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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载) 俺自喜人比花低 (上)
发信人: houchunhong2002(寒江雪)
整理人: chocho.1(2003-03-16 22:47:59), 站内信件
作者:朱天文  

    不知哪个朝代,哪个佳日良辰的事了。高楼上是夜晚的星空秋风无边际的刮来,远天隆隆的炮声,一阵阵欢叫里,灿炽的烟火一蓬蓬的开在墨蓝的天空中。 
   
  在这千户万巷的游人里,有位女子也不知她姓谁名何,她也只是和众人一样,那高处的旷阔的秋风很悲哀,只愿临风远逝了。你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想的景良辰美景奈何天!可叹她独禀林黛玉之资,空赋贾宝玉之情,纵有一人知道她,终于不能是她的,不过像是洛滨的仙凡一会,空中向往,风流云散到底两无情。 
   
  可是呀,可是为什么那烟花开得似这样烂漫不可收拾,谢时却眼睁睁看它如三月的繁华,一塌塌的陷落了,挽也挽不住,留也留不下,她是从今起就撩开去,今生今世做一个最最无情的人,凭他谁谁,也再是不相干的了,不相干。 
   
  红楼梦里有三个人,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贾宝玉,林黛玉,和晴雯。 
  这先使我想起日本陶人冈野先生来。他为福生市立图书馆做的陶壁,当门进去,自墙根至房顶,照眼一面峨峨大壁,竟是云垂海立的气势,中有一轮初日欲出未出,真是清新明亮又大极了的,壁前一支立柱题曰:日出金色。那还是去年冈野先生陪我们游京都时,一路好天气好兴致忽然得来的灵感呢,在我们也都成为天幸了。今年五月底冈野先生开陶艺展览会,制陶烧窑时正是四月樱花初开至盛极,那花心的开到彻底没有保留,就像冈野先生烧陶将他的魂魄都烧进了松柴火焰里。 
   
  我们是樱花开完就回台北了,冈野先生的陶艺展览会结束,也好似一场花事忙过,院子里残红还在,而已是静静的,初夏的阳光,有一种苍凉和倦意,却真是就此死了也甘愿的,谦逊的,柔婉之极的心。是这样的心境,冈野先生今又开始转轳轴了,却做的是人家日常用的陶器碗碟之类,为怕久做高雅的陶器,会渐渐陷入艺术的薄窄。但明儿信里说到嵇康的琴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冈野先生做做食器,一面又起了想要再做那面大陶壁的豪兴了。正是,英雄不离常人,而还是异于常人的呢。 
   
  林黛玉不比妙玉的自离于大观园之外,黛玉宝玉跟晴雯皆长在大观园人情世故的礼仪中,黛玉的处境,比别人又更是多一番小心谨慎。宝玉尽管刁钻古怪的毛病,亦如贾母所说,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的。他们是行于礼教之中,而不免于出边出沿的反礼教。他们是想要迁就,妥协,和众人一样,结果到底也不能。所以晴雯被逐,黛玉去世,正如王昭君的不得不出塞,倒是为了成全历史。历史的真实响亮,在于那一个时代里,那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最高最美的一桩东西吧,是从前也是今天,让人永永远远想他想它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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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晴雯,最喜欢看她的骂人了。比王熙凤还更有一番佻达泼辣。 
   
  那次傻大姐误拾绣春囊,碰巧邢夫人撞见,邢夫人最是个嫌隙人,密封了便令王善保家的送过王夫人,王夫人颜面扫地,气了个死,和凤姐措商命人暗访此事,王善保家的便趁空挑唆,说了晴雯一堆坏话,正碰在王夫人心上,即刻传见晴雯。晴雯午觉才起,正无端发闷,又连日的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就出来了,只见她「钗斜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红楼梦到七十四回了,晴雯的正式穿著这才第一次写出,却只是写意,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不是那个特定时空,特定地方里的。 
   
  当晚关了园门后,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干人闯入大观园,先就到怡红院,直扑了丫环们的房去,挨次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问是谁的,打开叫搜。晴雯是哭了一天,袭人正欲代她开箱,「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琅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没趣,说是奉太太的命搜查,拿大话压人,晴雯更气,指着她脸骂:「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本来不满王夫人抄捡大观园,又碍着王家的是她婆婆邢夫人的人,晴雯一骂锋利尖酸,凤姐暗喜,我也叫声好好,痛快! 
   
