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3 12:36: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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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除了鄙俗和丑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
不如听听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
她说她不会讲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编。她要的是真实,毫不隐
瞒的真实。
女人的真实。
为什么是女人的真实?
因为男人的真实同女人的真实不一样。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那么你也承认男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个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谈女人。
那么谈什么?
谈谈你的童年,谈谈你自己。她不要听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
的过去,你的童年,你的母亲,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你
摇篮里的记忆,她都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最隐秘的感情。你说你都已经
遗忘了。她说她就要帮你恢复这些记忆,她要帮你唤起你记忆中遗忘了的
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记忆中去游荡,深入到你的灵魂里,同你一起
再经历一次你已经经历过的生命。
你说她要占有你的灵魂。她说就是,不只你的身体,要占有就完全占
有,她要听着你的声音,进入你的记忆里,还要参与你的想象,卷进你灵
魂深处,同你一块儿玩弄你的这些想象,她说,她也还要变成你的灵魂。
真是个妖精,你说。她说她就是,她要变成你的神经末梢,要你用她
的手指来触摸,用她的眼睛来看,同她一块儿制造幻想,一块儿登上灵山
,她要在灵山之颠,俯视依整个灵魂,当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
能见人隐秘。她发狠说,就连你的罪过,也不许向她隐瞒,她都要看得一
清二楚。
你问她是不是要你向她忏悔?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那也是你自顾
的,这就是爱的力量,她问你是吗?
你说她是不能抗拒的,你问她从哪儿谈起。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谈你自己。
你说你小的时候,看过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亲还是你外婆带
你去的你记不很清楚了。
这不要紧的,她说。
你记得清楚的是这算命先生有很长的指甲,他摆开你的生辰八字用的
是黄铜的棋子,摆在八卦图阵上,还转动着罗盘。你问她是否听过叫紫微
斗数的?这是古代术数中一门高深的学问,能预测人的生死未来。你说他
摆弄那些铜棋子的时候,弹动指甲,毕剥作响,挺怕人的,嘴里还叨念咒
语,说什么八八卡卡,卡卡八八,这孩子将来一生有很多磨难,他前世的
父母想要领他回去,很难养啊,前世积债太多。你母亲,也许是你外婆问
,有什么法子消灾没有?他说这孩子
得破相,叫冤鬼招他魂魄时辨认不清。你外婆便趁你母亲不
在家的时候,这你记得很清楚,要给你穿一个耳眼,她用一
颗绿豆在你耳垂上揉搓,还抹上了一把盐,说是不疼的,揉着搓着耳
垂肿大了,越来越痒,可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下针穿
跟你母亲就回来了,同老太太一场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罢。
而你那时候,对于穿与不穿耳服并没有一定的主见。
你问她还要听什么?你说你并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并不是没有拿
过你祖父的拐杖在暴雨后积水的巷子里撑着涂盆当船划。你也记得夏天躺
在竹凉床上,数一方天井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记
起有一年端午节的中午,你妈把你捉住,用和在酒里的雄黄涂你耳朵,还
在你头上写上个三字,据说夏天可以不生疖子不生疮,你嫌难看,没等你
妈写完,便挣脱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说她妈妈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干校里,她去农村的时候就带着
病。那时候,整个城市都战备疏散,说是苏联毛子要打来了。奥,她说,
她也逃过难,火车站月台上布满广岗哨,不光带红领章的军人,还有同样
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站台上押过一队唱歌的劳改犯,破衣烂社,象
一群乞丐,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每人背一个铺盖卷,手里拿着
瓷缸子和饭碗,一律大声高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抗拒改造,
死路一条。”她说她那时候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傻哭起来,死也不肯上火
车,赖在地上嚷着要回家。妈妈就哄她,说乡下比城市里好玩,还说防空
洞太潮湿,再挖下去腰就要断了,不如到乡下去,农村空气比城市里好,
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里倒是整天同妈妈在一起,他们大人们
政治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和读报纸的社论的时候,那时候报上总有那么多社
论要读,她就可以靠在妈妈怀里。他们下地劳动,她跟去在地边玩,他们
割稻她还帮着拾稻穗。大家都喜欢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要不是看见梁伯伯挨批斗,站在板凳上被推下来,把门牙都叩掉了,满嘴
的血,她还是满喜欢干校的。干校里还种了许多西瓜,大家都买,谁吃瓜
都把她叫去,她一辈子也没吃过那许多西瓜。
你说你当然还记得,你中学毕业那年的新年晚会,你第一次同一个女
孩子跳舞,你一再踩她的脚,臊得木行,她却直说没关系。那一夜飘着雪
,雪花落在脸上跟着就化,从晚会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赶你前面
同你跳过舞的那个女孩-----
不要讲别的女孩!
