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2 12:07:5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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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木雕的人面兽头面具,头顶上突出两只角,两角的边上还有
一对更小的尖角,就不可能是牛羊牲畜的写照。它应该来自一种野兽,那
一脸魔怪气息绝不像鹿那样温顺,温顺的鹿眼的地方却没有眼珠,只两个
圆睁睁的空洞,眼圈突出。眉骨下有一道深槽,额头尖挺,眉心和眉骨向
上挑起的刻画使眼眶更为突出,双目便威慑住对方,兽与人对峙时正是这
样。
这面具要是戴上,那突出的眼眶的空洞里,暗中的眼珠便闪烁兽性的
幽光。尤其是眼眶的下沿又接空了,显出两道月牙形黑槽,尖尖挑起两角
,就更加狰狞。鼻子、嘴、颧骨和下颔都造形精确,一个瘪嘴的老人,连
下颔正中的小槽都没有忽略,皮肉干瘪,骨骼分明。突出骨骼的线条,刻
画得简洁有力,因此又不正是个老人,还焕发出一种刚毅的精神。两边紧
绷的嘴角上又刻画出一对尖锐的擦牙,一直挑到耳鼻两侧,鼻翼张开,带
有鲜明嘲弄而轻蔑的意味。牙齿脱落不是因为老朽,那门牙硬是打掉改而
装上的涂牙。绷紧的嘴角边还有两个小洞,原先想必可以从中滋出两束虎
须,这张极为精明的人脸同时又充满兽性的野蛮。
鼻翼,嘴角,上下唇,颧骨,额头和眉心,雕刻的人显然请熟人脸颜
面肌肉和头骨。再细细端详,就只有眼眶和额头上的尖角是夸张了的,而
颜面肌肉走向的刻画又造成了一种紧张。它不插上虎须的时候,完全是一
张纹面了的原始人的脸,他们对放自然和自身的理解就包含在那圆睁睁的
眼眶的黑洞里。嘴角上两个孔则透露出自然对人的蔑视,又表明人对自然
的敬畏。这张脸还将人身上的兽性和对与於自身的兽性的畏惧表现得淋漓
尽致。
人无法摆脱掉这张面具,它是人肉体和灵魂的投射,人从自己脸面上
再也揭不下这已经长得如同皮肉一样的面目,便总处在惊讶之中,仿佛不
相信这就是他自己,可这又确实是他自己。他无法揭除这副面目,痛苦不
堪。而它作为他的面具,一经显现,便再也抹不了,因为它本依附放他,
并没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徒有意志而无法谋求实现倒不如没有意志,它
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副在惊讶中审视着自己的永恒的面貌。
这实在是一件杰作。我是在贵阳的一个博物馆的展品中找到的。当时
正闭馆修建。我靠朋友们帮忙,弄到了介绍信,又托友人借这样或那样的
名义打了电话,终放惊动了一位副馆长。他是位好心的干部,胖乎乎的,
总捧着个茶杯。我想,他年事已高,如今也许已经告老离休了。他叫人打
开了两大间库房,让我在堆满青铜兵器和各种陶罐的架子之间转了一圈,
这当然很壮观,可我没有找到什么能打动我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东西。我
放是利用他的好心,又去了第二次,他说他们库藏的文物太多,不知我究
竟要看什么,只好让我看藏品目录。好在每张藏品目录卡片上都贴有一张
小的照片,我从宗教迷信用品的档目里竟然找到了这批滩成面具。他说这
一直封存,从未展出过,实在要看的话得办一定的手续,约定时间。我第
三次又去了,这好心的馆长居然让人把一大口箱子抬了来。一件件面具拿
出来的时候,我怔住了。
总共有二十来件面具,据说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作为迷信用品收缴来