  晴雯志高心大,可惜做了丫环,丫环里也只有她不甘为环境所拘,处处反叛。晴雯的眉眼生得像黛玉,没有袭人的柔婉,只管抓尖要强,王善保家的说她「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原来晴雯长得比谁都美,她的美似乎更是一股英气逼发,还未成「色」的,像是一条水光,一波云影。写她和林黛玉,总不写相貌,装束打扮的。那英气不是尤三姐式的,尤三姐很话剧性。尤二姐和秦可卿的美貌则是一个颜色的色字,是成了形的。要比就是王熙凤的英气,而较晴雯世俗一些,现实的感觉也更多一些。林黛玉的英气又不同,她的仿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 
   
  晴雯对宝玉,只觉怡红院里家常的岁月,地老天长便似檐前的日月,庭中的芭蕉与海棠,就只是在着那儿了,爱不爱她是从不曾意识过,不曾懂得。她比黛玉更是什么也没有。又不似袭人的顺从,能干,过日子有打算,有计较。她也不缠绵悱恻,有泪就像晴天落白雨。想想她也实在胆大,根本她是没有可凭借,可依傍的东西呀,却只管这样托大不安分!除非她是天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连对宝玉都有一些些不服,不平,一些些敌意似的,虽然她并不明白此才是她比袭人更与宝玉亲的呢。 
   
  宝玉最是好性情体贴人,只有跟黛玉吵架生气。再就是一次回到房中正不乐,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断了,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宝玉也自己不明白,晴雯是他宝玉的,这话岂能说的?原来宝玉见着晴雯,即是见着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只觉亲是有的,却未有适当的感情与言语,黛玉与宝玉的恋爱未有名目之前,她的人也许就是晴雯这样的。此处明儿又道,与晴雯,是宝玉在神前与最素朴的黛玉相见,他觉得不是这样的,甚至像与自己不相干,所以说出「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的话。 
   
  登时晴雯就变了脸,道若嫌她就打发了她,再挑好的来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身是丫环身,可十足一派林姑娘的口气。宝玉气得浑身乱颤,只说得:「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赶来相劝,一语出口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这我们你们又是一刺心,更加吵了个翻天。宝玉已气黄了脸,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这是宝玉说过最狠心的话了,对黛玉也不曾的。晴雯含泪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要去回王夫人,袭人拦住,晴雯哭道仅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宝玉只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麝月秋纹一干也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把袭人拉起来,叹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便碎了也没人知道。」 
  说着掉下泪来,袭人晴雯都哭做了一堆。 
   
  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网然」。明儿写着:宝玉与黛玉相爱是自知的,对袭人又是一种,他亦自知。还有他对凡是女儿的无差别的爱意与至情,他亦是相当自觉的。唯他对晴雯与以上三种都不同,仿佛都不是这些。中国人旧时夫妻惟新婚时感知恩爱,又是至大难分离时乃知恩爱,而平时则岁长月久,都似不着一个情字。宝玉与晴雯便是像这样,乃至像外人,人是对自己也会像是外人的。其实比起对黛玉,宝玉与晴雯才真是已然的夫妇呢。宝玉是晴雯病重时与知其死了时,才知恩爱的呀! 
  晴雯是绝别时也知道了。宝玉去看他,晴雯哭道:「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 
   
  当日,当日又如何呢?当日是金乌急,玉兔速,南国正芳春,车如流水马如龙……即便时光倒流,重证新缘,光天化日下,结果两人还是凡里来尘里去,倒又胡涂了? 
   
  晴雯撕扇,那是端午的节气,夏始春余,闻得见暑意在晚风里开拆的新香,又有些酒醉的酣热蒙眬。下午吵的架,这会儿好了,宝玉笑说:「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可以使得,只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便接了扇子来,嗤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呢,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嗤嗤几声里,全都是晴雯的人在着了,又激烈,又危险的! 
   
  古时有个妹喜好闻裂缯之声,夏桀便为发缯裂之。又有个褒姒不笑,一笑便倾人城倾人国。而贾宝玉道:「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啊呀,这宝玉原也是个煞星下凡,乱世覆国之人!晴雯便是英气带妖气,正也是她,反也是她,毁灭了,完成了,都是她。 
  倒是我们今天,就没贾宝玉这样一个人,他道:美苏两国,能值几何。你们只见世界的现状不可以变动是不是,他也来护持,你也来担保,在我看不如一声响砸了的好。只为如今山也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人也不是个人。我却不惜地坼天崩,遍地断垣瓦砾不飞尘,买它一个江山人物的风流呢。 
   
  晴雯病补孔雀裘,却又是最委婉动人。她道:「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啊唷一声,仰身便倒下了。 
   
