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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xqplay.vip(2002-06-24 15:00:0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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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们六点钟准时出发了。出门时,天还是黑沉沉的一片,路上偶尔有些从路边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我们艰难地借着灯光看从城里买来的地图,边走边摸索。到七点左右,天开始亮了,我们的找寻也就相应轻松了许多。边走边问,又走了不少冤枉路,路过荒凉的小路,路过农民荒芜的田地,路过干树枝迎风摇摆的小树林,路过一眼望去看不见人影的山间大路,路过风沙遮天蔽日的干涸的河流,我们在中午十二点半才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杨柳说下了山就是她爸爸出生的地方,杨家村。我们三个人站在尘土飞扬的山坡上,我们的头上脸上全是风沙,我们被毫无顾忌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皮埃尔聪明地准备了风镜,他本来想给我们用,可发现我们都很倔强地不肯受人恩惠后就把他的墨镜给了我们。我戴着自己的近视眼镜,杨柳戴着皮埃尔的墨镜,我们三个人孤独地像三个皮球一样坐在光秃秃的山顶。我们的背景只有碧蓝的天空和漫天的风沙。这是一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它美,美得像画,但它带来的绝不是让人安逸温和的美,绝不是江南人所知的那种灵秀。这儿是漫天遍野的黄沙,你可以在眼前掠过的风中找到沙的踪迹,也可以在脚上感觉沙粒流走的动感;你可以看见线条流畅的山坡上如丝般顺滑的沙海,也可以从散落的民房裸露的银灰上轻易收获沙土凝结的质感。只需要一分钟不到,你的眼睛、嘴巴,甚至你的头发,手,都能敏锐地感受到沙的侵袭。天,却碧蓝如玉,几近透明的纯净的蓝色,这两种完全不同格调的颜色巧妙地揉和在一起显得那么自然,像美丽的误会。在这里,婉约的小儿女心态根本没有立足的可能性,那一切,都只能被丢弃在南方了。在这里,了雄壮,浑厚这种纯北方的词语清楚地浮出脑海,心胸也因此而开阔起来,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就是人是如此渺小,而大自然竟然有如此力量构造这样宽广的天地。忘了自我,忘了哀伤,忘了温婉,这些在北方的风沙前脆弱得不击自败了。我感觉到语言的无力,我被这种苍凉深深震撼着,我几乎不能思考。
皮埃尔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他专注的神情像地理研究所的专家。
我们的出现对这个闭塞的乡村来说可能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下山不到十分钟,我们身后就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和成年人。他们身穿着城里人认为俗艳或是土气的粉红、灰黄、藏青色式样简单的棉衣,肥硕或是瘦窄,我几乎没看见有一件算是真正合身的,衣服上迭着补丁,多少有点污迹——在这种气候里生活,污迹是极其正常的。他们的脸上刻着长期在风沙或日晒下劳作的印记:通红皴皱的脸,干躁阴暗的皮肤,粗糙肮脏的大手,他们的纹路要比南方的农民深广的多。村民们散在我们的四周,满脸的好奇,我见过这样的好奇目光——我们在路上加油时就有一群民工围拢了看皮埃尔,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皮埃尔友好地和他们一一握手,我用长发挡住自己的脸,坚决没有下车。可在这里,我没有逃避的可能,我只能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时冲人群微笑,杨柳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有皮埃尔毫不尴尬地向每个人挥手,不时抱起个孩子亲一下,不管那孩子拖了多长的鼻涕,然后他还会掏出巧克力来分给孩子们。成人不像孩子,他们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相比孩子,他们的目光里多了点胆怯的敬畏。我觉得他们的笑容有点傻乎乎的。皮埃尔竟然主动走上前去伸出手要和一个女人握手,女人惊慌地傻笑,把手背在后面后退了几步,皮埃尔微笑着收回了手,只捏了捏拽着她衣襟的小女孩的脸,递给她一个苹果。杨柳停下了脚步,“你们有人会说普通话吗?”这群人都怔怔地互相看看,好像她的话比皮埃尔的话更难懂。我们失望地交换了个眼神,杨柳安慰我,“没事,马上进村了能找到的。”“我会。”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怯生生地开口了,“我上过初中。”
这是个普通的农村男孩,他的脸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粗糙发红,宽大却短小的衣服上有些颜色明显不同的补丁,裤管短了一节,露出里面裤子的黑色。他的神情羞涩朴实,我喜欢这个男孩,他有双诚实的眼睛。“能给我们当导游吗?”杨柳打量着他,“给钱的,你想要多少?”
他的脸更红了,“我不知道,你们想看什么?”
“在村里转转,去上坟,还有附近的地方。一天时间吧,我们负责所有的花费,除此以外你想要多少?”“十块。”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捅捅男孩,替他说话了,一脸巴结的笑容,“十块钱吧,行不?”男孩听到十块,眼里闪过惊讶的窘态。我也吃惊了,我注视着杨柳,想看看她的反应,她没有表情,“行,十块。就这么说定了。”她回头看我,还是没有表情。进了村后人群渐渐散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皮埃尔旁边纠缠着要糖吃,经过每座房子时也都会有一群人趴在门边看,指指点点,偶尔上前来问皮埃尔话,但因为语言交流有困难,他们很快也就走开了。皮埃尔乐不可支地和这群孩子合影,在尘土中追打游戏,就象彼此沟通完全没有困难一样。他们的房子有砖房,或是大块的石头垒起的房子,甚至有些是泥土和石头混合砌成或干脆全是泥土盖成的,干草在房顶上飘舞。他们所有的一切都罩在风沙之中,一眼望去是开阔的黄色,我们的眼里满是灰灰的色调。冬天的北方乡村,干燥苍茫,但没有阴郁,它带给人的绝不仅仅是凄凉,更多的是悲壮的情绪。男孩用生涩的普通话问杨柳,“你们哪里来的?”
