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haohe333(天拓)
整理人: zlth_521(2002-03-30 11:34:5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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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庆实在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表妹素玉的了,他一直试图找出一个确切的时间来,但回忆里除了素玉那一双笑模笑样的眼以外,只是茫茫。表妹的影从那茫茫中淡出,蹒跚学步的表妹,扎着羊角辫的表妹,剪着学生头的表妹,留着披肩发的表妹……也许,从表妹出生起他就喜欢上她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四岁那年的夏天,他去姑妈家,表妹正粉粉的一团,躺在摇篮里,手脚蹬个不停挥个不停的,象只小猫咪。他坐在摇篮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小人儿,心里满是惊奇。姑妈逗他道:家庆,让妹妹给你做婆要不要?他庄重地点头,他虽然不能明白婆的含义,但想来让妹妹给他做婆总是好事情的,从此便记住了这个妹妹是他的婆。
素玉能跟在家庆后面玩的时候,家庆已经上小学了。那时素玉被放在家庆家,由家庆的祖母也就是素玉的外婆带着。家庆每次放学归来,都会看到素玉站在院门外那棵老梧桐树下,吮着一根小手指头儿,盯着他回来的方向。见到他了,素玉老远就会蹦过去,尖着嗓子叫家庆家庆。素玉从不叫家庆哥的,长大后叫过,那是在家庆耳边悄悄地叫的,象说情话一样地叫的,叫完,竟羞羞地笑半天了。
素玉长到入学的年龄,被父母接回家上学。走的那天,素玉和家庆两人都眼泪汪汪的。素玉求父母,让把家庆也带了去。家庆也求祖母,要让素玉留下来和他一起上学。把一旁的大人们都逗笑了,说,这俩个孩子,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呢。
但素玉终究还是走了。家庆把最好的文具用品全给了素玉,把平时领着素玉做的什么木蜻蜓,芦苇的笛子,草蚱蜢,还有一些竹编的小花篮,统统装在一个网兜里,给素玉提着。临了很男子气地对素玉说,素玉,在学校里谁要是欺负你了,你记住他,我放假了一定去帮你出气。素玉很认真地点头,象无数次一样,仰着小脸,崇拜地望着家庆。
后来,家庆站院门外那棵老梧桐树下,目送着素玉他们走。当时是夏末了。黄昏。屋后的竹林里,鸟儿们喳喳地闹成一片。家庆只觉得难受,往常这时候,他该带着表妹去捉弄那些小鸟儿玩了。他会牵了表妹的手,悄悄溜进竹林,抓住一根竹使劲摇晃,只听得“呼啦”一声,从竹林里便会飞出成百只的雀,惊慌失措地绕着竹林上空徘徊。那场面真是壮观。家庆想到这儿,就要哭了,但没哭,只拿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脚无意识地踢着从树上飘落的一片青青的叶,眼仍盯着素玉走的方向。素玉是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去的,小小的影,被涂抹上了一层橙红,辫梢上粉色的蝴蝶结也成橙红的了,一跳一跳的,象两只草蚱蜢似的。很快,她的影便与西下的夕阳,与西边的天空融为一体了。那一团橙红,从此留在了家庆的记忆中,以至于他成年后,看见穿橙色衣服的女孩,就生出一分喜欢来。
家庆和素玉经过这段分离后不快乐了一段时间,但终究是孩子,很快便忘了,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快乐着各自的快乐。但此后每年的假期里他们还是会聚在一起玩玩的,分分聚聚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了,好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素玉小学毕业。不经意间,两人都大了,再见到时,兀自都有些脸红,话自然就少了。有些什么很朦胧的,说不清楚。
素玉升初中那年,家庆考高中,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平时成绩好得很的家庆,竟然没考上高中。无奈,家里送他复习,再考,仍没考中。再复习,如此,一直考了三年,直到素玉也初中毕业开始考高中了,家庆这才考上了县城高中,和素玉考的是同一所高中。
真正的恋情应该是从一起上高中开始的。双方的父母根本没介意他们的事,巴不得他们在一起,大家是亲戚,彼此有个照应的,是多么好的一件事,父母认为。于是,周六放学后,家庆的自行车的车座上总会驮着素玉,慢慢从学校往家庆的家蹬。一路上,说不完的话,也无非是谈谈某个老师的新闻某个同学的趣事罢了,但就是有滋有味地说,很快乐。没人的时候,素玉会迅速地把脸贴到家庆的后背上,安全而甜蜜。待回到家后,他们很自然地坐到一起做功课,但常常是素玉光顾了望着低头看书的家庆笑而不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了。家庆问,笑什么呢傻丫头?素玉就会幽幽叹气,说,我好笨的,我肯定考不上大学,假如你考上了我怎么办?停一会又道,其实,没有人支持我们的,是吧?说时,素玉一定会象小时一样仰着好看的脸对着家庆,一双眼弯弯的,月牙儿似的。纵使在不笑的时候,也还是月牙儿似的。
