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en_shen(伊面)
整理人: kira_zms(2002-05-24 18:03:2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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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九百年前的月光,照在石板青青的江南水乡。布鞋轻叩石板轻微的嗒嗒声,在苍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悲凄。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走过一座桥,又走过一座桥。他一直念着杜甫的那首诗。虽然他描绘的年代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这种景象。他从东京到江南,已经有一段时间。为什么要到江南,原因他也说不清楚。他带着她给他的一枚铜币,这枚铜币曾经在她的颈项上挂了许多年;即使她在东京沦落为了青楼女子,她也始终挂着这枚铜币。他认识她,并不是因为他的风流,只是因为偶然,也因为他灵敏的鼻子。
一阵脂粉香气从他身边掠过。那香气淡淡的,几乎没有;但他却捕捉到了。他喜欢这种味道,甚至有一种冲动像把散发那些味道的东西吃了——这和八百年后的贾宝玉不谋而合——所以他抬起原本低着看书的头,四处搜索这香气的来源。从小他就一直被家人锁在家里念书,父亲说要等他年满十五岁以后才能出门去。可是隔壁家的男子十四岁就娶了媳妇,他总是用这个理由来劝说父亲在十五岁以前放他出去,但父亲却说,你是当大官,干大事的,怎么能十四岁就娶媳妇?他于是觉得,“媳妇”是个神秘的东西。取了媳妇,就不能当大官、干大事了。母亲是父亲的媳妇。他问父亲,你是几岁娶媳妇的?父亲很骄傲地回答,三十五岁。那时候你母亲十五岁。他寻不到香气的来源,但又不甘愿放弃。他拿着书,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直到一架牛车撞到了他。车的主人说,你怎么站在路中央?不想活?他说,对不起。到时候我撞倒你,你又要拉着我要赔!对不起。我卖掉这一车煤黑才赚这么几两银子,怎么赔你?!对不起。我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你一闹,我被抓进衙门里去他们怎么办?对不起。车的主人发现他只会说对不起,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也就离开了。他也离开,远远闻到硝烟的味道。
十年以后,当他站在已经落入金兵手中的东京街头时,发觉曾经的一切都已经离他那么遥远。那股淡淡的香气已经随着她的香消玉殒一并散去,而他唯一可以凭吊的东西也只有那枚铜币。铜币现在挂在他的颈项上,他仿佛还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心跳。东京城里已经没有几个人,金人横行霸道。汉人遭到无端迫害,却又只能忍气吞声。他在这个破落的城市活得很不自在,处处都得躲着金人走,否则他们就会随便找个借口痛打一顿。但是他又不想离开。他在飞花楼前停下脚步,像从前一样望着二楼的窗台。
他又闻到那股香气。他抬起头想寻找源头,却在抬头以前撞倒了一个女子。他连说对不起,又听到一声柔柔的“没关系”。他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女子真的很高大。她又说,其实我应该说对不起。说话的时候她伸出一只手来,他莫名其妙地把手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跌倒了。怪不得自己会觉得她很高大,原来是跌倒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那个女子还是比他高。他的嗅觉告诉他,这个女子,就是前几天那股香气的源头。
因为父亲的话,他始终觉得“女子”是一件神秘的东西。那个女子拉起他以后,对他莞尔一笑,继续往前走。他的头刚想再次埋到书中去,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寻找那个女子。他发现那个女子走进了一座楼,于是他也跟过去。在那座楼的门楣上,他发现了一块匾。匾上写了三个字:飞花楼。他的腿不知不觉地把他带进那座楼,那座金碧辉煌的楼。他发现,那座楼里面,脂粉的香味浓郁得多,还夹杂着酒菜的味道。他不懂,那个女子来这里干什么。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后来,他才知道,那座楼原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青楼。