“南京。”杨柳温和的语调在告诉他她很高兴他能主动开口,“你知道吗?”“知道。很远。老师说那儿有中山陵。”
“对,就是那儿。那儿还有很多树,很多水,没有这么大的风沙。”
“那么好?那你们来这儿干什么?”男孩有点困惑了,“这儿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出生在这儿。”
“你爸爸?他叫什么?”
“你不知道他的,知道杨祖荣吗?他是我爷爷。”
“杨祖荣是你爷爷?”男孩子吃惊地重新打量一遍杨柳,“你?”他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听说他有个儿子送给县上个人家了,是你爸不?肯定是的,这里祖祖辈辈没走的那么远的。”“是的。我小时候跟爸爸来过一次,但那时候还小,记不清了。”杨柳微笑着注视着那个男孩,“我很早就想再来看看了,想看看爸爸一直忘不了的地方,他在这里长到六岁。”“那县上的人家去看了吗?”
“爸爸对那儿没什么记忆,所以也没提过多少,他们八岁就搬去南京了。”“噢,”男孩子理解地点点头,“命好。”
“为什么?”杨柳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想从他嘴里听说什么。
“咱在这里啥也没见过。”男孩指指村里的房子,“但书上的画画比咱这儿漂亮多了。有树,有大房子,还有电话,电视,有好多书看。”
“你喜欢看书?那就上学吧,上学能读好多书。”
“没钱呀。”男孩子简单的回答了一句,笑笑。
杨柳没再问了,倒是我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上学远吗?”
“高中?”男孩子摇头,“也就十几里路,不算太远。不过,好的就远了,要到县里上。”“你们村有上过高中的吗?”
“没有。咱村穷。咱乡也没有一个。”
“你们乡有多少人?”
“两千来号吧。”
“多少上过初中的?”
男孩眼里闪着骄傲的光芒,“也就五个,就我一个读完的。我是乡里的秀才。”我和杨柳都没说话了,我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被巨大的悲哀包围着,压抑着,语言仿佛也变得艰难起来。皮埃尔终于把孩子们全打发走了,他拿着照相机对着周围猛按快门,按完了向我们跑过来,“太可爱了,这些孩子。你们不喜欢孩子吗?”“他们将来和这些大人一样,没有教育,只能成为田里的简单劳动力,更糟糕的是,这里的风沙这么大,土质不适合耕地,大部分人其实是闲置的。”我抬起头看皮埃尔的蓝眼睛,它和这碧蓝的天空同色,是乡村里少有的喜色。这会儿我需要点喜色。皮埃尔不笑了,他的脸严肃起来——这是他的优点,虽然他有时近似浅薄的玩笑让人恼火,但他完全可以严肃,可以思考。“这儿没有学校吗?”
“有,我们刚问过,二千个人只有五个上过初中,只有一个念完了初中。”“这是非洲吗?”皮埃尔不解地自言自语,开始四处张望,“这里缺水,到处都是尘土。没有绿色。你看,房子都是泥做的,下雨就完了。”他的脑袋越过一家低矮的院墙向里偷窥,“看,院子里的土翻过了,想种东西,可是除了发青的土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又开始跳高,“前面有座山坡,上面有棵果树是绿的,这是我尽了全力看到的唯一绿色。”他回过头来,“我们来时已经知道了,交通并不发达,我们经过很多贫瘠的山坡,走了很多不平的小路。看,我的裤子都被勾破了,”他看看自己的裤子,“在这里发展经济是很困难的事。你们的教育并不是免费的。”“即使是免费的,也没有足够的老师,没有校舍,孩子们上学很远。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他们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我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皮埃尔,我很难过。”皮埃尔搂住我的肩,轻轻一搂,又松开了,“难过没有用的。姑娘。”他指指砖房,“你看,这就是希望,有人富了,不是吗?”杨柳冷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冷笑,她侧过脸问男孩子,“砖房贵吗?”“要一两千块才能盖呢,碰到收成好,可能几年就能盖了吧。可这儿收成不好,而且家里还要吃,花。不容易。”“那怎么我看见了好几家砖房呢?”
“那是书记村长家,他们有钱。” 皮埃尔一脸专注盯着我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的脸,“你们在说什么?”“我们说,说,”我突然发现舌头的工作太艰巨了,我想割掉自己的舌头,“说……”“你想喝水?”皮埃尔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给你。”
北方的风沙中,皮埃尔孤独的背影倔强不屈。他不得不委屈自己高大的身材弯着腰低着头向前艰难地行走,不时地转过身来倒退着抬头走几步,好让脖子能休息片刻。他拿着相机,顽固地找寻合适的景色,不时揉揉被沙迷住的眼睛。他偶尔冲我们微笑。他有阳光般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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