的n当时不知是谁做的好事,居然没劈了当柴烧掉,反而送进博物馆里,也
就又躲过了文化革命的浩劫。
据博物馆的考古学者推测,是清末年间的制作。面具上的彩绘大都剥
落,剩下的一点点彩漆也都灰暗得失去了光泽。采集的地点,卡片上填写
的是黄平和天柱两县,漓水和清水江上游,汉族、苗族,侗族,土家族杂
居的地区,随后,我便上这些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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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橙黄的阳光里,山色清鲜,空气明净,你不像过了个不眠之夜,
你搂住一个柔软的肩膀,她头也靠着你。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夜间梦幻中
的少女,也弄不清她们之中谁更真实,你此刻只知道她乖乖跟随你,也不
管你究竟要走到哪里。
顺着这条山路,到了坡上,没想竟是一片平坝,一层接一层的梯田,
十分开阔。田地间还立着两根石柱子,早年当是一座石门,石柱边上还有
残缺的石狮子和石鼓,你说这曾经是好显赫的一个家族。从石头的牌坊下
进去,一进套一进的院落,这家宅地长达足足一里,不过,如今都成了稻
田。
长毛造反时,从乌伊镇过来,一把火都烧了?她故意问。
你说失火还是后来的事,先是这家长房里的二老爷在朝廷里当了大官
,做到刑部尚书,不料卷进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其实,与其说是贪赃枉
法,倒不如说是皇上胡涂,轻信了太监的诬告,以为他参与了皇太后娘家
篡位的阴谋,落得个满门抄斩,这偌大的宅子里三百口亲属,除了发配为
官婢的妇人外,男子就连未满周岁的小儿也一个未曾留下,那真叫断手绝
孙,这一片家宅又怎么能不夷为平地?
这故事你又还可以这么说,要是把远处的那块半截子还露出地面的石
乌龟,也同这石门、石鼓、石狮子算做一个建筑群,这里早先就不该是个
家宅,而应该是一块墓地。当然一里地长的墓道,这坟墓也好生气派,只
不过现今已难以考据,驶在石龟背上的那块石碑,土改分田时被一家农民
搬走打成了磨盘,剩下的石基,一是太厚重派不上用场,二是挪动太费人
工,就由它一直埋在地里。就说这墓吧,安葬的显然绝非平民百姓,乡里
的豪绅哪怕田地再多,也不敢摆这份排场,除非身为王公大臣。
说的恰恰是一位开国元勋,跟随朱元璋起事,赶走鞑子,可打得天下
的功臣大都没落得个好死,能寿终正寝得以厚葬的不能不说是有独到的本
事。这墓主眼见皇上身边老将一个个遭到诛杀,终日诚惶诚恐,斗胆给是
上递上一分辞呈,说的是当今天下,国泰民安,皇恩浩荡,文臣武将,济
济满朝,微臣不材,年过半百,家有老母,孤寡一生,积劳成疾,余年无
几,挂冠回乡,聊表孝敬。等辞呈转到皇上手里,他人已出了京城,圣上
不免感慨一番,赏赐自然十分丰厚,死后还得到御笔亲批,修下偌大一座
坟墓,表彰后世。
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个版本,离史书的记载相去甚远,同笔记小说更
为靠近。照后一种说法,这主儿见皇帝借肃整朝纲为名,清除元老,便以
奔父丧为由,交权躲回乡里。随后竟装疯卖傻,不见外人。皇上狐疑,放
心不下,派出锦衣卫,一路翻山越岭而来,只见他家门紧闭,便宣称传达
圣旨,径直闯了进去。不料他从内室爬了出来,朝来人汪汪直学狗叫,这
探子似信非信,大声呵斥,令他更衣接旨进京。他却嗅嗅墙角的一堆狗屎
,摇头晃脑竟自吃了,锦衣卫只好如此这般回报圣上,皇帝这才深信不疑
,他死了之后,便赐以厚葬。其实那堆狗屎是他宠爱的丫鬟用碾碎的芝麻
拌的糖稀,圣上哪里知道。
这里还出过个乡儒,一心想谋取功名,进了大半辈子的考棚,五十二
