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racyx()
整理人: iamtrueman(2000-10-18 14:18:3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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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四日的随想
-纪念陈独秀逝世55周年
他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是一声不哭,把严厉可怕的祖 父气得怒目切齿几乎发狂。祖父不止一次愤怒而伤感地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 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祖父看人看得很 准,这个孩子长大后果然成为20世纪中国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
1903年,25岁的陈独秀留学日本。当时,清朝湖北留日学生学监姚昱生活腐 败、思想顽固,拼命压制进步学生。一怒之下,三名热血青年闯入姚的房间,将 他按在地上,由张继抱腰,邹容捧头,陈独秀挥剪,咔嚓一声便剪去了姚的辫子 。这一瞬间对陈独秀而言,极富象征意义,他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在这一剪中就选 定了,他为之终身奋斗的,便是剪去国民灵魂中的“辫子”。头上的辫子易剪, 灵魂中的辫子却不易剪。因而,这条道路是一条悲壮之路。辛亥前后十余年,陈 独秀一肩行李,一把雨伞,足迹遍及江淮南北,到处物色革命同志。在诸多活动 中,他以办报刊为核心。1904年创办《安徽俗话报》,编辑、排版、校核、分发 、邮寄,他一一亲自动手。三餐食粥,臭虫满被,亦不因为苦。他先后办报刊数 十种,“我办10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这并无任何自夸的成份。新文化 运动的前夕,陈独秀堪称新派独一无二的思想领袖,那时蔡元培,胡适,鲁迅等 人的影响力远远赶不上他。在《除三害》一文中,陈氏指出中国的三害是“官僚 ,军人,政客”,真是一针见血,比韩非子《五蠹》更能切中时弊。而50年代的 所谓“三害”,与之比只能算笑柄。陈氏又云:“社会中坚分子应该挺身出头组 织有政见的有良心的依赖国民为后援的政党,来扫荡无政见无良心的依赖特殊势 力为后援的政党。“他开始认识到政党的重要性,然而他本质上是个性情中人, 是不能为政党所容的,即使是他自己缔造的政党。
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是陈独秀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而这段时间里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1919年6月11日的新世界屋顶花园。那天晚上41岁的陈独 秀独立高楼风满袖,向下层露台上看电影的群众散发传单。这是空前绝后的举动 ,以后爱惜羽毛的教授是不敢效仿的。试想一位最高学府的文科学长,应当是衣 冠楚楚,文质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贾政式的人物。陈氏的作为,太出格了。 但陈氏如是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上之冷血动物,乃中国 旧式之书生,非20世纪新青年也。”他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狱之后,陈独秀的痛苦很快牵动了国人的心。中国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历代文字狱,迫害,杀戮,都由知识者一人承担,而与大众无关。这一次,大 众与知识者息息相关了。李辛白在《每周评论》发表短诗《怀独秀》:“依他们 的主张,我们小百姓的痛苦。/依你的主张,他们痛苦。/他们不愿意痛苦,所以 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们痛苦。”这首未受重视的小诗,却蕴含了相当丰富的 信息:现代知识分子如何定位自身?诗中人称的转换已微妙地说明了知识者的位 置:你-他们-我们,痛苦是“你”必须承担的。
1921年7月23日,陈独秀在中共一大上被缺席选举为中共总书记。远在广州的 陈氏听到这个消息后,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兴奋、惊喜、冷静、怀疑、忧惧?19 29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关于开除陈独秀党籍的决议案》,陈氏听 到这个消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政治上的游戏规则,非陈氏这样“侠骨霜筠 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所能理解并操作。陈独秀只能是陈独秀,永远不能形成 一个“陈独秀党”或“陈独秀派”。后来,他的托派学生再次将他开除出托派共 产党,亦在情理之中。
1932年10月15日晚,患病在家修养的陈独秀最后一次被捕,被捕后,打电报 给国民党中央当局要求“严惩”,“处极刑”,“明正典刑”,“迅予处决”的 ,有新疆省主席金树仁,湖南清乡司令何健,以及国民党许多省、市、县、乡的 “党部”等单位。同时江西瑞金出版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机关报 ”《红色中华》以“取消派领袖亦跑不了,陈独秀在上海被捕”为标题,幸灾乐 祸地发表消息。这也许是30年代初国共两党拥有的唯一共识吧。两个自称革命的 政党都欲把这颗“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彗星”(傅斯年语)除之而后快,真 是耐人寻味。《红色中华》发表多篇社论
,称“陈独秀叛党后,投降到资产阶级去作走狗,充‘反共’先锋”。而《中央 日报》亦发表社评,宣称“反对并图颠覆共产党者,即为叛国”,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发污红尘,沧海何辽阔,龙性岂能驯。”我认为,陈独秀是 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无人格无人性无人情的,而革命家则是单纯而天真 ,固执而顽强的侠客和文人的结晶体,亦即葛西兰所说的“哲学的实践者”。陈 氏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弱冠以来,反抗清帝,反抗北洋军阀,反对封建思想, 反抗帝国主义,奔走呼号,以谋改造中国,实现自由社会。”他的热情从未冷却 ,难怪比他小的多的胡适也羡慕他的“年轻”。学生傅斯年谈论世界大势,悲观 地说:“十月革命本来是人类命运一大转机,可是现在法西斯的黑暗势力将要遍 布全世界,而所谓红色变成了比黑色势力还要黑,造谣中伤、倾陷、惨杀。。。 我们人类恐怕到了最后的命运”,陈氏却坚定地说:“即使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只要我们几个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够自信有拨云雾而见青天的 力量。”
《独秀文存》是本世纪中国最好的文集之一。1939年,周恩来等劝陈去延安, 当时中共中央想把陈弄到延安养起来,不让他在外边胡闹。但陈拒绝了。他说, 大钊死了,延年死了,党中央里没有他可靠的人了,“他们开会,我怎么办呢? ”结果不欢而散。中央领袖没有读过《独秀文存》,他们没有看透陈独秀:谁也 无法把他“养起来”。同样的道理,今天成千上万的被“养起来”的文人们,能 指望他们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凄苦的,但却是自由的。蒋介石的资助被他拒绝。。。 胡适建议他去美国写自传也被拒绝,他只接收北大同事和学生的帮助,晚年陈氏 所做的有两件事:一是重估一切价值,“将我辈以前的见解,彻底推翻”。老人 都是知错不改的。
另一项工作是语言文字学研究。陈氏最后一本著作是《古阴阳入互用例表》 。热性的陈氏为何偏偏选择这一冷性的学问?我不是语言学家,无法评定陈氏一 系列语言文字方面著作的学术价值,但直觉告诉我:陈氏的选择绝非偶然。20世 纪后半叶,语言学在人文科学中成为显学,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语言学中实现,若 干思想巨匠都是语言学家,如维特斯根坦、海德格尔、福柯、罗兰。巴特、哈贝 马斯。。。陈独秀选择语言学,并非陶渊明式的、寻找一条自适之路、一处温馨 桃花园,而是与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顶散发传单的行为一样-高屋建瓴。天地大气的 分合汹涌,只有真正的“龙”才能体验到。整个20世纪,中国人过的都是“虫” 的生活,有几个称得上是“龙”的人呢?
“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后两句是牢骚,当不得真;前两句则是心里话,令他的朋友们汗颜。
作为一名享受着文科学长盗来的火种的后辈学子,我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19 97年6月4日,陈独秀逝世55周年(5月27日后一周)写下我的纪念文字,也写下我 对民主和光明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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