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4 12:59:0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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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你跳舞的时候,不要三心二意。
你才同她认识,跳第一个舞,她就这么说。你问她:
“怎么啦?
“跳舞就是跳舞,不要故作深沉。
你哈哈笑了。
“严肃点,搂着我。
“好的,”你说。
她噗哧又笑。
“笑什么?”你问。
“你不会搂紧点?
“当然会。
你搂紧她,感到她有弹性的胸脯,又闻到了她敞领的颈脖肌肤温暖的
香味,房里灯光很暗,搁在墙角的台灯挡上一把张开的黑布伞,一对对跳
舞的人脸都模糊不清。录音机放着轻柔的音乐。
“这样就很好,”她低声说。
她柔软的鬓发被你呼吸吹动,撩触你的脸颊。
“你挺讨人喜欢,”你说。
“什么话?
“我喜欢你,可不是爱。
“这样更好,爱太累得慌。
你说你也同感。
“你同我是一路货,”她笑着感慨道。
“正好配对。”
“我不会同你结婚的。”
“为什么要?”
“可我就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也许是明年。”
“那还早。”
“明年也不是同你。”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问题是同谁?”
“总之得同人结个婚。”
“随便什么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总得结回婚。”
“然后再离婚?”
“也许。”
“那时咱俩再一起跳舞。”
“也还不会同你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
“你这个人感觉很好。”她似乎是由衷之言。
你说了声谢谢。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密集的万家灯火,那些整整齐齐竖起明暗不一的
灯光该是同这一样长方盒子式的一幢幢高层住宅,轰轰不息的车辆声隐隐
传来。有一对舞伴突然在这不大的房里转起圈来,从背后撞了你一下,你
赶紧煞住脚,扶抱住她。
“你不要以为我夸奖你舞跳得好,”她抓住机会又来了。
“我跳舞不是为的表演。”
“那为什么?同女人亲近?”
“也还有更亲近的办法。”
“你这张嘴也不饶人。”
“因为你总不放过我。”
“好,我不说了。”
她偎依着你,你闭上眼睛,同她跳舞真是一种享受。
你再见到她,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刮着寒冷的西北风。你顶风蹬着自
行车,马路上落叶和纸屑被风追逐得时不时腾起。你突然想起去看一位画
家朋友,等风小点再走。拐进一条路灯昏黄的小巷,只见一个独单的行人
缩头缩脑的背影,顿时有点凄凉。
他那漆黑的小院里,只在窗上透出点光亮,微微闪动。你敲了一下房
门,里面一个低沉的嗓子应了一声。他开了房门,提醒你注意暗中脚下的
门槛。房里有一根小烛光,在一个锅开的椰子壳里摇晃。
“够意思,”你挺欣赏这一点温暖,“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他回答道。
屋里挺暖和,他只穿了件宽厚的毛衣,一蓬茅草样的头发。冬天取暖
的火炉子也装上了烟筒。
“你是不是病了?”你问。
“没有。”
烛光边上有什么动了一下,你听见他那张破旧的长沙发的弹簧吱吱作
响,这才发现沙发一角还靠着个女人。
“有客人?”你有些抱歉。
“没关系,”他指着沙发说,“你坐。
你这才看清了,原来是她。她懒洋洋伸出手同你拉了一下,那手也有
气无力,十分柔软。她垂着长头发,用嘴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一缕。你开
个玩笑: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原先好像没这么长的头发。
“我有时扎起来,有时散开,你没注意就是了。”她抿嘴笑。
“你们也认识?”你这画家朋友问。
“一起在一个朋友家跳过舞。
“你这倒还记得?”她有点嘲笑的意味。
“同人舞都跳过,还能忘了?”你也开始了。
他去捅炉子,暗红的炉火映照在房顶的纸棚上。
“你喝点什么?”
你说你只是路过,就便来坐一坐,一会就走。
“我也没什么事,”他说。
“没关系……”她也说了声,声音很轻。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
“你们继续说你们的,我来取暖,寒流来了。等风小一些,我还得赶
回去,”我说。
“不,你来得正好,”她说,下面就又没话了。
“应该说我来得不巧。”你想你还是应该起身。
你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说:
“你来了正可以一起谈点别的,我们俩该谈的已经谈完了。
“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她给缩在沙发里,只见她苍白的脸上一
点轮廓,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你没有想到,过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门上。你开
了房门,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难道不欢迎?
“不,正相反。请进,请进。
你把她让进门里,问是不是你那位画家朋友告诉她你的地址。你已往
见她都在昏暗的灯光下,你不敢确认。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吗?她反问你。
你说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临,不胜荣幸。
“你忘了是你请我来的。
“这完全可能。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给我的,你都忘了?