讲你家有过一只老猫,懒得连耗子都不肯捉。
不要讲者猫。
那么讲什么?
讲你是不是看过人家,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那个淹死的女孩。
那个下放的女知青?那个跳河自杀了的姑娘?
不是。
那么是哪一个?
你们夜里把她骗去游泳,然后又把她强奸了!
你说你没有去。
她说你肯定去了。
你说你可以发誓!
那么你肯定模过她。
什么时候?
在桥洞底下,黑暗里,你也摸过她了,你们男孩都一样坏!
你说你那时候还小,你还不敢。
她说你至少看过她。
当然看过,她不是一般的好看,确实招人喜爱。
她说你不是一般的看,你看过她的身体。
你说你只是想看。
不对,她肯定你看过了。
你说这不可能。
就可能!你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经常去她家。
那么在她家军?
在她房间里!她说你就撩起过,撩起过她的衣服。
怎样撩起?
她靠墙站着。
你说是她自己撩起来的。
是这样吗?她说。
再高一些,你说。
里面什么都没穿?也没有奶罩?
她乳房才刚刚发育,你说,奶当然隆起,可乳头还是瘪的。
你不要再说了!
你说是她要你说的。
她说她没有要你说这些,她说她不要听了。
那么说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只是不要再谈女人。
你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爱的并不是她。
凭什么这么说?你问。
她说你同她作爱时想的也是别的女人。
没有的事!你说,她这都凭空而来。
她说她不要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真对不起,你打断她。
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你说那么你听她的。
她说你从来就没听她说话。
你故意问她是不是总在干校吃西瓜?
你这个人真没劲,她说。
你求她说下去,保证再木打岔。
她说她没有什么可说了。
33
从江口县逆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了苗族、
土家族和汉人杂居的盘溪寨,进入到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
拢,河床变得狭窄而幽深。黑湾河监察站,一幢砖砌的二层小楼,座落在
河湾的尽头。站长是一个高个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见到的那两条活的新蛇
就是他从外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的。他说这河溪两岸野麻叶中蕲蛇特别多
。
“这是该蛇的王国,”他说。
我想多亏了蕲蛇,这片近乎原始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当过兵,又当过干部,到过许多地方,他说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前不久,他拒绝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也不愿到保护区的种植场去
当场长,就在这里一个人看山,他看中了这山。
他说五年前还有老虎到村寨里偷牛吃,现在当然再也没有人见到虎的
踪迹。去年,山民打死过一只豹子,他没收了送到县里保护区管理处去的
。骨架子用砒霜泡过,制成了标本,锁在标本室里,竟然被人偷走了,据
分析是从水管子爬窗户进去的,要是再当成虎骨卖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长
寿了。
他说他不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个看山人,在保护
区里修了这么个监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这小楼上有几间房,可以接待各
地来的专家学者,做调查也好,采集标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长年在这山里你不觉得寂寞?”我见他没有家小,问。
“女人是很麻烦的事。”
他于是又讲到,他当兵的时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着胡闹,有个
十九岁的姑娘,曾经参加民兵训练,当过省里的特等射手,武斗中跟着一
派上了山,把围剿的战士,一枪一个,一连撂倒了五个,连长急了,叫抓
活的。后来她子弹打光了,被抓住剥个精光,叫一个战士一梭子冲锋枪从
阴道里打过去,打个稀巴烂。他也在小煤矿上待过,当过管人事的干部,