  使我想起精卫鸟的故事。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魂灵化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本石填于东海。陶渊明有诗曰「精卫衔微本,将以填沧海」,为了后人,那离恨天上,灌愁海中,她要填满那不平。 
   
  但她也再不能了。像屈原的,他也再不能了。宝玉写「芙蓉诔」,祭的晴雯,也祭的黛玉,又似并不为谁祭的,祭的谁。宝玉的一颗诗心,早已还给了天地之初,那儿也没有晴雯,也没有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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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宝钗比林黛玉贤德,深于世故,守礼最严,广得人缘。她生得娴雅大方,「任是无情也动人」,才高与林黛玉史湘云并,比黛玉还博学。怡红院夜宴,她抽的花签是枝牡丹,牡丹富贵,薛宝钗是非常现世里的,宜于室家。她的装扮,衣饰,行事,笔笔写实,浓浓带着那个时代的背景和色彩。她理智清明,大概从来没有幼稚、胡涂的时候吧。 
   
  宝钗跟宝玉向不投机,虽未始无情,若论及姻缘,她倒不大愿意。两人结了夫妻,是彼此都错过了,辜负了。事实上后四十回的贾宝玉,我都不认识他了。 
  像国剧联演,前半场刘玉麟的小生扮,后半场换了人,就都不是了。 
   
  八十回以后不好看。凤姐完全没了风头,宝玉一味傻笑,黛玉亦走了样,居然出现「头上簪一支赤金扁簪,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的异文,难怪把张爱玲骇了一大跳。移花接木一场太委屈薛宝钗,亏她吃得住,令人生气。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不知为什么,只觉不真,仿佛是风格化了的。黛玉死后,愈发乌烟瘴气到底了。 
  其实「红楼梦未完」,单看前八十回,也可以是一个完全了。宝玉哪里是去做和尚的,没有觉悟不觉悟的话呀,他的豁脱是在大观园里,并不是另外安一个出家的结局来解脱的呢。平剧的戏文,落难忧患时,也都是一路行去一路丢开,一翻过了又一翻,当时绝境,当时豁然,并不要谁来救赎超渡,弄一个光明悲壮的结尾。宝玉出家亦风格化,那是假宝玉做的假事情,我们的真宝玉是大观园时代的。那已是一个完全。 
   
  还是黛玉知道他。端午节下午,正为和晴雯吵架几人哭着,黛玉进来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赶袭人叫嫂子,为什么吵了,她做妹妹的也好劝和劝和。袭人老实,经不得玩笑,黛玉笑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真是这颦儿慧黠顽皮。袭人赌咒称死,宝玉笑道:「她死了,我做和尚去。」才前日跟黛玉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这时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宝玉多少个姐姐妹妹,只不知他有几个身子,怕都去做了和尚了。宝玉的豁悟因此又好象只是一个大的茫然。 
   
  初夏的午后,树荫匝地,蝉声喧天,日子很长很长的。宝玉因钗黛多心,自己没趣,无精打采从贾母房中出来,背着手到处走走,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正经是没缘故,没事情,就像齐天大圣在天宫里的岁月,浩浩乾坤阴阳移,下文却是造反天宫,一反反出了一部西游记。这位石兄贾宝玉也是,平白无故,好好的就四处捅漏子。先在王夫人那儿与金钏厮混,着王夫人摔了金钏一嘴巴,逃进园子里。走走来到蔷薇架旁,隔着篱笆洞,见一女孩儿拿着簪子画蔷,又看痴了,后来冒雨跑回怡红院,袭人开门又误踢了她肋上一脚,害得袭人晚间吐血,弄弄一夜不成眠。 
   
  这贾宝玉有了林黛玉就该安分,偏他要犯金玉之说,看看薛宝钗又会呆了。哪里弄到一个金麒麟,又巴巴的向史湘云去献宝。还有个平儿跟香菱,一是贾琏爱妾,凤姐心腹,一是呆霸王薛蟠的妾,宝玉皆不得厮近,后因理妆和石榴裙的事,宝玉方得以稍尽片心,便兀自怡然自得,遐思起来。连刘佬佬瞎认的一位什么若玉小姐,宝玉也不放过,真真是干卿底事。 
   
  警幻仙子向宝玉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好个大胆至极的话,相称而不相称,切题而不切题,把宝玉也吓了一大跳。贾宝玉爱女子,也爱男子,如北静王,蒋玉涵,柳湘莲,秦钟。他这样泛爱,而各各爱到彻底,这样爱到彻底,却又是人在光天化日里,不落色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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