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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高行健作品选录——《灵山》(全书)29-
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2 12:08:06), 站内信件
29

天门关的巫师差人来木匠坪要老头子做一个天罗女神的头像,说的是
腊月二十七亲自来请,要供奉到神坛上。来人送来了一只活鹅,算是定钱
,他要按时做得了,就再给他一罐米酒,半片猪头,正好够他过年。老头
子当时惊凛了一下。观音娘娘主生,天罗女神主死,女神是来催他性命的


这些年来,除木匠活外,他没有少做偶像,给人家雕财神爷,雕捡斋
和尚,雕了愿判官,给傩戏班子还调过整套整套的脸壳,那半人半神的张
开山,半人半兽的马帅,半人半鬼的小妖,还有供人开心取乐的歪嘴子秦
童,也还给山外的人雕过观音菩萨,可就是,真的,还没有人请过主宰性
命的凶煞天罗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来了。他怎么这样糊涂就接受下来?
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贪。人只要肯出财物,要什么他就雕什么。人都说他
雕的像一个个活灵活现,一看就知道是财神爷。是灵官,就是笑罗汉,就
是捡斋和尚,就是了愿判官,就是开山莽将,就是马帅和小妖,就是观音
菩萨。他从来没见过观音菩萨,他只知道观音菩萨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
来得一个婆娘,带了二尺红布,,一筒子信香,听说山里人祭祖的那石头
灵验,进山来求子的,见他会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观音,便在他屋里歇了
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观音娘娘高高兴兴带走了。可他这一生
唯独没有雕过天罗女神,一是没有人来请过,二是这凶煞只有巫师的神坛
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个寒牌,浑身发冷,他知道天罗女神已经附在他
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横梁上的那一段黄杨,这木头纹理细密,不会
走形,不会开裂,他已经搁了好些年了,舍不得派一般用场。他爬上柴难
伸手情那截木头的时候,脚下跟着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
里是明白的。他抱着木头,在屋场上做砍桩用的枫树疙瘩上坐下。这种不
大的活计,他本来用斧子不加思索几下就可以把料备好,再用凿子去凿,
随着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着显现,这都驾轻就熟。可他
没雕过天罗女神,便抱着木头呆坐着发楞,又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好
放下那段木头,进到屋里,在火塘边上被油烟子熏得乌黑又被屁股蹭得发
亮的一段圆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过不了这年。腊月二十
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决计不让他过这年关。

他作孽多了,她说。

天罗女神说?

是的,她说,他不是个好老头,不是个守本分的老头。

也许。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个来求子的婆娘?

那是这婆娘下贱,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个哑巴姑娘。

就在他这屋场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时候。这种外出做活的手艺人,长年单身
在外,多少攒些钱,又有的是手艺,找个女人跟他睡觉并不难,有的是贪
财放荡的女人。可他不该欺负一个哑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
把她甩了。

天罗女神来向他索命的时候,他想到的正是这个哑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现在他眼面前,无法抹杀得掉。

这就叫报复?

是的?是凡受过欺负的女孩都渴望报复!她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能找
到他,她会挖去他的双眼,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叫魔鬼把他打进十八层
地狱里去,用最残酷的刑法来折磨他!可这女孩是哑巴,没法于说,肚子
也大了,被打出家门,沦落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恶的烂肉。她
本来不是没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个老实的庄稼人,可以过上正常的夫妻
生活,有一个可以蔽风雨的家,生儿育女,死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
群中跟着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
睛紧闭,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
珊跟着鞋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
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
,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
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
,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
,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她肌肤
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的手
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
。大门敞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
中风,有说是烧死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
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
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
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
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眼、鼻子、嘴、
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吊着矛
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
被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
祭坛上。


30

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
龙,说是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
地方五步之内,都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
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
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
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
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转而溜了。可要
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
,在它盘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
上,它就闪电一般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
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
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
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
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
到过一个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
蛇咬伤而又活下来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
农民才戴,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
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
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
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
手怎么伤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
要掼碗,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杞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
,我才明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
山里人要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
好犯法,他不做犯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
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
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
腰,就觉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
子一样,单个的狗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
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
碰到了蕲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
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
,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个寒嘤,眼前一
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都听不
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
有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
把右手腕一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
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
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
,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
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
也会把钳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
把腿咬断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

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
,不比我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蕲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
的乡镇的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
柳宗元所述,“黑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
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
。他身为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
游荡,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
认,好加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
一个监察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
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
小段很细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
有个俗名叫棋盘蛇。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
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
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光彩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
样,让人想起戏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食并不靠眼睛,鼻眼之间
有一个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颊窝,是它特有的温觉感受器官,对红外线特
别敏感,可以测出周围三公尺以内的二十分之一度温差的变化,只要体温
高于它的动物出现在它周围,就能跟踪并准确袭击。这是之后我去武夷山
,自然保护区里一位研究蛇伤的专家告诉我的。

也就在我这一路上,这条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
的锦江,河水竟这样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冲下去,
尖声叫着,直到几百公尺外的河滩上,人才打住,声音传来是那么清晰。
公路下方,一个赤条条的年轻女人就在河边洗澡,见公路卜驰过的车辆,
竟像白暨样站着,只扭动脖子,出神凝望。正午烈日下,水面上阳光耀眼
。这一切同新蛇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


31

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
只不过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
跟着一只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
上了,那人肯定是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
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
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挺招人,居心不良
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骚,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
知道她是处女,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
惜她自己。他替她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流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
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乱。他享用了她,
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强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
有点高兴,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
她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
在发烧,开始傻笑,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
撩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学生,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
间外面走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
要说。那是个中午,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
。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贼一样,她觉得可耻极了,动物,动物,她
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开房门,走了出去,挺起胸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
梯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刷的一下子通红,像裙
子被撩起里面什么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
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
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
一声,她说心都要从胸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
。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许多不安和悸动
,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刺痛人
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
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精就讲狐狸精,她说。

你说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还没满七��

什么叫满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

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
里听来的。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
喜春堂的婊子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插着腰,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
人来了,便搔姿弄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
,那个泼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
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
在眼里,就说,驼子,你脚下踩狗屎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
每村里人当街吃夜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屁股,从一家
家屋门口过。毛于他娘拿筷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
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骚狐狸精,村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
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她扒光,揪住头发往粪桶里
按。

真恶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
里叫老实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
倒真浇的是地方。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老娘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
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山里去打柴,扛着根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
,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
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腰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
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
,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默默观战
。这女人扯破了衣服,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
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扭动的肉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
毕竟是女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
是最毒妇人心,女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
,几个手大脚粗的女人上去就把她扒个精光,捆绑起来,用一根杠子抬着
,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
了的女人,也不敢露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满桃花
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淫荡的女人成了麻疯村。她们将她连同抬她
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番,回村
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
着一条漏肉的破裤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唇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回到村
里。屋檐下在玩的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
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更妖艳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
总是两片桃红,活脱是个妖精。可她再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
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
贴着墙根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疯女,先烂鼻
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着割
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当了
,才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
人去她家里看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
竟。她出来就说:“这妖精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
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
开始置备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妈就发现他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
背上起的水泡,她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
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见她老公怎么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
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流水
。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挺阴沉,家家的婆娘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
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春犁地了,再包住
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脱皮掉头发就是长
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
耙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
可都说是这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
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
孽啊,现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脱,生了奶
疮,全都溃烂了,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
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
故事,你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邪恶,越来越粗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来的。

这就是你对女人的看法?

你说你只陈述。

陈述也是一种看法。

你说不想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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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不可耐的我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202.38.25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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