矿工们为个女人火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为女人闹出的一般纠纷就
多了。他也有过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来这里住下写书,一起还好喝酒。我每顿饭都喝,不多,但
都得喝点。”
一个农民从门前河湾的独木桥上经过,手上拎一串小鱼。他招呼了一
声,说有客人来了,要了过来。
“我给你做麻辣小鱼吃,正好下酒。”
他说要吃新鲜肉也可以叫农民赶集的时候捎来。离这里二十里路最近
的寨子有家小铺,还能买到烟酒。豆腐更时常吃到,哪家农民做豆腐总有
他一份。他还养了些鸡,鸡和鸡蛋都木成问题。
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鱼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说:
“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静,没那么多烦心事缠人。我事情也简单,这
上山只有一条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尽到我看山的责任就是了。”
我从县里来就听说他这黑湾河管区最好,我想也因为他这种淡泊的人
生态度。用他的话说,他同这里的农民都玩得来。每年开春,有个老农总
要送他一包干草根。
“你进山的时候嚼一段在嘴里,蛇就避开你。这里的斯蛇可是要人命
的。”说着,他起身到房里拿来了一个草纸包,打开递给我一支褐色的草
根。我问是什么草,他说他不知道,他也不问。这是山里人祖传的秘方,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他说从这里上主峰金顶转一转,来回得打上三天。带上米、油、盐,
再弄点豆腐蔬菜和鸡蛋。在山上过夜只能睡在山洞里,洞里还留有给前些
时来科学考察的人员用的几床棉被,可以御寒。山上风大,很冷。他说他
去村里看看,找到个人的话今天就可以上山。他过到独木桥那边去了。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晶亮,背阴处
则幽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
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跃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
对岸,林子后面有个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
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
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栏,堆满
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正想进人家里去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杂的狼
狗窜了出来,凶猛叫着,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
,一面仰望着监察站这幢小楼后面阳光中青灰色的庞大的山体。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嘻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
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
。她显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
“喂,买蛇不买?”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担挑住盘绕
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
“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
这女人才无奈退回到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疯疯癫癫的,这婆娘,见外来的生人总要弄出些名堂,”他对我说
。
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农民替我当脚力和向导,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
