看看看着,越看越觉得像你,你莫不是贪图一时快
活,才偶然给他生命?尔后又全然不顾,将他丢弃?甚至不曾再想过他,
可诅咒的正是你自己!

  你有点害怕,怕他醒来,怕他会说话,怕他明白过来。幸亏是哑巴,
幸亏睡着了,并未醒悟到他的不幸。你得乘他未醒扔回山道上,乘人还未
发现,赶紧逃之夭夭。

  你把他放回路上。他滚动了一下,卷曲小腿,双手抱住头脸,肯定感
到土地冰凉,马上就会醒来。你撒腿便跑,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逃犯,
你似乎听见背后在哭喊,再不敢回头。



75


  我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排着龙蛇长阵的售票处截到了一张去北京的特
快车的退票,一个多小时之后便坐上了火车,十分庆幸。这庞大而拥挤的
千万人的都市对我已没有什么意思,我想看的我那位远房伯父比我父亲死
得更早,他们都没能活到光荣告老。

  那条穿过市区乌黑的吴淞江成天散发恶臭,鱼鳖都死绝了,真不明白
这城市里的人怎么活得下去?连日常饮用的处理过的自来水总是浑黄的且
不说,还一股消毒药品氯气味,看来这人比鱼虾更有耐性。

  长江口我以前去过,除了浩荡浑黄的波涛上浮游的不怕生锈的钢铁货
轮,就是被浊浪冲刷的长满芦苇的泥岸。水里的泥沙还在沉积,直到有一
天把这东海也变成漫无边际的沙洲。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长江水无论晴天雨天还是清澄。岸边的鱼摊从早
起到傍晚都摆着比小孩还长的鱼,斩开分段来卖。我去了沿江许许多多的
口岸,别说再也没见到这么大的鱼,连鱼摊都难得碰上。只在三峡出口前
的万县,石砌的三四十公尺高的堤岸,见到过几个鱼摊,竹箩筐里全是尺
寸长的小毛鱼,早先只作为猫食。那时候,我总爱站在江边的码头上,看
人从是船上下铁的滚钓,鱼出水当口,那一番紧张,活脱鱼同人的搏斗。
如今光长江规划办公室这么个机构就有上万人在那里规划,他们的一个什
么处下的什么科里的接待我的一位科员,等他领导走开,私下里告诉我,
这江里上百种淡水鱼已濒临绝迹。

  也就在那万县夜泊时,望着岸上的一片灯光,轮船上的大副同我在甲
板上抽烟聊天,说他就躲在那驾驶舱里,目睹了文革武斗时一场大屠杀,
杀的当然是人而不是鱼。三个人[]串,用铁丝拴住手腕,统统被扫射的机
枪赶下江去。只要一个被撩倒,这一串全拖进水里,像鱼上钩一样,劈劈
拍拍一阵子挣扎,然后,像一条条死狗随江水漂去。可奇怪的是,人越杀
越多,鱼越捕越少,要倒过来呢?该有多好。
  人和鱼倒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鱼和大人弄得都没有了,足见这世界
并不为他们而设。

  我这远房的伯父恐怕是大人中最后的一个,我讲的不是大人物,那什
么时候都济济满堂,只要有庆典,只要有宴会。我说的大人是我敬仰的人
。我敬仰的我这位伯父打错了针药,本来住院只是肺炎,一针下去,只两
个小时,便进了太平间。我听说过医院里杀人的事,总不愿相信他死得也
这么惨。我就在那大动乱之中,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他第一次同我这毛头
小伙子,说的是当时,正经谈起文学与政治。这之前,他只哄过我玩。他
喉音深沉,能用世界语唱"国际歌",还带点哮端。他年纪不大就有这毛病
,说是战争时期烟草的代用品抽多了的缘故。他说战地弄不到烟叶子的时
候,烟瘾上来了,什么都能抽,比如把白菜和棉花叶子烘乾了,也能抽上
几口,人不论到哪种境地,都想得出办法。

  他也总有办法逗小孩子开心。我大概是同我母亲赌气,绝食对抗,她
为我盛上的鸡汤热面我故意凉着就是不吃,那是一场意志的较量。我人小
也有人的尊严,弓绷在弦上,正僵持不下,眼看我母亲就要发火,等着我
的只能是出丑。我这伯父拉我便走,领我上大街买冰淇淋去了。

  街上刚下过暴雨,水流成河。他了军人的大皮鞋,挽起裤脚,涉水领
我进了一家冷饮店,我足足吃了整整两大块雪糕,之后再也没有一次吃过
那么多冷食。回到家里,我母亲见他拎着皮鞋那副狼狈样,也就笑了,我
同我母亲之间的冷战便宣告结束。他,我这位伯父,才真正具有大人的风
度。

  他的父亲,更早已死于吃鸦片玩女人,是个买办资本家。当时给他几
千银元,要他去美国留洋,不让他再卷入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他却分文不
要,偷跑到江西,参加新四军抗战救亡去了。

  他说他在皖南山区新四军军部的时候,从一个农民手里买下了一只豹
崽子,偷偷养在他床铺底下的铁丝笼子里,一到夜间这东西野性发作,总
吼叫不已。部队开发时,没舍得杀掉,只好送人了。