“那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总之,我很高兴你来。
“有模特儿来,还能不高兴?
“你是模特儿?”你更诧异。
“当过,而且是裸体的。
你说你可惜不是画家,但你搞业余摄影。
“你这里来人都站着?”她问。
你赶紧指着房间说:
“在这里就如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怎样都行。你看这房间也就
知道,房主人没一点规矩。
她在你书桌边坐下,环顾了一眼,说:
“看来这屋里需要个女主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只不过别是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为这房子的所
有权也不属于房主人。”
你同她每次一见面就斗嘴,你不能输给她。
“谢谢,”她接过你泡的茶,笑了笑,“说点正经的。”
她又抢在你之前。你只来得及说声:
“好。
你给自己的茶杯也倒满水,在书桌前的靠椅上坐下,这才觉得安适了
,转而向她。
“可以讨论一下,先说点什么。你真是模特儿吗?我这也是随便问问
。”
“以前给画家当过,现在不当了。”她吹了吹垂在脸上的头发。
“可以问为什么吗?”
“人家画腻了,又换别的模特儿了。”
“画家是这样的,这我知道,总不能一辈子总画一个模特儿。”
你得为你的画家朋友辩护。
“模特儿也一样,不能只为一个画家活着。”
她这话也对。你得绕开这个话题。
“说真的,你真是模特儿吗?我是问你的职业,你当然不会没有工作
。”
“这问题很重要吗?”她又笑了,精灵得很,总要抢你一着。
“说不上怎么重要,不过问问,好知道怎么跟你谈,谈点什么你我都
有兴趣的话。”
“我是医生。”她点点头。你还没来得及接上她的话,她又问:“可
以抽烟吗?
“当然可以,我也抽烟。
你赶紧把桌上的香烟和烟灰缸推过去。
她点起一支烟,一口全吸了进去。
“看不出来,”你说,开始捉摸她的来意。
“我所以说职业是不重要的。你以为我说是模特儿就真是模特儿?”
她仰头轻轻吐出吸进去的烟。
说是医生就真是医生吗?这话你没说出口。
“你以为模特儿就都很轻佻?”她问。
“那不一定,模特儿也是个严肃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体,我说的是
裸体模特儿,没什么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将自然的美贡献出来,只能
说是一种慷慨,同轻佻全然没有关系。再说美的人体胜过于任何艺术品,
艺术与自然相比总是苍白贫乏的,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艺术超越自然。
你信口侃侃而谈。
“你为什么又搞艺术呢?”她问。
你说你搞不了艺术,你只是写作,写你自己想说的话,而且随兴致所
来。
“可写作也是一门艺术。
你坚持认为写作只是一门技术:
“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比方说你,掌握了手术刀,我不知道你是内
科大夫还是外科大夫,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这技术,谁都可以写作,
就像谁都可以学会开刀一样。
她哈哈笑了。
你接着说你不认为艺术就那么神圣,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人有不同
的活法,艺术代替不了一切。
“你挺聪明的,”她说。
“你也不笨,”你说。
“可有笨的。”
“谁?”
“画家,只知道用眼睛来看。”
“画家有画家的感受方式,他们比写作的人更重视视觉。”
“视觉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吗?”
“好像不能,但问题是什么叫价值?这困人而异,各有不同的看法,
不同的价值只对于持有同样价值观的人才有意义。我不愿意恭维你长得漂
亮,我也不知道你内里是否就美,可我能说的是同你交谈很愉快,人活着
不就图点快活?傻瓜才去专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她说着,不觉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钥匙,在手里玩弄,你看出来她一点
也不愉快。你便同她谈起钥匙。
“什么钥匙?”她问。
“就你手里的这把钥匙。”
“这钥匙怎么了?”
你说你把它丢失了。
“不在这儿吗?”她摊开手掌心上的钥匙。
你说你以为它丢了,可此刻就在她手里。
她把钥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来说她要走了。
“你有急事?”
“有一点事,”她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已经结婚了。
“那恭喜你。”你有点苦涩。
“我还会再来。
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时候来?
“得看我高兴。我不会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来,让你也不高兴。也不会
在我特别高兴的时候��”
“这是很明白的事,随你方便。
你还说你愿意相信,她还会来。
“来同你谈你丢失了的钥匙!
她仰头把头发掠到肩后,诡橘笑着,出门下楼去了。
61
我这位十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少年时代的老同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给我看,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两者之间,看不出年龄也看
不出性别,他说是个女人,在种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庙前的合影。他问我
知道“荒江女侠”吗?”