屋里的事,再准备好几天的米和菜。我尽可以先走,那向导随后就来,山
里人走惯了山路,挑上箩筐一会就能撵上。这上山只一条道,错不了的,
前面七八里处有个早先开发过一半又作废了的铜矿场,如果还不见来人,
我可以在那里先歇一会。
他还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农民会替我挑去,又给我一根棍子,说是
上山时省些力气,还可以赶蛇,并且嘱咐我嘴里嚼一段他给我的那干草根
,我便同他告别。他留个平顶头,面孔黑瘦,满脸胡子渣,向我挥挥手,
转身进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怀念他,他那实实在在淡泊的人生态度,还有那郁黑的
河湾的独木桥那边,那村寨里黑锈色的木屋,那凶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
那挑着扁担玩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么,就像那小楼
后苍莽庞大的山体,我以为总有更多的意味,我永远也无法透彻理解。
34
你走在泥泞里,天下着迷蒙细雨,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胶泥咬住鞋子
发出的声响。你说得选择走在硬泥上,却即刻听见扑啦一声。你回头见她
摔倒在泥泞里,一只手撑住地那分狼狈。你伸手拉她,不料她脚下一滑’
撑地的污手又抹得浑身是泥。你说干脆得把她那高跟皮鞋脱了,她哭丧脸
,竟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你说脏就脏了,没什么了不得,前去找到个人家
,再好好洗一洗,她却不肯再走。
这就是女人家,你说,又要游山,又怕吃苦。
她说她根本不该同你来,走这倒媚的山路。
你说山里不只有风景,也有风风雨雨,既然来了,就别后悔。
她说受你骗了,这鬼的灵山,一路上压根儿就没见个游人。
你说要是看人而不是看山,城里大街上还没有看够?再不就逛百货商
场去,从甜食点心到各种化妆用品,女人需要的应有尽有。
她于是用一双泥手捂住脸哭了起来,简直像个孩子,还好不伤心。你
于心不忍,只好拖她起来,扶住她走。
你说总不能赖在这雨地里,前面就会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火塘,有
火塘就有了温暖,就木会这样孤寂,就都会得到宽慰。
你当然也知道,雨中的那堵断墙背后,灶台肯定都坍塌了,铁锅也早
已锈穿。这山岗上,荒草丛中,插着零落的纸幡的坟家背后,也不会有女
鬼啼哭。此时此刻,你多么盼望能找到个山早人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清清爽爽,坐在火塘前的竹靠椅上,手里再有一碗热茶,对着屋檐下绵绵
细雨,同她讲述一个同她与已和纷繁的人世都无关系的童话,她就像这孤
寂的山中人家的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坐在你膝头上,偎依着你。
你说火神是一个赤条条的红孩儿,就喜欢恶作剧,总出现在砍倒的树
林子里,把厚厚的干树叶子故意瑞得哗哗响,光个屁股,在砍倒的树枝间
爬上爬下。
她则同你讲述她的初恋,一个小丫头的爱情,或者说还不懂世事,只
是对爱情的一种向往。她说,他当时刚从劳改农场回到城市,又黑又瘦又
老相,腮邦子上都出现深深的皱纹,可她还就倾心于他,总凝神听他讲述
他经受的那些苦难。
你说那是个好远久的故事,你还是听你太爷爷说的,说他亲眼看见过
红孩儿,从他头年砍倒的那棵株树底下爬了出来,翻到一棵山茶树上,他
当时还晃了晃脑袋,以为老眼昏花。他正从山岭上下来,扛了根碴树,是
山外响水滩的一个船工要的,檀木轻,又经得住水泡,是做船的好材料。
她说她那时才十六岁,他却已四十七八了,足以当她的老父亲,他同
她父亲早年是大学的同学,多少年的至交。他平反回城以后,没有多少别
的交往,总上她家,同她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讲述那些年他打成右派后劳
改时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眼睛都湿润了,他便人干巴巴的还没恢复元气
,不像后来有了职称,当上了总工程师,也穿起花呢西装,衬衫的白衣领
烫得毕挺,总敞开着,显得那么康酒。可她当时就如醉如痴爱他,就顾意
为他流泪,一心想给他安慰,让他后半生过得幸福。他当时只要接受她这
小丫头的爱情,她说,真的,她什么都可以不顾。
你说你太爷爷当时一根一围粗的檀木还扛在肩上,正从坡上下来,就
看见了这火神爬上了山茶树干,他一时煞不住脚,也不敢多看,回到家门
口放倒树干,还没进屋就说不好厂!家里人问他,那时,你说你爷爷还活
着,你爷就问你太爷爷,爸,你怎么了?你太爷爷说,他看见红孩儿了,
那火神祝融,好日子完啦!