岁上终放中了个末名的榜眼,就又天天巴望递补上一官半职。谁知他未曾
出阁的女儿,同小舅子眉来眼去,有了肚子。这傻女儿以为牛黄可以打胎
,拉了两个月的稀,人倒越来越瘦,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终放叫娘老
子发现,一家子闹得个鸡飞狗跳。老头子为拯救声名,便也学皇上对乱臣
逆子的办法,来个赐死,将失了贞操的女儿硬是钉进棺材板里。这事情扬
扬沸沸,传进了县城,县太爷本来就为这地方民风不正烦恼不堪,总怕头
上那顶乌纱帽戴着不稳,正好抓了这事作为典型,报告州府,州府又转报
朝廷。
皇帝拥着宠妃,久已不理朝政,一日兴致索然,便想起过问一下民情
。朝臣禀报上这件趣闻,皇上听了,也不免叹息一声,倒也是个知理人家
。呈上这口谕立刻作为头等大事,传到州府,巡抚又立马加批:万岁圣旨
,不可怠慢,置匾高悬,广谕四乡。又快马加鞭,通告县衙门,县太爷当
即鸣锣上轿,官差哈喝,两厢回避,这腐儒老儿跪听圣谕,还不感激涕零
?县太爷又厉声吩咐:这龙言“知理人家”字字千金,快快立下牌坊,永
志不忘!如此善举,感天动地,耀祖荣宗,老头子随即赊了几十担谷,雇
人打下几方石头,日夜监工,精雕细刻,辛苦了半年,冬至之前,总算竣
工,又张罗酒席,酬谢四邻,年终结算,当年收成全还帐了不说,尚亏空
四十两纹银十七吊制钱。又受了风寒,便一病木起,好不容易熬过了来年
正月,竟一命呜呼在秧田下种之前。
这牌坊现今还立在村东口,偷懒的放牛娃总用来控牛绳。只不过两柱
当中的横题,县革委会主任下乡视察时见了认为不妥,叫秘书告诉当地乡
里的书记,改成了“农业学大寨”,五柱上的那副“忠孝传家久,诗书继
世长”的对子,则换成“为革命种田,大公而无私”的口号。哪知大寨那
样板后来又说是假的,田也重新分回农民手里,多劳的自个儿多得,牌坊
上的字样也就无人理会。再说,这家人后辈,精壮的都跑买卖发财去了,
哪还有闲心再改它回来。
牌坊后面,头一户人家门口,坐个老太婆,拿根棒捶在个木桶里直捣
。一只黄狗在周围嗅来嗅去,老太婆举起棒捶,狠狠骂道:“辣死你,滚
一边去!
你横竖不是黄狗,照样前去,直管招呼:
“老人家,做辣酱呢?”
老太婆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瞪了你一眼,又埋头用棒捶直捣桶里
的鲜辣椒。
“请问,这里可有个叫灵岩的去处?”你知道灵山那么高远的事问她
也白搭,你说你从底下一个叫梦家的村子里来,人说有个灵岩就在前头。
她这才停下手中活计,打量了一下,特别瞅的是她,然后扭头问你:
“你们可是求子的?”问得好生蹊跷。
她暗暗拉了你一把,你还是犯了傻,又问:
“这灵岩同求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太婆扯高嗓门。“那都是妇人家去的。不生男娃
儿才去烧香!
她止不住格格直笑,好像谁搔她痒。
“这位娘子也求儿子?”老太婆尖刻,又冲她去了。
“我们是旅游的,到处都想看看。”你只好解释。
“乡里有什么好旅游?前些日子也是,几对城市来的男男女女,把个
村里折腾得鸡飞狗叫!
“他们干什么来着?”你禁不住问。
“拎个电匣子,鬼哭狼嚎,弄得山响。在谷场上又搂又拖还扭屁股,
真叫造孽!
“懊,他们也是来找灵山的?”你越发有兴致。
“有个鬼的灵山哟。我不跟你讲了?那是女人求子烧香的地方。”
“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去?”
“不怕晦气你就去 。那个拦你了哟?”
她又拉你一下,可你说你还是不明白。
“叫血光冲了你哟!”老太婆对你不知是警告还是诅咒。
“她说的是男人忌讳,”她替你开脱。
“你说没什么忌讳。”
“她讲的是女人的经血,”她在你耳边提醒你快走。
“女人的经血怎么的?”你说狗血你都不在乎,“看看去,那灵岩到
底怎么回事?”