  他当时谈话的对手是我父亲,他把送他来的汽车司机和随身的警卫员
打发走,每次来总从皮包里拿出一瓶市场上买不到的好酒,给我的则是一
大包上海的什锦糖果。他们一谈起来便通宵达旦,讲他们童年少年时的往
事,同我现今和我少年时的同学偶尔相聚时一样。

  他讲到他们那长满瓦楞草的故居老屋的凄凉,讲到秋风冷雨,他从城
外小学堂回来,流了一衣襟的鼻血。小孩子受了惊骇,跑着哭着,那一条
长街的熟人和远房的亲戚都站在屋檐下或坐在柜台后面冷眼看着,只有个
卖豆腐的老板娘出来一把拦住,拖进她磨房里,用草纸捻子给他堵住鼻血


  他还讲到他们老家,我那疯子曾祖父放火又被家人抢救下来的老屋,
那隔壁一个殉情的女子,前一天还看见她从布店里夹一块花布出来,以为
她要做嫁妆,没两天她却穿着这花布做的一身新衣裤吞针自杀了。

  我裹着被子傻听着不肯去睡,见他哮喘,还一根接一根抽烟,说到激
动处,就在房里踱步。他说他只想有朝一日辞了官,找个地方去写书。

  我去上海最后一次见他,他手里捏个什么激素的喷管,哮喘得止不住
时,往喉咙里便噗嗤一下。我问起他书写了没有,他说幸亏没写,要不这
条命还不知在不在。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不把我当作孩子,正告我这不是
做文学的时代,也不要去搞什么政治,一卷进去便不知东南西北,脑袋掉
了还不知道。我说我大学里学的业务也弄不成。那就去当观察家,他说他
现在就是观察家,这场革命之前,农村饿死人报纸上反右倾的那年代,已
经隔离审查过一回,多年来早就靠边站了。怪不得那时候我父亲也同他失
去联系,他只带了个口信,说他军务在身,上海南岛天涯海角视察去了,
当时并不知道他这话里还有话。

  我这才开始观察,就在这条京沪线上,见到手持铁矛,头戴柳条帽,
箍着红袖章所谓文攻武卫的战士,在站台上一字排开。火车刚一停,全堵
到各车厢门口,一位正要下车的旅客转身又往回挤。他们立刻涌了进来。
这人高喊救命,车厢里竟没有一个人敢动弹。眼看他被揪住拖下车去,站
台上的一伙立即围上,又踢又打。火车在嚎叫声中徐徐开动,再也不知这
人死活。

  当时,沿途的一个个城市全都疯了,围墙、厂房、高压电线杆、水塔
,人手营造的一切建筑物都喊起誓死捍卫、打倒、砸烂和血战到底的口号
。车里的广播和车外所经之处的高音喇叭全都高唱战歌,火车也一路吼叫
,到了长江北边一个叫明光的车站,天知道怎么还有这么个地名,从站台
到铁轨两旁,密密集集全是逃难的人。火车干脆不开车门,人纷纷从敞开
的车窗爬上来,落进已成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令人窒息的车厢里的众人
拼命又去关窗。于是,以窗玻璃为界,本来都在逃难的众人里外。。。时
又互为敌人。这透明的窗玻璃就这么古怪,一旦隔开,对方的脸全都变形
,充满愤怒和仇恨.....
  火车吼叫着起动了,石块像暴雨一样袭来,咒骂声,撞击声,碎裂声
伴随惊叫,响成一片,人下地狱时大抵就这番景象,还都以为在为真理而
受难。

  也还在那些年代里,也还在这条铁路线上,我见到一段赤裸的女人的
躯体,像快刀斩鱼一样,叫车轮闸得整整齐齐。列车先是猛烈震荡,汽笛
,金属和玻璃都尖叫起来,以为发生了地震。那年月也真叫奇怪,仿佛天
人感应,地也发疯,震个没完。

  火车又冲出了一两百公尺,方才煞住。列车员,乘警和旅客跳下车。
沿线路基的枯草茎上到处挂的血肉丝,空中弥漫一股腥味,人血比鱼血更
腥。路基的斜坡上躺着这段没有头颈手臂和下肢的浑圆的女人的身躯,血
浆大概全迸发了,苍白得竟然没有一丝血迹,较之断残的大理石雕更多一
层肌肤的润泽,这健美的年轻的女性的肉体依然残留生命和欲念的痕迹。
旅客中一位老人,从远处的枯枝上抬回来一块绞烂了的衣服的碎片,盖在
这躯体的腰下。司机用帽子擦着汗,拼命解释,说他怎样看见这女人走在
两条铁轨当中,他鸣笛了人还不跑开,他同时拉闸,又不能拉得再猛,一
车人都在车上,眼看着就撞上了,他才突然跃起,她刚跳……唉,她就是
要自杀,明的找死,是个下放的女学生?是个农村妇女?还没生过孩子,
这就不同说了,旅客们纷纷议论,她肯定并不想死,要不她跳开做什么?
死有那么容易?死也得下狠心!她说不定在想心思?这又不是过马路,都
大白天,迎面来的是火车?除非聋子,她成心不活了,活着还不如一死,
说这话的人赶紧走开。我只为生存而战,不,我不为什么而战,我只守护
我自己。我没有这女人的勇气,还不到绝望地境地,还迷恋这人世,还没
有活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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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不可耐的我

※ 修改:.iamtrueman 于 Nov 21 18:19:03 修改本文.[FROM: 202.104.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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