可他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傻瓜,她说。她只是在她都上了大学好几年
之后,才告诉他的。他说他有妻子和儿子,他去劳改他妻子守了他整整二
十年,儿子都比她大。再说,她父亲,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会怎么看待
他?胆小鬼!胆小鬼!她说她当时哭着骂他。她说,连那次约会都是她主
动的,他当时从她家同她父亲告别出门,她也找了个借口,对父亲说她要
去找她小时候曾经一个楼里住过的一个女孩,他们便一起出门了。她平时
叫他蔡叔叔,她也还是这么叫他。她说蔡叔叔,她有话要同他谈谈。他说
好的,这会儿就行,边走边说。她说不,她不能这样在大马路上。他想了
想,约定去一个公园。他说公园门口有个饭店,他请她一起吃晚饭。
你说灾难后来果真一桩接一桩。你说你那时候还小,背不了一杆火枪
,不能跟你爹爷去打猎,只好扛起锄头,同他去竹林里挖冬笋。你太爷爷
那时候背已经驼了,颈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说是从小扛树扎出来的。可
你太爷爷年轻时,你爸说,他可是没人比得过的好猎手,就在他看见了红
孩儿之后,没两天功夫,叫人给打死了,枪子从后脑勺进去,在
左眼窝I花。他躺在屋门口一滩血迹里,伸手就博得到门槛。屋场边
的那棵老樟树根上也结的紫黑的血块。他是扒着树根爬上来的,等不及从
拐弯的石级上来,爬到快清看家门槛时才断气了。你太奶奶早起喂猪食方
才发现,半夜里都没听见他一声叫唤。
她说饭桌上她什么也没谈,只讲了些她学校里毫不相干的事。饭后,
他提议到公园里走走,走到树影下,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借着酒兴要吻
她,她没有让。她说,她还叫他蔡叔叔,她只是要让他知道,她曾经怎样
爱他,她又怎样惩罚了她自己,她已经给了别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只
不过一时迷糊,被人玩弄了,是的,她说她用的就玩弄这词,她也只是一
时冲动。他不做声,要拥抱她,她推开了。
你说当时天还未大亮。你奶奶先是脚下绊了一下,后来就大叫一声,
晕死过去。你奶奶当时肚子里正怀着你爸。后来还是你老爷把你太爷拖进
屋里的。你老爷说,你太爷是叫人暗算了,从后脑勺吃的黑枪,用的是打
野猪的铁砂子。你爸还说,在你太爷刚死没多久,山林就起火了,那一片
林火足足烧了上十天,好几个火头同时窜起,没法子救,火光冲
天,把个呼日峰映得像一座火焰山。可你老爷说你太爷吃黑枪的时候
正是林火起来的时候。后来你爸却说,你太爷爷的死同拿火绳的红孩儿没
有关系,是叫仇家暗算了。你老爷一直到临终前都要找出暗算他爸的凶手
。可到了你爸说给你听的时候,就成了故事,只有一声叹息。
她说他还对她说他爱她,她说,假的!他说他真想过她,她说已经晚
了。他问为什么?她说这还用问!他问为什么连吻她一下也不行?她说她
能同随便哪个男人睡觉,就不能同他。她还说,你走吧!你永远也不会明
白,还说她恨死他了,再也不想见到他,硬是把他推开跑了。
你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小护士,她一路上编造的全是谎话,说的也不是
她的女伴,这才是她自己,她自己亲身的经历。她说你讲的也不是你太爷
爷你老爷你爸你自己,你全编的是唬弄人的故事。你说你已经说过了这是
个童话,她说她又不是小孩子,木听什么童话,她只要真真实实活着,她
也不再相信什么爱情,她已经厌倦了,男人都一样好色。女人呢?你问。
也一样下贱,她说,她什么都看透了,活着都腻味,她不要那么多痛苦,
只求瞬间的快乐。她问你还要她吗?
就在这雨地里?
这样难道不更刺激?
你说她真贱。她说男人不就喜欢这样?又简单,又轻松,还又刺激,
完了,一走了事,也不必担心,也没有累赘。你问她同多少男人睡过觉?
她说少算也上百。你不相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只要几分钟。
在电梯里?
干嘛在电梯里?你看的是西方电影。在树影下,在墙拐角里,随便什
么地方不成?
和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这样更好,也不会再见到尴尬。
你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
只要想要。
找不到男人的时候?
他们并不那么难找,只要使个眼色,跟着就来。
你说她使个眼色,你未必就去。
她说你未必就敢,可有的是敢的。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
那么你在玩弄男人?