她说算了吧,又说她不想去。你问她怕什么,她说她害怕这老太婆讲
的话。
“哪有那许多规矩?走!”你对她说,又向老太婆问了路。
“造孽的,都叫鬼找了去!”老太婆在你背后,这回是真的诅咒。
她说她害怕,有种不好的预感。你问她是不是怕碰上巫婆?又说这山
乡里,所有的老太婆都是巫婆,年轻的女人也差不多都是妖精。
“那我也是?”她问你。
“为什么不?你不也是女人?”
“那你就是魔鬼!”她报复道。
“男人在女人眼里都是魔鬼。”
“那我同一个魔鬼在一起?”她仰头问。
“魔鬼带着个妖精,”你说。
她格格的笑,显得十分快乐。可她又央求你,不要到那种地方去。
“去了又怎么样?”你站住问她。“会带来不幸?带来灾难?有什么
好怕的?”
她偎依着你,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她就放心,可你察觉到她心里已经
有一块阴影。你努力驱散它,故意同她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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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观察过自我这古怪的东西,往往越看越不像,越看
越不是,就好比你躺在草地上凝视天上一片云彩,先看像一头骆驼,继而
像一个女人,再看又成为长着长胡须的老者,这还不确切,因为云彩在瞬
息变化。
就说上厕所吧,在一幢老房子里,望着印着水迹的墙壁,你每天上厕
所,那陈年的水印子都会有所变化,先看是人脸,再看是一头死狗,拖着
肚肠子,后来,又变成一棵树,树下有个女孩,骑着一匹瘦马。过了十天
半个月,也许是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早晨,你便秘,突然发现,那水迹
子竟还是一张人脸。
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由于灯光的投影,那洁白的天花板也会生
出许多变化,你只要凝神注视自己,你就会发现你这个自我逐渐脱离你熟
识的样子,繁衍滋生出许多令你都诧异的面貌。所以,要我概要表述一下
我自己,我只能惶恐不已。我不知道那众多的面貌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
而且越是审视,变化就越加显著,最后就只剩下诧异。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那墙上的水迹子重又还原为一张人脸,你也可以
期待,期待它有一天生出某种样子来。但我的经验是,它长着长着,往往
并不按照你的愿望去变,而且多半相反,成为个怪胎,让你无法接受,而
它毕竟又还从那个自我脱胎出来,还不能不接受。
我有一次注意到我扔在桌上的公共汽车月票上贴的照片,起先觉得是
在做个讨人欢喜的微笑,继而觉得那眼角的笑容不如说是一种嘲弄,有点
得意,有点冷漠,都出于自恋,自我欣赏,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有一种
愁苦,隐隐透出十分的孤独,还有种闪烁不定的恐惧,并非是优胜者,而
有一种苦涩,当然就不可能有出自无心的幸福的那种通常的微笑,而是怀
疑这种幸福,这就变得有点可怕,甚至空虚,那么一种掉下去没有着落的
感觉,我也就不愿意再看这张照片了。
我然后去观察别人,在我观察别人的时候,我发现那无所不在的讨厌
的自我也渗透进去,不容有一付面貌不受到干涉,这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事
,当我注视别人的时候,也还在注视我自己。我找寻喜欢的相貌,或是我
能接受的表情,那打动木了我,我找不到认同的众人从我面前过去,我就
视而不见,不管在何处,在候车室,火车车厢里或轮船的甲板上,饭铺和
公园里,乃至于我在街上散步,也总是捕捉近似于我熟悉的面貌和身影,
或是去找寻某种暗示,能勾引起潜在的记忆。我观察别人的时候,也总把
他人作为我内视自己的镜子,这种观察都取决于我当时的心境。哪怕看一
个姑娘,也是用我的感官来揣摩,用我的经验加以想象,然后才作出判断
,我对于他人的了解其实又肤浅又武断,也包括对于女人。我眼中的女人
无非是我自己制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
我同女人的关系最终总失败。反之,这个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相处,也
同样烦恼。问题就出在内心里这个自我的醒觉,这个折磨得我木安宁的怪
物。人自恋,自残,矜持,傲慢,得意和忧愁,嫉妒和憎恨都来源于他,
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那么,这种不幸的解决又是否得扼杀这个醒
觉了的他?
