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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画皮 (三)
发信人: htjgg(水晶中的、、、)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2-11-06 04:18:48), 站内信件
    “凤儿,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相送他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凤儿,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慌忙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却了,他还记得。不由得感动,泪意盈睫,可我却不会流泪。  
  “相公,我理会得。”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多象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运。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  
  我的终身有多长?鬼是不会老的。交托给一个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分开。  
  我靠在门上痴想。  
  我晚间再来看你。他说的。然后我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从那时开始。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  
  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则是这般地缓慢。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多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印。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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