二十年之后,他站在微波粼粼的西子湖畔,看着清凉的月光碎碎地撒在湖面上,也撒在自己的倒影上。他想,如果这时候,自己的倒影旁边也有她的倒影,那该多么富有诗意。银色的月光蒙着他们,偶尔传来不眠鸟轻声细语的鸣叫。如果有一条船,那就更好,听着船桨拨开湖水的欸乃之声,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
这时候,他已过而立之年。如果她也在,那么她也应该徐娘半老了。不过,他坚信,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徐娘,一定会是。
可怜的是,青楼女子,都不长命。
他在楼里左顾右盼,寻找那个女子的踪影。就在他左顾右盼的同时,他被父亲的一个手下人发现了。那时候父亲是开封府的知府。开封府曾经有一个知府包拯,因为为官清廉不阿,被人们称为包青天。父亲非常敬重这位前辈,时时刻刻警示自己不要做出越轨的行为,也告诫他不要给家族抹黑。可是,他在飞花楼左顾右盼,被父亲的手下人发现了。父亲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举起客堂中的一把太师椅向他砸去。无奈这时候父亲年过半百,体力不济,太师椅没有砸到他,砸在了地上,摔断了两条腿。父亲气喘吁吁地吩咐佣人把挂在他书房里的两条荆条拿来——那荆条是用来鞭策自己时时刻刻做一个包龙图式的清官用的——来抽打他。他是家里的独子,人也乖,父亲母亲几乎没有骂过他,也没打过她。他身上细皮嫩肉,荆条轻轻一划就已经皮开肉绽。他对于痛,这种对他来说十分新鲜的触觉感到非常好奇,并没有像他父亲想象中的那样哭号,反而细细品味着痛。他脸上的表情,就象是小孩子看到从未看到过的景象一样好奇,把父亲和佣人都吓呆了。父亲感到这样没有用,就又想了一个办法来惩罚他——把洗衣板搁到后院的井口上,让他跪着。
那口古井曾经淹死过几个人,母亲是绝对不让他接近的。但是父亲要惩罚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跪在井口。他也很怕,因为那口古井对他来说是很可怕的,他固执地认为井下有个水妖怪,会专门吃人。他跪在洗衣板上,忍着不看又深又黑的井底,却又不敢闭上眼睛——那会让他失去平衡掉下去。
他就这样跪了一个晚上,摇摇晃晃。第二天早上,父亲发现他还摇摇晃晃地跪着,心一软,就让他下来了。
父亲离开家以后,他又出去,想去找那个女子。于是他又到了飞花楼。这次,他发现,除了脂粉味和酒菜味,这里还有吹拉弹唱,还有很多女子和男子。他想找那天邂逅的那个女子,于是就问一个看似头领的女子,你这里,有一个香味很淡的女子吗?那个女子很肥,说,我这里的姑娘,都很香。但是,有一个香味很淡的女子吗?你要找谁?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我的小祖宗,不知道名字你来找人?
那个肥女子尖叫着,引得人们都朝他看。他感到很没有面子,转身想走。
等一下。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就是那天对他说没关系的声音。
是你呀。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婀娜的身段向自己走来并对那个肥女子说,妈妈,别对一个孩子发火啊。婀娜的身段用粉晰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又对他说,你找我吗?是,是的。他感到很兴奋,这样对那个女子说。那我们上楼去说。她领着他,上了二楼。
十年后的他,抬头仰望着二楼的窗台,感觉那窗台已经不象十年以前那样遥远,却也不象十年前那样辉煌。灰尘布满了窗棂,窗无力地敞着,窗帘压抑的飘着。他听到了脚步声,很清晰,朝这里走来。他猜道,应该是金兵吧。于是他走进飞花楼,上了二楼,就像十年前一样。
在一个雅致的散发着淡淡梅香的小房间中,那个女子让他坐下,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来找你。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你的香味很淡。
他就看着那个女子,看着阳光从临街的窗口射进来,给她娇娜的身段镶上一圈金环。他看着有些眩晕,又想到如果被父亲知道,那就不好了。
她问他,你是开封府知府的儿子吧?
他很诧异,问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这天下,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然后她用团扇掩着面,轻轻地笑。
就这样他们一点点熟悉起来。她对他说,每天早上她会在城外一座小山顶的亭子里弹琴,让他去那里找她。总是去飞花楼,让他的知府父亲知道了,不知道会多伤心。于是,他每天早上借着晨读的名义,出城去找她。他远远地就可以听见她悠扬的琴声,清澈有韵,宛如春水淙淙。他总要在山腰欣赏一会儿她的琴声以后再去山顶,他舍不得放弃那优雅的乐音;因为她看到他,悠扬的琴声就会戛然而止。
二十年后的他,站在江南水乡的一座桥上,看着蜿蜒的河水在夜幕中曲曲折折;沿街的灯光,在淡淡的薄雾中,显得异常诡秘。
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看到了她的魂!