素玉仰着脸的样子,总会在家庆心里划上一道很疼的印迹。家庆知道他们不能相爱,但相爱是由不得人的意志的事。家庆就说,不想了,我们不管他人,只要我们好。假如你考不上,我一定陪了你。
这话让素玉感动,让素玉暖和。素玉就会伸了纤弱的手来,让家庆握着,然后,两人一句话不说的,傻傻望着对方,望不完地望。有些刻骨。
高考那年,素玉在料想中落榜了,家庆在“意外”中落榜了。两家的大人们气得摇头叹息,而他俩却约好了在县城的一个茶馆里喝茶庆祝。现在家庆每每看到茶馆,总会想起他和素玉那次进茶馆,那是他和素玉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浪漫。他记得素玉的手被他牵着,象小时候他无数次牵着她的手那样。他们在茶馆前停下来,当时外面的天色已成黛青色,茶馆前的彩灯炫目地闪烁着。素玉仰头看那些彩灯,脸上交错着彩灯的影,谜一样的。素玉说,真好看。家庆便也仰了头看,家庆说,以后,我买一大堆送你,把你床头全安上这样的灯。素玉便低了头笑,谁跟你以后呢。然后甩了家庆的手,走进茶馆。茶馆不大,不很干净,四周的墙壁有些黯淡,贴着的墙纸已猜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巨型的吊灯上,有些晕黄的水雾在浮动。靠近吧台的地方,放着的塑料盆景大概很有些时日了,望过去,竟象穿旧的衣裳。不过,音乐却是恰到好处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素玉喜欢唱这首歌,家庆喜欢听这首歌。他们彼此望着笑了一下,坐下,要了两份红茶。人不多,只他们两个,外加一个男人。那男人一身的心事,坐临窗的地方,面向着窗外,举着杯子,并不饮。素玉拉了家庆的手,吃吃地笑,悄声道,那人肯定是失恋了。这时,吧台的小姐刚好把眼光看过来,素玉觉得那眼光可疑得厉害,慌慌缩了手。家庆一把拉住,盯了那小姐一眼,道,怕什么,我们就好,气死她。这样的霸气素玉真是喜欢。
那个夜晚,他们回去得很晚。一路上素玉是快乐的,她把脸紧紧贴到家庆的后背上,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微笑的,不知怎么来编排了她的幸福才好。素玉说,家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家庆就说,那你什么也不要说,倚在我后面睡觉好了。素玉笑,叹息着笑,道,家庆,你对我真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家庆就说,傻。素玉在后面点头,也觉着自己傻了,吃吃笑一会,把脸贴到家庆的后背上轻轻蹭,说,家庆,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拖累了你。这话说得家庆心里疼疼的,家庆便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真的不高兴上大学的,我出去打工,说不定还弄个老板做做的,到时,我们在外面买了房子,谁也管不到我们,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素玉贴着家庆后背的脸就不动了,眼里流出泪来,快乐地叹着气道,家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一辈子。真的,家庆,你要相信我。
家庆跳下车子,就着月光,很认真地盯着素玉看,然后,就拥了素玉。那个夜晚,他们第一次接吻了,很轻,很柔,但却滚烫着。在家庆以后的回忆里,就是这样的轻,这样的柔,刻下了最深的痕迹。
这样的恋情终于被发现了,发现它的是素玉的父亲,那一天他去素玉的房间找笔用,无意间翻到家庆写给素玉的信。做医生的他当时就气昏了,把素玉狠狠揍了一顿,而后赶到家庆家,把那些情书摔到家庆的父母跟前,叫道,你们养的好儿子做的好事!这事情就这样被捅开了,四姑八姨的都登上门来教育家庆,众口一辞道,家庆,你怎么这么糊涂哩,你怎么可以对你表妹这样呢?父母觉得丢人,就打发了家庆到远远的南方跟着一个本家混生活去了。
远距离却不能阻挠了他们。他们通信,通电话。信当然有中转站,是素玉的一个很可靠的同学家。电话跑去打公用的,约好时间,素玉会成半天地到那儿去守候。等待和思念把爱情充盈得更加饱满。素玉便悄悄怀了梦想,要跑到南方去找家庆。素玉在电话里告诉家庆,我开始学织毛衣了,帮你织的,等一件毛衣织好了,我就去找你。