于是,佛告诉菩提:万相皆虚妄,无相也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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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真想回到童年去,那时候无忧无虑。每天上学连头都是外婆给
梳,再给她把辫子编好。两条长长的辫子,亮光光的,总不松不紧,都说
她这两条长辫子真好看。外婆死了,她就再也不扎辫子了,把头发剪了,
故意剪得短短的,连红卫兵当时时兴的两把小刷子都扎不起来,为的是抗
议。她父亲当时被隔离审查,关在他工作的机关大院里,不让回家,她母
亲半个月送一次换洗衣服,从来也不要她去。后来母亲带着她一起被赶到
农村,她也没资格加入红小兵。她说,她这一生最幸福还是她留长辫子的
时候,外婆像只老猫,总在她身边打盹,她就特别安心。
她说她现在已经老了,说的是心老了,她不会为了一丁点小事就轻易
激动不已。以前,甚至完全不为什么,她就会哭,眼泪那么充沛,打心眼
里运直流出来,全不费一点气力,那样特别舒服。
她说她有个女朋友叫玲玲,她们从小就要好。她总那么可笑,她只要
看着你,看看看着脸蛋上就出现个酒涡。现在人家也已经做母亲了,懒洋
洋的,说话都那个调,把尾音拖得老长,像总也没睡醒。她还是少女的时
候,那叽叽喳喳的劲儿像只麻雀,同她在一起就成天胡说,没有一刻停的
,说她就想出去玩,说一下雨不知为什么心清就特别忧郁,说我想卡死你
,还起劲真卡脖子,弄得人痒呵呵的。
有一回,夏天的夜晚,她们一起坐在湖边,望着夜空,她说她特别想
躺在她怀里,玲玲说她想做小妈妈,她们就格格的笑着互相打闹,月亮升
起来之前,她问你知道不知道,夜空那时候灰蓝灰蓝的,月亮升起来了,
唉,月光从月冠上流出来,她问你见没见过那种景象?滚滚流淌,然后平
铺开,像一片滚动而来的雾。她说她们还都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的时
候,树梢像水流中波动的水草,她们就都哭了。眼泪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像流淌的月光一样,心里特别特别舒服,玲玲的头发,她现在还感觉得到
,弄着她的脸,她们就脸贴着脸,玲玲的脸也挺烫。有一种莲花,她说不
是睡莲,也不是荷花,比荷花要小,比睡莲要大,就开在黑暗中,金红的
花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红的花瓣油脂一样,像玲玲小时候粉红的耳朵
,不过没有那么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甲,啊那时候她修长的
小指甲长得像贝壳,可那粉红的花瓣并不光亮,长得耳朵样厚实,颤抖着
缓缓张开。
你说你也看见了,你看见颤悠悠张开的花瓣,中间毛茸茸金黄的花蕊
,花蕊也都在颤傈。是的,她说。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说,她要
你听她说下去,她说她有种庄严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愿意明白吗
?不愿意了解她吗?她说那种庄严有如圣洁的音乐。她特别喜欢圣母,圣
母怀抱婴儿的样子,垂下眼帘,那双柔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她说她也
希望做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宝贝,那纯洁的,温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
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种纯洁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说你想明白。那
就是你还不明,你真笨呀,她说。
她说有一层厚厚的帷幕,一层又一层,都垂挂着,在里面走动,人就
像滑行,将丝绒的墨绿色的帷幕轻轻拂开,在其间穿过,不必见到任何人
,就穿行在帷幕的折皱之间,无声无息,声音都被帷幕吸收了,只有一丝
音乐,一丝被帷幕吸收过滤后没有一点杂质纯净的音乐,悠悠流淌,来自
黑暗中一个发出柔和的莹光的源头,流经之处都显出幽光。
她说她有个姑妈长得特别漂亮,当着她的面,时常只穿个很小的乳罩
和一丁点的三角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总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终没
敢。她说她那时候,还是个干瘦的小丫头,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长得有姑妈
漂亮。她姑妈左一个右一个男朋友,经常同时收到好几分情书。她是个演
员,追求她的男人特别多,她总说她都被他们烦死了,其实,她就喜欢这
样。后来她同一个军官结婚了,那人把她看的严严的,回去稍微迟了一点
就得盘问她,还动手打她。她说她那时真不明白她姑妈为什么不离开他,
竟然能忍受这种欺负。
她还说她喜欢过一位老师,教她们班的数学,(左口右奥),那完全
是一个小女孩的感情。她就喜欢他讲课的声音,数学本来最枯燥无味,可
她就喜欢他的喉音,作业做得也特别认真。有一回考试她得了八十九分,
她还大哭了一场。课堂上,卷于发下来,她一拿到手就哭了。老师把她的
卷子要回去,说给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给她加了几分,她说她才不要呢
,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止不住大哭,那当然很丢
人,为了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师。暑假过后,他不再教她这班
,可她总怀念这老师,她喜欢他用喉头说话,那声音特别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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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
被一辆小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
章就有一种特殊的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
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
民被司机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
才把他的麻袋扔到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
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
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
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
抓过一张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
了撕角三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
