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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要下雨
发信人: 7664002(源)
整理人: tf386930(2002-04-08 15:27:26), 站内信件
正月十三是什么日子,祖母可能不记得了。 

后半夜,祖母的神智已经很不清楚了。她半闭着眼睛,痛楚让她的脸有些变形。后来,她像睡着了一样,呼吸均匀起来。此时是晚上十一点。家里的其他人都休息去了,房间里只留下父亲。半小时后,祖母仿佛从梦里挣扎着要醒来,她的身子蜷起来又伸直,挣扎了近半个小时,她才逐渐地平静下来。父亲紧紧握住祖母的手,祖母张着无神的眼睛向着父亲,她的眼角有一滴泪始终不肯落下,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南。父亲靠近祖母,祖母叹了口气,她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始终没再说出什么,她闭上眼睛,又仿佛睡着了一般。良久,父亲看着祖母安祥的脸,觉得有些诧异,他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鼻子,祖母的呼吸已全没了。 

几年前。我站在樟堂祖屋大厅上,绵绵的春雨在屋外没完没了地下着。顺着斑驳的墙皮,爬着一些沧桑的木莲藤。向外眺望,附近一农家门前的一棵梨树正疯狂地吮吸着雨水,洁白的梨花像天上飘着的云朵。穿越几十年春天的细雨,我望见坎坷不平的一条山路在幽香的梨花香中迷失了方向,能看到的,只是山上错错落落堆着的坟,樟堂太祖父便长眠在那里。每年春节父亲都要回乡扫坟祭祖。樟堂太祖父英年早世,太祖母董氏带着三岁的祖父改嫁经授,后一直未再生养。在父亲的记忆中,疼爱他的一直是年迈的经绶太祖父。 

小时候的父亲长得有点儿黑瘦,眼睛大大的像极了祖母,其他的倒更多地继承了祖父的一些特征。父亲不爱说话,他说出的话不像孩子的话却有着成年人的幽默,他的聪颖更多地体现在他的玩性上,这就让他多了一些挨打的机会。他挨了祖母的打,就撒腿向经授太祖父的院子跑,母亲手执竹条子追着赶到房门口,大多被经授太祖父斥责后悻悻而回。挨打暂时是免了,到了晚上,父亲回到自己房间钻进被窝后,往往从昏昏欲睡中被祖母扯下被子,再按在床上狠狠地揍。然后父亲噙着泪入睡,半夜他有时会在梦里哭出声。 

经授太祖父说,南都六岁了,该上学了。于是父亲上了学。学期结束了,父亲拿着一张甲级成绩单回家。他兴奋地一路走着跳着,他把成绩单顶在胸前,伸张着两只手臂,像一只风筝一样地往回家的路上飘。看见家门口了,忘乎所以的他偏了一下身子,那顶在胸前的纸片便真的像一只风筝一样飘进了河里。继续上学的梦随那不意而飞的“风筝”走远了。祖母不再让父亲读书,于是父亲开始了看牛。 

天下着雪,山林静寂无声。 父亲牵着牛,在山道上行走。牛突然疯也似的跑开了,周围除了积雪还是积雪。天色已晚,牛还不见踪影。父亲在雪地里焦灼地奔走。此时的父亲也许更像一株春天里的蕨类植物。 父亲望着冬夜的山林,他对找不到牛的结果的畏惧更甚于对漆黑雪夜的畏惧。而当春天到来,花开遍野。顽强的蕨类植物则在某个夜晚爬满每一条下山的路。父亲站在岩石上,一手抓着竹杆,一手用柴刀砍树枝。突然,他踩了个空,那手中的竹子飞弹起来,父亲摔了出去。 父亲眼前一黑。直到弟弟考大学那年,父亲非让他报考医学眼科专业,我和弟弟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左眼球视网膜剥落了四十多年。 

祖父出外有一段时间了。午后,父亲和大伯发现有个同村的人又出现在祖母的房中,他俩瞪着眼珠子对着开了再关上的门疑惑了好一阵。父亲从厨房的灶底下取了一大堆灰,撒在祖母的房门口,让大伯赶往县城找回了在外的祖父。事情的结果是祖父和祖母大吵了一顿,冷淡了几天又重归于好。只是以后,祖母再看父亲的目光是一种漠然。那年,父亲九岁。 