为什么只许可男人玩弄文人?这有什么奇怪。
你说她不如说在玩弄她自己。
又为什么?
就在这泥泞里!
她便笑嘻嘻说她喜欢你,可不是爱。还说你可要当心,要她真爱上你
了��
那就是灾难。
她问是你的灾难还是她的灾难?
你说与你与她都是灾难。
你真聪明,她说她就喜欢你这颗聪明的脑袋。
你说可惜不是身体。
她说身体人人都有,又说她不想活得太累,于是长长叹了口气,讲个
快活的故事吧,她说。
还是讲火?那光屁股的红孩儿?
随便你说。
你便说这红孩儿火神祝融正是这九山之神。那呼日峰下,原先的一座
火神庙年久失修,人们忘了祭祖,酒肉都只顾自己享用。被人遗忘了的火
神一怒之下,便发作了。就在你太爷爷……
怎么不说下去?
他死的那天夜里,人都熟睡的时候,山林里窜出一道火光,明晃晃悠
悠游动在漆黑的山影之中。风吹来了一股胜似一股的焦臭味,人们在睡梦
中都感到窒息,纷纷起来,也都看见了林火,却只呆呆望着。到了白天,
烟雾迷漫过来,别说去救,躲都躲不及。野兽也惊恐万状,被熊熊火势追
赶,老虎、豹子、野猪、豺狗统统窜进河里,只有河水汹涌的深涧才能阻
挡火势蔓延。隔岸观火的众人只见对面火光之中,一只赤红的大鸟飞腾起
来,长的九个脑袋,都吐出火舌,拖起长长的金色的尾巴,带着呼啸,又
像女婴的啼哭,凌空而上。千百年的巨树腾地弹起,像一根根羽毛,还发
出炸裂声,然后又轻轻飘落进火海里……
35
我梦见我背后的石壁开了,发出格支格支的声响,石缝之间裂出鱼肚
白的天空,天空底下有个小巷,清寂无人,旁边是一个庙门,我知道那是
大庙的侧门,从来不开,门口牵了一根尼龙绳子,晒着小孩的衣服,我认
出来这地方我曾经去过,是四川灌县的二王庙外,我则在分水的堤堰上走
,脚下江水滚滚,对面岸上还有一座被占用了的庙址,我曾经想进去而不
得其门,只看见高高挑出院墙的乌黑的飞檐上爬着的鱼蛇,我拉住了一根
钢丝缆绳,一点一点前移,白花花的河滩上居然有人在钓鱼,我想到他跟
前去看看,水涨了,我只好退缩,四周央央流水,中间的我竟又是个孩子
,此刻的我站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后门口看着那童年时候的我,穿的一双布
鞋,进退两难,鞋帮子上有个布锁的纽扣,我小学校里那些说下流话的同
学说我这脚上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正是从街上野惯了的
这些男孩子嘴里我第一次懂得那句骂人话的涵义,他们还说,女人是践货
,又说街角卖烧饼的那胖女人同男人贴饼子,我知道这都不是好话,同男
女的肉体有关,可究竟什么关系只模模糊糊并不清楚,他们说我喜欢同班
的那个给过我一张香片纸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脸上顿时便发烧,这又是我
小学毕业之后进了初中有一次看暑期学生专场电影时碰上他们,说她现在
长得比以前白净多了,挺风骚的丫头,还向他们打听过我,他们问我干么
不同她约会,然后我就掉在女人的肉体之中,挣扎着,伸手摸到了一个女
人润湿的下身,我以前没这么大胆,我知道我堕落了,又窃窃欢喜,大约
知道这是一个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我却无法看到,想
去吻她竟被另一个女人的嘴吻着,心里明明不爱却也自得其乐,我也就看
见了我父亲忧郁的眼睛,他默默无声,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便知道这不是
真的,梦中我尽可以放纵,又听见匡当匡当门板被风吹得直响,我记起了
我睡在山洞里,头上折皱起伏的古怪的屋顶是马灯照着的岩壁,我睡在透
湿的被褥里,衣服都没有脱,贴身的衣服同样潮湿,脚一直冰凉没暖和过
来,山风很猛,在匡当的门板震荡声后鸣鸣吼叫,像头粘着血的野兽,就
躺在抵上门板的山洞口,我细心倾听,风声来自山岩顶上,在草甸和灌木
丛中驰骋。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拧亮马灯,提在手里,拔上鞋,把用一段
段树干钉成的门板后顶着的树权子撤了,门板匡当一声被风吹开。洞外浑
黑的夜幕马灯只照亮脚下一圈。
我往前走了两步,解开裤子,抬头突然看见面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足
有十公尺高,凌空俯视,我惊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马灯甩掉。巨大的身影
