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a11(云飞扬)
整理人: quinnlzb(2002-04-06 23:45:5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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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声
在音像店里看到三毛的CD,非常眼熟的齐豫和潘越云的封面,马上想起自己在大学里有过这么一张。那时CD还非常罕见,买的是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的磁带,15元钱,对于当时的穷学生来讲价格不菲,可是年轻的时侯喜欢一个人多少有些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地掏了钱,准备大家敲着饭盆上食堂时,我躺在床上以这位勇敢女性的烂漫传奇为精神食粮。现在想来,那位本名叫陈平的女子的确以她的血肉之躯为我们贡献了一个供我们贪婪咀嚼的“三毛”,在我们对戏剧高潮一次又一次永无靥足的期待之下,她以她的生命作偿,给我们留下一个愕然、惊诧,而又不无刺激的完结篇。
事隔十年,那张磁带早已不知沦落何处。然而确乎记得在深夜,耳机里是齐豫清越的《七点钟》,还有阿潘宛转低徊的《晓梦蝴蝶》,以及,那位赋予这些歌曲生命与灵魂的女人缓缓地说着“三毛”的轨外,爱,痛,生不如死,再度复生的梦田。在夜晚的寂静里非常真切地听到这位女人呼吸般的低语:“我这一生,最渴望的就是自由,一种很远很远的,象空气一样的自由。”在一所平庸的大学过着平庸的日子,我的自由在哪里呢 ?而毕业遥遥无期……窗外的北风一直在呼啸,窗户发出细碎的震动声,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特别亮,水杯、脸盆、肥皂盒,每一样都在暗夜里闪着光……终于在文学青年伤感自怜的困倦里睡去。
隔着时间往回看,那位青涩少年的自夸与虚妄一目了然,然而,我不愿就此抹杀那个曾经在惶惑与痛苦中挣扎的自我,我不惮承认:在那个时候,三毛确实帮助了我。如果说迄今为止,我仍然保持着对人的尊重,信任与关怀,那不是来自上帝的教诲,而是来自所谓“通俗”的三毛。现在的我诚然知道什么是更结实的深刻与优美,但是,我也不想以现今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批判这位女人的矫情,若说表演,我们每个人谁没有在某一刻,某一时,为了说得清或是道不明的理由表演过?说得更坦白一点,我为这个女人心痛。
再度买下这一张《回声》,熟悉的音乐再次响起。十年,转眼间就过去,这个女人渐渐被遗忘,新一代的孩子已没有什么人捧读三毛的书了。烂漫——这种珍贵的品质日益稀缺,人们在玫瑰花,咖啡,香水,烛光晚餐里营造着廉价虚矫的情调。,而这位女人的浪漫来自于在物质匮乏的沙漠里胼手抵足的辛劳,白手起家的快乐,在粗砺的风沙里将岁月耐心煅打,直至它变成明亮饱满的串串珍珠,——但是这位女人还不够彻底,她仍然需要一个说明,或者用她自已的话是证明,而真正的烂漫,我想是全然无视于这个庞然世界,包括读者在内的。
非常吃惊地看到CD里有一段三毛的后记,原先那个磁带的版本并没有这段话,也许是限于篇幅给编辑删掉了:
“回声是一种恫吓,它不停息的深入人心,要的不过是一个证明。有人问:这些发生的事情在以后能够记住吗?回声告诉她: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于是她反而哀哭起来。也许,她自已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只是一种缓慢的幻觉低语在她耳边一再呼唤。当回声在某一刻突然消失的时候,她觉得在这整个时间里,应该做些别的事情,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永远也不能知道,这是她为何感到悲哀的原因。于是她写出了《回声》——这一首又一首歌。就凭着这些,歌唱继续着,甚而更加了亮而持久。在告诉她:的确,曾经有些无名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她又趴在地上恸哭,直到再临的救赎将她带去远方。在深夜里,她醒来,那种声音还是如同潮汐一般在她身畔起伏。而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黎明,一种没有任何声音 的黎明。即使她如此渴望着,回声还是不肯退去。”
非常震动。这个聪明的女人,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切。在前面十一首歌细心描摹出一位完美的“三毛”之后,这段话简直是一个戛然的反高潮。当然,不会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段短短的后记,人们大半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拿走他们所想要的。
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写下一段故事,然后扩散出的回声不断地包围住她,向她索取更美妙,更动人的乐章。就象一个茧,越来越多的回声将她编织在里 头,蛹所能做的,就是继续不停地吐丝,将这个茧越结越厚,很多人围着这个纯白美丽的茧,发出赞叹,但是没有谁注意在这一场陈平与三毛的战争中,那个节节败退的真人如何被纸页上的生命所吞噬 ,所发出的呜咽。在这个女人的作品中,她一再地写到蝴蝶。那经过艰难挣扎,破茧而出的精灵,它是怎样从一只难看的毛毛虫变成一只色彩斑斓,自由飞翔的蝴蝶呢?这个女人让自已轻盈地飞翔于纸面上,过往的人无不眩目于蝴蝶的美,蝴蝶的骄傲——然后,另一个故事是这样的:那个女人终于穿上那双她梦想的红舞鞋,她跳啊跳啊,再也没有停下来,再也不能停下来。
这个女人最后以一只长统丝袜为自已的生命划上了句号。很多人伤心、失望,觉得上了当。消费者花了钱,有权要求完美的服务,他们说,这个人没有善始善终,是个不合格的演员。但是她累了,她看到有好多的小天使在身边飞来飞去,荷西来接她了,于是她将自已的丝袜轻轻地打了个结。
我始终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勇敢的女人,她有梦,勇于实践,不看重金钱,四海之内皆兄弟,对艺术有赤诚的热爱,信仰爱情。这些都是可贵的品质。这个英文名叫ECHO(回声)的女人,只是象那个希腊女神ECHO一样,太迷惑于自己制造的声音——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在最后的时刻,这 个女人打破了光洁的镜面,留下一个四分五裂的“三毛”。最终她仍然诚实面对了自已,所以我始终要说:这个女人是个勇敢的女人。
如今我的确有足够的智力与理性来拆穿所谓文化工业的假象,那些象花朵般盛开的文化明星,然而我并不能以一种仿佛清醒的意识,来意正词严地批判这个十年前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女人。任何一种清贞决绝的姿态,我怀疑莫不也是一种表演。事实上我只能在缅怀中清理,在清理中缅怀;貌似清醒的批判,或是虚矫的怀旧,选择哪一种,都属谵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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