那天的雨下好大,母亲又叫父亲别吃饭了。父亲跑到门外,站在雨中。那雨啪啪地打着庭院里厚厚的青石板上,溅出水花来。 中午,祖母交给父亲一角钱,让他到二里路外远的地方买豆腐。父亲沮丧地回来了,他在途中把那一角钱丢了。祖母揪起他的耳朵就打。父亲右耳垂撕裂开来,血淋淋的。经授太祖父看见了,说这婆娘也太狠了,看把这孩子打得!父亲突然流着眼泪对经绶太祖父脱口而出:不用你管!太祖父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呢!不知好歹的娃。经绶太祖父一把将父亲拉进屋里,递给父亲一块有点发酸的饼说,饿了,吃吧。  父亲咽了口水说,我不要。吃吧,不要紧,你妈不知道。 

后来祖父带上一家人去了城里,老屋子就留下父亲。父亲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那个叫冬冬的男孩的咳声,他得的是百日咳。某个早晨,父亲看着冬冬他爹手里提着一把锄头,用一条草席卷着那男孩,走向后山。以后一到夜晚,父亲总会听到熟悉的咳声从隔壁或者更远的地方传来,那咳声在空旷的黑暗中滑行,给年幼的父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当犀利的山风将屋顶松动的瓦片碰得极响,父亲便会从梦中醒来,在黑夜中睁大着眼睛,直到天亮。清明节到了,祖父托信说要回家祭祖。父亲头一天就开始准备,他宰了一只鸡,煎好了豆腐,清煮好了一块肥肉,还做好了清明裸子。忙完这些,父亲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许久未见家人让他极为兴奋。家里人来了又走了,离家之前把父亲准备的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晚上,父亲打开橱柜,橱柜里只有 一堆乱七八糟的碟子。父亲空着肚子,他一个人坐在屋子哭泣。那年他十一岁。 

祖父在文革中跳水自尽。造反派们砸了他染坊的招牌,砸了染缸里的染料,拿走了绫罗绸缎。祖母一直守寡到死。太祖父死后,祖母就把太祖父留给父亲所有的家产都卖了,在县城横街另购置了一处宅院,和大伯一家住在一起。也许太祖父留给父亲的仅仅是“万春堂”的一个概念和年少时仅有的温情。 

祖母带大了大伯和姑姑的所有孩子,除了我和弟弟。母亲是在单位宿舍里生下了我。母亲上班了,祖母就把我抱到在一户农家寄养。父亲一天几趟跑到那农家看我,每次未进门就听见我撕心裂肺地哭个没完。他便把我带到了我的外祖母家。父亲和母亲用几年省下的菲薄收入,自己动手盖了一幢泥木结构的房子。我知道那房子所有的楼板所有的门窗所有的桌子凳子都是父亲一手做的。我和弟弟在那里快乐地成长。 

正月十三是“圆梦节”。年轻而漂亮的祖母站在梦桥上,有位白发苍苍的道士告诉她,她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儿子为她送终。人总是被代代沿袭的一些习惯所围困,总有一些庞大的力量将我们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是住在天上或者石像里的神。固执的祖母一直是以为晚年能照料她、为她送终的会是大伯。所以,父亲六岁就过继到了经授太祖父名下。父亲从一生下来就成了人家的孩子。在以往很长的一段岁月里,祖母没给父亲的记忆抚过一点疼爱的痕迹。这可能是宿命,也可能是父亲从小就聪明得离奇,足以让祖母惶恐不安。 

祖母终于走出了正月十三这个日子,她在次日凌晨走完了她的一生。她要闭上的眼又睁开了,她就那么看着父亲,一直无力但是温情的看着。然后她就像睡着了一样死去。父亲黯然地对母亲说,妈走之前太痛苦了。 

祖母一定没想到陪伴她晚年的,最后守在她身旁的人,竟然会是父亲。 

(写于2002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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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媚,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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