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ilfong()
整理人: hualuncy(2000-07-23 09:36:2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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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vanvanvan (正如生命中一切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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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在的地方
一、
从小我就不恋家。
等我省人事到可以读诗的年龄,契·米沃什的句子如空谷足音一般
撞入我心,至今无法忘记这三行字给我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幸福的震动:
“多年来我无法接受
我在的地方
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推开窗子,扑面而来西关市井的喧闹。我应该属于这座城市所谓
“东山少爷西关小姐” 的后一类,这个名号标识着我正宗广州人的身份,
也夸耀着我纯正的粤语口音。虽然旗袍花艇荔枝湾已不显影于这个年代,
满街都游荡着紧身T恤的东山少爷和吊带背心的西关小姐,但我知道自己
需要一些叫传统的东西。
我敢说我熟识的西关掌故肯定丰厚于相当一部分比我年长数十年的
老西关。你知道多宝路的省水利厅出入过从前私立广东国民大学的男孩
女孩吗?你知道1880年汇丰银行就在沙面大街54号设立了办事处吗?你
知道冼基东附近那个黯哑失修的 “安居” 坊门曾经见证一个叫做孙文的
家伙创办东西药局吗?当我抱着卷上黑白菲林的笨重的海鸥DF-2徜徉
在横街窄巷时,也许已然隐隐预感到当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几年之后
在遥远的燕地能得到一些homesick的慰藉。《三家巷》里的人家,我
自小就熟悉,然而,也仅仅是熟悉而已,真正的亲切,来自偶然看到的
一帧燕京旧照。于是我知道我应该在一个别的什么地方,我相信那里会
有更多抚慰我的传统,尽管这种感觉虚无飘渺,甚至不如是日清平市场
三块钱一斤的菜心来得实在。
罗罗嗦嗦地将我的心灵史摊开了,我再也无法将目光移离地图上那
个用鲜艳的红笔重重圈起来的方位。
二、
父母的宽容是他们给我最厚重的财富。1998年一个闷热的夏夜,我
趴在那栋据称曾是侵华日军华南司令部的大楼--那是我们高三级的课室
--微微有点朽变的木窗台边花三小时填完了我的高考志愿表。我在《报
考指南》诸如中大暨大的条目下发现了妈妈细细写上的各专业分数线,我
明白父母的意向,能够紧紧贴在孩子身边是每个父母的心愿,或者说权利。
但是我的父母最终宽容了我对这些响铛铛的岭南上庠的不屑,并且一直没
有干涉我的志愿申报。
必须承认高考的失手让我第一次尝试到被第一志愿拒绝的痛苦,所幸
的是我还是如愿以偿搭通了北上的路,正如我在地图上用红笔画出的那道
连接广州北京的线条。
离家前几天出乎意料地感伤起来,每晚看完明珠930之后我都静静地
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独自流一阵眼泪。假如父母偶然起床出来客厅拿点
什么的话,他们会看到一个跟白天收拾行李时兴高采烈的女儿截然不同的
另一个女孩子。不过谢天谢地,如此煽情的场景最后还是没有出现。倒是
出发的那个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哭了--这是十八
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妈妈的泪水。
我倔强地忍到火车离开站台好远好远,才抽出擦眼泪的纸巾。从此,
广州被丢到内心的角落。
三、
“翻到最末一页,好像做了一场梦。”朋友在我日记本的封底留下这么
一句话。
在北京的日子的确像梦一般,耳畔的西关俚语忽然被置换成饶舌的京腔,
小山一样的圆馒头和不加盐的白粥代替了一盅两件,这都是那些熄灯后的钟点
我倚在楼道昏暗的路灯下写入日记的新奇与兴奋。
日复一日的宿舍生活并不总是张铺满玫瑰花瓣的床,作为七人宿舍中
唯一的南蛮子,敏感的我很快发现了她们异样的目光,继而警惕,再而疏远。
那段跌跌撞撞的适应期把我从虚拟的自得拖回琐碎平庸的现实,并使我创下
大半个学期即用完一整瓶碳素墨水的私人记录。墨水多半是与邮票一起挥霍
掉了,说出来或许有点儿吓人,那会儿我用的邮票是到批发市场一版版地买
回来的。让我享受到丰收喜悦的是不久后就塞满了来自南方信件的方便面纸
箱,不知道给我写过信的多位朋友是否意识到他们信笔而为的关心足以使我
一次次暖意盈腔。
每当时针指到十点半,手中的钢笔和案上的稿纸以及桔黄的台灯就会
突然从眼前消失--我习惯了其实蛮不讲理的熄灯制度,被剥夺了就着暖和
灯光夜读的乐趣。回到广州我才从同龄人口中得知广东大部分高校都不搞彻
夜断电,并且可以在宿舍里使用电饭煲改善生活而不必连开水都要跑下5层楼
打上来,并且可以在宿舍里随便接通201外线而不必在扩音喇叭呼叫你名字的
话音刚落后踢着拖鞋滚到一楼传达室听老爸老妈自千里之外拨了七十分钟才
打通的长途电话。
早就知道北方的物质不及南方温柔乡的丰裕,所以也从没真真埋怨过
什么。只是学会一听到宿管科女人噔噔噔的皮鞋声就迅速吹灭床帘里的蜡烛,
还找了个全国联网的中文呼机盛载南方的系念。车到山前,我从不怀疑自己
的适应能力。
四、
那个水底里藏着各式各类诗人的湖是那座城市对我的诱力发源所在,
我不愿意错过每一场追慕已久的名师讲课,并以此为最大的幸福。
纪念海子殉诗十周年的那个春暖花开的月份,我在湖边种下了我的
初恋。东西门外小酒馆里二锅头的气息,镜春园的蛙鸣与竹影,周末书市
的习惯性收购。杨花漫天的某个下午,一双眼睛对你柔柔一笑,说我会把
你写得比《俩人行》里的小雅还要美。
正如生命里的一切相同。
北京终于让我体验到更多更多,详尽的篇章令记忆的天平无可改变
地倾向这座仅仅置放着我一张床的城市。因为看一场孟京辉的话剧错过了
回校的尾班车,就踩着湿滑的路雪钻进西客站熬过一个气温为零下10度的
冬夜;还有晚上冒昧闯入茅盾故居不料受了一顿热气腾腾鲜肉水饺款待的
得意。我知道,如果不离开家,不离开广州,这一切,只能成为一般女孩
子对三毛式经历的幻想。
后来我发现自己染上了出游的癖好,我需要在相隔不久的环境变换中
寻求心灵的安稳与自在,于是每两个月就收拾好行囊揣本袖珍地图册玩玩
人间蒸发,独自坐几十小时没有空调的硬座(图的就是便宜)前往一个陌
生的城镇,带回几卷菲林和几十页日记。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时间出去游
山玩水,除了任课老师谁都知道我逃课特凶,也不要问我游山玩水的钱打
哪儿来,除了在零花钱里省我还会写稿来补贴。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我应该在的地方了,我只想活得更自在一些。
广州的夜店和北京的书市都是镶嵌在我生活中的色块,有时我想,人只要
有一条底线,就是幸福,就好像《沙恭达罗》里说--
“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我的心
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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