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
卖,继而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
入超过他们,还是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
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
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
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之的,赶紧扯下罚
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车开了过
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
相劝。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
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
噗嘘两下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迳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
人理会,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
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
,司机也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
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
去了。我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
瓶白酒,老板陪坐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
只好耐住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
的一双小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
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
不乘车不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
问题是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
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
个电报,说是山里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
,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这东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说,“能罚你款?”
“不,”他说,“这你不明白。”
我说这世界没法子明白。 他说他说的是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说过四不像和世界难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张电报给我看,上面的电文果真写道:“本县乡民活捉
一四不像怪兽,火速派人鉴别。”还说他们动物园有一回得到一个电话,
说是山水冲下来一只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鱼,等他们派人赶到,鱼死了且不
说,肉都叫村里人分吃了,尸体无法复元,标本当然也做不成。他这会务
必等在公路边上,看有没有车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边上站了好一会,有几辆货斗开过,他一再摇晃手上的
一纸电文,人都不予理会。我又没有拯救这四不像或者这世界的任务,何
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饭铺吃饭去了。
我问瑞菜来的女服务员,这里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问的是她接不接
客,狠狠瞪了我一眼,说:
“你没看见?这是饭铺!
我心里发誓再也不乘这车,可前去少说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话至少
得两天。
我再回到公路边上,动物园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车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茶棚里的板凳收了进去。公路下方传来略步鼓声,不
知又闹什么名堂。从上看去,坡下村寨里一家家瓦顶披连,相间的屋场上
霜的石板。再远是层层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里乌泥翻起,已经犁过
。
我循着鼓声向坡下走去,有个农民从田埂上过,挽着裤脚,一腿肚子
泥巴。更远处,有个孩子牵着牛绳,把牛放进村边的一口水塘里,我望着
下方这片屋顶上腾起的炊烟,心中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
员,没有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
然。我想起我弄到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
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
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
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反反复复的鼓点像在诉说一个没有言辞的传说,喃喃呐呐。水色天光
,变得灰暗了的屋顶,那屋场间接缝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块块石板,晒得暖
和的泥土,牛喷出的鼻息,从屋场传来吵架样的说话声,还有晚风,头顶
上树叶飒飒的抖动,稻草和牛栏里的气味,搅水的声音,不知是门轴还是
水井上木轴转的吱呀作响,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什么地方一对落巢的斑鸠的
咕嗜声,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声叫唤,苦艾的气味和飞鸣的虫子,脚下表面
晒干了底下还松软的泥巴,潜在的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鼓声在心里唤起
的震动,也想打赤脚和坐到人家磨得乌亮的水门槛上去的愿望,都油然而
生。
-- 俗不可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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