我当然记得,那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学把家
藏的那种校方禁读的长篇多卷武侠小说,什么《七剑十三侠》《峨嵋剑侠
传》、《十三妹》之类的旧书弄到学校里来,有交情的才能带回家过一宿
,没交情的只能在上课的时候,塞在课桌的抽屉里偷偷看上几眼。
我还记得,我更小的时候,有过一套《荒江女侠》的连环画片,打弹
子的时候输掉了几张,再也凑不齐全,我曾经可惜得不行。
我又记得,也是这“荒江女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么别的女
侠,同我少年时性意识倍增懂懂的觉醒也有关系。那大概是从旧书铺子里
来的一本连环画,前一页画的是一枝在劲风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说
明写的大抵是可怜一夜风雨知多少,隐约的意思是这女侠被一个恶少,自
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之后又有一页,是这女侠拜了武林长者高手,
学成了一手飞刀绝技,一心雪恨,终于找到了这仇人,甩出的飞刀本钩住
了他的首级,却又动了无法明白的恻隐之心,只将他一只手臂割断,反放
了一条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现在还有女侠?”我这老同学问我。
“就是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开心。
照片上我这位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老同学,穿着地质队的野外工作服
,神态憨厚,我总觉得他像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书呆
子彼埃尔。我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他还很瘦,只不过他那张善良的圆脸当时
就戴的一付眼镜,总挂在鼻梁上,同一位俄罗斯画家的一本托尔斯泰作品
插图集中的彼埃尔有些相似。可他身边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侠客,穿的同
老农民一样,一件宽大的对襟大褂,大裤脚下又是一双当兵的那种平日胶
鞋,没有性别的脸上一对小眼,除了像农村女干部那样齐耳根的短发表明
她还是个女性,同我从武侠小说,画片和连环画上得来的那一身短打,束
腰提气英姿凤眼的女侠毫无相似之处。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
面开来的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
的一个勘探队工作,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
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
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
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
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
人,又无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
来才明白无非是为了追溯另一个
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
这山区,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
事了。同一机关里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
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
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
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
医院产房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
也就安全出世,只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
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
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
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
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猪肉定量供应,一
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顿肉食。
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
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
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
桌上居然有那么多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
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
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他和我也都买了,也都从包里摸出
来,摊到桌下酒。就这么点不值得记忆的记忆,竟让我从长沙过株州转车
时停了一整天。那么,我少年时的好友更没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尝不给
他也带来一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在这小站边上的旅店要下一个铺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
,回到旅店还可以打个吨,赶一早的火车。
我在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碗绿豆稀饭,疲劳顿时消失了。我向街边
上税务所门前躺在靠椅上乘凉的一位公职干部打听,这里有没有个勘探队
?他坐起,立刻肯定有,先说离街二里地,再说三里,最多五里,从这街
的尽头,到路灯没了的地方,由一条小巷里进去,经过一片水田,再过条
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河对岸走不多远,有几幢孤零零的新式楼房,便是
勘探队部。
出了市镇,夏夜繁星满天,一片蛙鸣。我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都是次
要的,只一心要找到他。夜半于时,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门。
“你这鬼!’他惊喜叫道,老大的个子,又高又胖,穿个短裤,打个
赤膊,用手上的大蒲扇使劲拍我,直给我扇风。这也还是小时候大家拍肩
膀的习惯。我当时班上年纪最小,同学间称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
在的壮实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
的家,仍不失当年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
些作品,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
转给我,还真联系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 老地主,在学
校里总受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
他的种种不幸原来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
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
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
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
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辑看了,他对我倒
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立意不高
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
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
惯了山路,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
的模样。“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
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
事,足足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
我名字就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
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
回去再回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
当年的老右,像牵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
,去找金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
黑前赶到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
地里,有一处直晃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
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
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
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
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一看是个披着长毛
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野人!别
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
,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
通出来了,全身上下赤条条的, 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只有副眼镜,用绳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
“你编的吧?”我说。
“这都是真事?”女人在里间房里说,也还没睡。
“要编也编不过你,你现在是小说家。”
“真正的小说家是他,”我朝里间对他女人说,“他是天生讲故事的
好手,当年班上没人能讲过他。只要他一开讲,全都傻听着。可惜,才写
了篇小说,没出笼就给毙了。”我为他不免有点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来才这样讲,平常连句多话都没有,”他妻在房里
说。
“你就听着,”他对他女人说。
“说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兴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
人,跑什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
说,你要再装神弄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
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
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
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
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
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
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
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
没这么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0年闹灾荒,没
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
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
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
?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
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
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
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
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
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
,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
一个山洞里,天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
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个人
号陶大哭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
了半天,才说出句: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
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
镜时那种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
把我枪毙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
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
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
躺椅上坐了起来。“这结尾还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说。
-- 俗不可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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