同时跟着摇动,我即刻醒悟到这莫非就是我读过的《梵净山志》中记载的
所谓“魔影”。我摇晃马灯,它跟着也动,确实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
陪同我上山的这农民向导,也闻声赶了出来,手中捏把砍刀。我惊魂
末定,还说不出话来,只啊啊的叫,一边摇晃马灯,指给他看,他也立刻
啊啊叫喊起来,随即接过我手上的马灯,就见两个巨大的身影在浑厚的夜
幕上随着两人的叫声跳跃不已,被自己惊骇又发现惊骇自己的竟是自己的
影子该怎样惊奇!两人像小孩子一样跳着撒尿,让黑乎乎的魔影也跟着跳
,又是对自己的镇定,对出窍了的魂魄也是种安慰。
回到洞里,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他也在翻身。我干脆叫他讲讲山里
的事,他嘟嘟嚷嚷说个开来,可他此时说的土话十句有八句我听不明白。
他好像说他有个做什么的远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只眼,因为
进山时没敬山神,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对我的责难。
早起,原打算去九龙池,大雾迷像。他走在前面,三步之外就只剩下
个淡淡的人影,到五步远我大声招呼他都难得听见。山雾居然浓密到这程
度,昨夜灯光竞能在上面投影,也就不奇怪了。对我这当然是一种新鲜的
经验,吹口气都有白色的雾气袅绕来填充吹开的空隙。从洞口还没走出百
步远,他却站住,折回头说不能去了。
“为什么?”我问。
“去年也是这鬼天气,有一伙六个人进山来偷挖药材的,只回去了三
个,”他嘟嚷道。
“你不要吓唬我,”我说。
“你要去你去,我横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来的!”我当然有些恼火。
“我是站长派的。”
“可他是为我才派的你。”我只没有说他的脚力钱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长不好交代。”
“你用不着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长,我也不需要他负责,我只对
我自己负责。我就想去看一看这九龙湖!
他说那不是湖,只是几潭水池子。
我说:湖也罢水池水罢,我就要看看那里的金发舞,我就为这高山上
一尺来厚的金发前来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个滚。
他说那里不能睡觉,都是水草。
我想说是站长说的,在那金发蘸上打滚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
没有必要同他解释什么叫地毯。
他不说话了,低头走在前面。我于是又上了路,这就是我的胜利,我
只能对我自己出脚力钱的向导毫无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无非要证明我有
自己的意志,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鬼都不肯来的地方的意义。
他又不见了,我稍许松懈一下,几步没跟上,他就消失在这白茫茫的
迷雾中。我只好加快脚步去追踪他的影子,到跟前才发现是一棵高山栋。
要我现在一个人从这草甸和灌木丛中认路回去,不知会走到哪里,我失去
了方向,又开始大声喊他。
他终于出现在雾中,冲着我莫名其妙指手划脚比划,等我到他面前才
听见他在叫喊,都是这该死的雾。
“你生我气了?”我问,我想我应该表示歉意。
“我不气,我气也不气你,你这人生我气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
,浓雾中听起来都闷声闷气。我当然知道是我无礼。
我只好紧跟在他后面,几乎踩到他鞋跟。这自然走不远的,走起来也
不舒服。我所以上这山来并非只看他的脚跟。那么,我又为什么而来?这
都同夜里的梦和魔影和一身里里外外湿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这种
劳累有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伸手去摸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的那根防蛇
的药草,却怎么也摸不到了。
“还是回去吧。”
他没有听见,我只好又大声喊:
“回去!”