她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在一片诡秘的昏黄中,她也变成金色。透过她,他仍旧可以看到河水蜿蜒着,消失在暗夜的薄雾中。她的秀发和衣裙随着夜风轻轻地起起落落,宛如下凡的仙女。她用手中的团扇掩着面轻轻笑,带点初见时的羞涩。他伸出手去,却触碰不到她。两行泪水从他已初现皱纹的脸上划落,他意识到,这不是她,是鬼。
他天天去找她。她告诉他,她比他大不了多少。
可是你看起来……他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下去。
比你老很多,是吗?她笑着对他说。
嗯……他红着脸低着头。
青楼女子,虽然年龄不老,心却已经老了。她看着南边,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她说这些。
她抱起琵琶,弹起了春江花月夜。
二十年后的江南古镇,他站在桥上,看着她的魂。远处幽幽地飘来琵琶声。
他听出来,那时春江花月夜。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两颊深陷的她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他满面泪水看着她,却不知所措。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征兆,除了不时从脸上落下的泪。自从金兵攻破东京,她已经不止一次惨遭蹂躏。而他却只能不知所措地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他已经只是一个失去部队的兵勇。官军撤走,朝廷也迁都临安,东京已经成了一个败都,破落萧疏。飞花楼被洗劫一空,所有的女子,除了她,全都逃到江南去了。她因为不愿放弃他,所以坚持留在东京陪伴他坚守国都。可是宋军失败了,给抓住的全都被杀死,灵活点的都逃到南方去。他虽然逃出来,却仍旧留在东京。因为这时候的她,已经苍老了。他已经是第五个晚上没有睡觉,彻夜看守着她。终于,在这个晚上,她开口说话。
在这群金人之前,没有人碰过我。我一直守贞,只想把我给自己看中的人。我是烟花女子,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尊严,我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要和我一个烟花女子在一起?你的父亲是开封知府,你只要好好念书,也会有光明的前途,可是你为什么要放弃?天下像我这般的女子多的是,而且她们也许都是良家女子,不像我一样在青楼游荡。你见过的市面还很少,以后还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女子。你离开吧,到南方去。你的路还很长,不要因为我而禁锢在这里等死了。
他站在桥上,看着她的魂越飘越远,又回想起她的话。他拿出那枚铜币,发现铜币光泽了许多。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自己的悉心呵护?打更人经过,他听见,已经是三更了。他想起,自己不能在外面游荡得太久,否则,有损军纪。
她交给他一枚铜币。
把它带到江南去。她吃力地说,投进临安的西湖里。
他拿着这枚铜币,忽然感觉很沉重。
我是江南人。我的家在临安。我小的时候,有年大旱,西湖水都干了。西湖底下堆积了如山的尸体,其中就有我家人们的尸体。饥民暴乱,甚至把西湖底下的尸体脱出来吃……
他看着她眼里惊悸的表情,却不知道如何安抚。
有一天我坐在路边,有一个女人扑上来,使劲咬我的肩膀,她想吃掉我。可是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把那个饥饿的女人推倒在一边。那个女人倒下以后就死了,因为她再也没有爬起来过。那个人给我包扎了肩膀上的伤口,然后就把我放上一辆马车。那里面还有好多像我一样大的小孩子,于是我就来到了东京。
她很费力的讲完她的经历。他不知道曾经还有这么大的灾情。他认为,这个旱灾,比金兵来犯还要可怕。因为她差点被吃掉。
这枚铜币是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母亲快要死的时候,从袖子里掏出这枚铜币。她掏了很长时间,让我去买东西吃。以前我喜欢吃麦芽糖,我还记得。那时候母亲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
他捏着还残留着她的体温的铜币。
把它丢到西湖里吧。我的身体回不去了,就让我的灵魂回去吧……
她泪流满面,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就像她的家人一样,死了。
他并没有嚎啕,认为她只是睡着了。于是,他离开了她,离开了东京,离开了已经被金人占领的地方,去到江南。
在江南,他又参了军。理由很简单,他想要去杀死金兵,杀死那些杀死她的人。
他想起了一首诗。这首诗他小时候就会背。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他知道,这是写唐末安史之乱的;但这首诗让他想起了东京。那个破败的东京,她死去那晚上的东京。在从军的十年里,他每天晚上都要默默念上好几遍这首诗。他期望她能听见,因为,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她曾经念过这首诗给他听。
他又看见了她。她穿着雪白的衣裙,飘逸地站在他的面前。还是用手中的团扇掩着面轻轻笑,带点初见时的羞涩。
你没有给我安宁。她轻轻对他说。
他很惊诧地看着她,是你在说话?
给我看我给你的铜币,你没有把它丢到西湖里去吧。
他很诧异,问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这天下,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然后她用团扇掩着面,轻轻地笑。
那一年,宋军和金兵在郾城决战。郾城离东京很近,他几乎就可以看见东京的城门。但是他没有去东京凭吊她,他知道,军令如山。岳家军收复了好几个城池,眼看就要取得胜利,却被赵构和秦桧召回临安。赫赫战果付诸东流,他们的将军岳飞也被处死。
他很绝望。眼看就要收复东京,就可以见到她了,却被召回了江南。
他站在微波粼粼的西子湖畔,看着清凉的月光碎碎地撒在湖面上,也撒在自己的倒影上。他想,如果这时候,自己的倒影旁边也有她的倒影,那该多么富有诗意。银色的月光蒙着他们,偶尔传来不眠鸟轻声细语的鸣叫。如果有一条船,那就更好,听着船桨拨开湖水的欸乃之声,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
就这样吧。我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他想。
他把铜币抛进湖里,然后自己纵身跳了下去。
一阵疾风吹过,他身后的一棵桃花,花瓣被吹的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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