家庆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三个字,我来了!当时家庆正在一建筑工地上布电线,看到这三个字,血就往上涌,手里抖抖的。定一定神,再把电报看一遍。愣神。蹒跚地下楼,跑到快到最后一个台阶时,脚步不稳,竟绊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也顾不上疼,心里只想着,小表妹要来了,素玉真的来了。直至素玉真真切切婷婷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不敢确信,素玉是真的来了。
日子一下子象被无数的火把点燃了,生命灿烂如花。家庆早上出门去工地,晚上回来,素玉的面条已经下好了,正站门口笑模笑样地迎他呢。这个样子让家庆想起小时候的素玉,站在梧桐树下迎他回家的素玉。他便含了笑,热烈地亲一下素玉弯弯的眼,然后,俩人就着一碗面条,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吃得幸福而香甜。吃完后,他们会依偎在一起设想将来。素玉老问这样的话题,家庆,我们会结婚吗?家庆回答一百遍的会,素玉也还是要问。素玉说,太过幸福的东西让人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没人支持我们的,连国家政策也不支持呢。家庆就说,怕什么,大不了我们不要孩子。那么家里人呢?素玉问。家庆的心便沉重起来,家里一定闹翻了天的。家庆想。
家庆接到父亲拍来的电报是在素玉来了一个星期后,电报上写道:姑母病危,素玉速归。家庆揣着那份电报,只觉得冷得慌。他一个人坐工地上愣愣发半天呆。老乡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在他肩头拍一下,取笑道,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反正有人照应的。他抬头,苦笑。眯眼望太阳时,只觉得,太阳都是碎碎的了。
家庆回到住所时,素玉象往常一样站门口迎他。家庆看到素玉那娇小的身子,象风中飘落的叶一样,无依无助地,心里一阵绞痛。素玉却欢天喜地叫,家庆,面条下好了。
家庆走过去,搂了素玉小小的身子,家庆说,今天不吃面条,我带你去吃炒菜,家乡的那种炒菜。素玉仰了脸看家庆,见家庆一脸的认真,素玉便低了头,悄声道,我们没有很多钱呢。再说,我喜欢吃面条的。素玉顿了顿,补充道。家庆遂摩挲着素玉软软的发,叹气道,素玉,你瞧,你来两天,都瘦了。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去吃炒菜的。素玉看家庆那认真的样,也就应了,只说,等明天我也去找个工打打,把钱赚回来。这话差点逼出家庆的泪来,家庆悄悄咬咬嘴唇,带着笑,道,好。
这晚家庆在一家大排档点了四个小炒,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全装到素玉的碗里了,然后看着小表妹一口一口地把菜吃进去。吃完,他领素玉逛街,并且硬是把素玉拖进一家商场,买了一件橙色的风衣送素玉。素玉穿上,很美。素玉乐得快晕了,直说,家庆家庆,省点幸福明天给我吧,我快受不了了。
家庆回到住所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掏出那份电报给素玉。当时素玉正站在镜子前美美地望着身上那件橙色风衣。家庆从背后搂了素玉,把下巴抵到素玉的头上,闭着眼说,素玉,知道吗?我一生最爱的人是你。素玉吃吃笑,说,我从小就知道了。家庆说,那好,你永远记住就是。然后递了电报给素玉,自己却再也不敢看素玉,坐到一旁去了。
素玉有些好奇地展开,低了头看,电报只几个字,她却花了很长时间来看,仿佛要把每一个笔划都研读透了。出乎家庆意料的是,素玉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大概总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素玉终于抬了头,她看着家庆,弯弯的眼仿佛含笑似的,良久方说道,我明白了。
素玉回去了。
半年后,家庆接到素玉的电报,上面四个字:我结婚了。
两天后,家庆打电话给父亲,电话内容简洁明了。
家庆:爸,我要结婚。
父亲(大喜过望的语调):真的?是你自己找还是我们帮你找?
家庆:你们帮吧。
父亲:什么标准?
家庆:随便。
三个月后,家庆回家完婚了。
一年后,素玉生了个儿子,婆家是三代单传,自然是欢天喜地的,把个素玉功臣似地捧着。且婆家家底宽裕,男人又很能挣钱,素玉便过上了衣食丰足的生活,人也日渐白胖起来,日子简单而幸福。家庆的影慢慢远了,淡了,只在偶尔的黄昏,素玉会对着西边的天空发一会呆,想想从前的时光,一切都恍惚着,并不真实。
家庆的日子也好好地往前流着,家庆的妻子很朴实,很会持家,对家庆也好,知冷知热的。家庆渐渐地也满足了,平常仍跟着建筑队外出搞工程,偶尔地回家来,总不忘了给妻子买几件衣服。衣服的颜色,绝大多数是橙色的。家庆的妻子起初不习惯这样的颜色,但渐渐地,也喜欢上了,穿着了也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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