这一切都可笑,但他没笑,只嘟嚷了一句:
“早就该转回去。”
我还是听了他的,跟他回转去了了。他进洞就生火,气压太低,烟子
出不去,把洞里也熏得烟雾腾腾,眼睛争不开。他坐在火堆边哺哺呐呐。
我问:
“你对着火堆讲什么呢?”
“说人抗不过命,”他说。
后来,他爬到铺板上睡觉去了。不一会,就听见他鼾声大作。他是自
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扰在于我总想成为自为之物,要去找
寻性灵。问题是这性灵真要显示我又能否领悟?既使领悟了又能导致什么
?
我百般无聊,在这潮湿的山洞里,里面的湿衣服都冰凉贴在身上。我
这时领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
暖,有一个我爱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妄。可那个
窗口也只是个幻影。
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去找我幼年时住过的房子,去找那
点温暖的记忆,那进伸很深的院子套着的院子像迷宫一样,有许多曲折窄
小黑暗的过道,可我永远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路,能从进去的原路再出来
。我每次进到这梦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样,有时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
前后人家的过道,我不能做些只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总也得不
到那种只为自己所有的温暖的亲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里,墙的板壁木是
没有撑到房顶,就是纸糊的墙皮破碎,或者有一面墙干脆倒了。我爬上一
个搭到阁楼上的梯子,从楼梯往下看,屋里全成了瓦砾,那外面本来是一
片南瓜地,我曾经爬在南瓜藤下捉过蟋蟀,颈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
毛,和着汗水,弄得周身发痒,那在阳光下,这在冷雨里,本来堆满瓦砾
的场子上,竟也盖满了别人家的房子,简直不知什么时候盖起来的,窗户
还都关得那么严实,这半截子没有墙壁遮挡的阁楼下面,我外婆在倒腾一
个同她一样老的从上面揭开盖子的红木旧衣箱,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
还是应该找寻点温暖的回忆,我儿时的梦,确切说,是我做过的关于我儿
时的梦,我想去找寻我小时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经忘掉了姓名的小伙伴。
有个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伤痕,显得特别忠厚,他有个专
门养蟋蟀的紫砂罐子,说是他祖父传下的。我也喜欢他姐姐,挺温柔的一
个大姑娘,可我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后来嫁人了,我再去她家
也肯定扑空,甚至碰不上我这幼年时嘴唇上有伤痕的伙伴。我走过一家家
房门紧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檐很矮,几乎伸到街面上来,我
要赶紧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饭,她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大声叫我
,光听她声音总以为她在同谁吵架,她经常同我母亲吵嘴,脾气非常急躁
,人越老脾气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儿都合不来,闹着回老家找她的
一些表亲戚去了,后来说是死在养老院里,我必须找到她的下落,才对得
起我死去的母亲。我这会尽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时不曾想到过她们的
缘故,她们其实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山洞里,对着柴火,火苗跳跃总
诱人回忆,我揉搓被烟子熏得睁不开的眼睛。
我起身到洞外,雾淡薄一些了,能见到十步开外。空中飘着细雨。我
发现这一道道崖缝里,插着一些烧剩的香头,还插有一根扎着红布条的树
枝,我想这大概就是山里人之所谓灵岩吧,妇人家求子的地方。
矗立在顶峰的巨大的擎天石柱全消失在雾中,我循着山脊走去,没有
想到一座死城竟然在雾中出现。
-- 俗不可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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