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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roy_young(2002-04-19 06:13:1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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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边草(两则)
对照的翻译,比一般的翻译难,因为它“透明度”高。“双声与双关,是译者的一双绝望。”
周克希
“透明度”更高的翻译
电视台早些时候播放过影片《夏天的故事》。一开始觉得挺亲切,
因为这就是《苹果树》呀。看者看着,却有些失望起来,它毕竟不是
我心目中的《苹果树》。
高尔斯华绥的小说《苹果树》,最先是从商务印书馆出的英汉对
照读物丛书里看到的,译注者的名字很陌生,叫移模,显然是笔名。
后来(过了16年,也就是到了1979年)重新印刷时,版权页有一行小
字:“第一次印刷署名‘移模’,现译者决定改用今名”。这个“今
名”黄子祥,我仍然觉得陌生。但是我对这本薄薄的小书,始终特别
钟爱,对这位陌生的黄先生,一直怀着感激的敬意。
因为,这是我最难以忘怀的英汉对照的小说。记得当时,一句句
对照着读,越读越佩服“移模”。
现在,手头又有了其他译本(而不是对照的译注本)。但随手翻
翻,感情的天平似乎还是向着“移模”倾斜。主人公艾舍斯特一边吃
饭,一边接受可爱的三姐妹有关他体育才能的“盘问”;“and he
rose from table a sort of hero.”译注本作:“吃完饭站
起来的时候,他俨然是个英雄了。”我不明白,另一个译本何必译得
这般累赘:“于是,等到吃完午饭站起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成了一
位英雄。”
接下去,艾舍斯特的老同学哈利德(也就是那三姐妹的哥哥)游
水时腿抽筋,幸亏艾舍斯特及时把他救了回来。于是,“大家穿衣服
的时候,哈利德静静地(quietly)说:‘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这儿,黄先生用“静静”,简单而传神。
另一译本是这样译的:“在穿衣服的时候,哈利迪镇静地说:
‘老兄,你救了我的性命!’”
对照的翻译,比一般的翻译难,因为它“透明度”高。而《傅雷
家书》里的译注,又添加了一层难度:傅雷先生当年跟儿子通信,大
概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汇编出版,所以他碰到觉得用外文词句更便于表
达意思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把它们一个个、一句句“镶嵌”在了中文
里。这一类文字,正如完成这一译注工作的金圣华女士所说,“又通
常是最不容易以中文直接表达的”。
《家书》中有一处,傅雷提到儿媳弥拉年轻不更事,收到礼物后
毫无表示,希望傅聪能从旁提醒,“--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
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
够kind,不合乎做人之道。”
金圣华说:“此处‘kind’既不能译为‘客气’、‘仁慈’,又
不能译为‘贤慧’、‘温柔’,字典上列出的解释,好像一个都不管
用。西方人似乎很少会对儿媳谆谆劝导,此处的‘kind’,我考虑再
三,结果译了‘周到’两字,这样就比较语气连贯,后文提到说这一
切做法都是为了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也就顺理成章译为
‘待人处世’了。”
英语中的I am flattered是自谦的说法,相当于我们说的“过
奖了”、“不敢当”或“不胜荣幸”。傅雷在写给傅聪的信上称赞他
勤于练琴:“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还说是像我,我听了好不
flattered!
金女士把这个flattered译成“得意”,嵌在原句里,称得上丝丝
入扣。
绝望的双关
“双声与双关,是译者的一双绝望。”这句俏皮话,是余光中先
生在《与王尔德拔河记〈不可儿戏〉译后》里说的。
双声,指声母相同的双声词。“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孟
浩然诗)中,“分飞”、“流落”就是对仗的一组双声词。余光中先
生举拜伦《哀希腊》诗中the hero’s harp,the lover’s
lute为例,说“胡适译为‘英雄瑟与美人琴’,音调很畅,但不能保
留双声。”非派hero为“英雄”,harp为“竖琴”不可,那眼看就得
绝望了。然而,倘允许稍作通融,则不妨译作“豪杰的号角,情人的
琴弦”(黄杲先生译句),保留“豪、号”,“情、琴”这一对双声
词。至于原文中的“眼韵”(h和h,l和l),那恐怕只能割爱了。
余先生将王尔德的名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译
作《不可儿戏》。这个剧本,另有《认真的重要性》和《名叫埃纳斯
特的重要性》的译名。前一译名和《不可儿戏》意思相近,只是显得
不够浑成,一眼看去倒像是论文题目。后一译名见于钱之德先生《王
尔德戏剧选》,戈宝权先生特地在序言里提到,“这个喜剧不过三幕,
剧情的关节在于一个双关语的假想的人名上面,即‘埃纳斯特’(
Ernest)既可作为人名,由于它的发音和‘认真’(earnest)一字相
同,又可作为‘认真’解释。”这段话不啻是剧本译名的一个注脚。
Ernest是earnest的谐音,语涉双关,当无疑义。但因此说这个人
名“又可作为‘认真’解释”,一屁股坐实,未免就有点牵强了。
余光中先生是这样处理的:剧名取“认真”义,人名则取谐音译
作“任真”既认真,又不认真,妙就妙在似是而非。
双关,是莎士比亚爱使的手段。谐音双关,语义双关,弄得译者
一次又一次在绝望的边缘搜索枯肠。
《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景中,两个掘墓的小丑有一段对话。小
丑甲提到亚当,小丑乙问亚当算不算一个gentleman,小丑甲回答说:
He was the first that ever bore arms.其中的arms按说是盾形纹
章的意思,可是两个小丑把它跟arm的另一个意思“手臂”拧在一起,
造成了双关的效果。
以下是几位前辈的译文。
小丑乙亚当也算世家吗?/小丑甲自然要算,他在创立家业方面
很有两手呢。/小丑乙他有什么两手?/小丑甲怎么?……《圣经》
上说亚当掘地;没有双手,能够掘地吗?(朱生豪,《哈姆莱特》)
朱先生干脆撇开了纹章,另起炉灶,在“很有两手”上渲染语义双关
的意趣。
乡乙他是一位绅士吗?/乡甲他是第一个佩带纹章的。/乡乙什
么,他哪里有过纹章?/乡甲怎么,……《圣经》上说“亚当掘地”;
他能掘地而不用“工具”吗?(梁实秋,《哈姆雷特》)这段译文前
三句都扣住原文意思,但原文中的“纹章”另有出路,这一点大概让
梁先生陷于绝望了否则何至于用“工具”还特地加引号呢?
小丑乙他可是个士子吗?/小丑甲他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佩戴纹章
的。/小丑乙哎也,他没有什么文装武装。/小丑甲怎么,……《圣
经》上说“亚当掘地”;没有文装他能掘地吗,正好比没有武装打不
了仗?(孙大雨,《罕秣莱德》)arms的语义双关换成了纹章和文装
的谐音双关。可惜读到“没有文装他能掘地吗”,总觉得稍有些勉强
(尽管后半句用武装来补了补场)。
丑二他也是个大户人家?/丑一他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受封的。/
丑二谁说的,他没有受过封。/丑一怎么,……《圣经》里说亚当挖
土:他若是没有胳臂,他会挖土吗?(曹未风,《汉姆莱特》)这段
译文,在“受封”和“胳臂”两处加了脚注,点明原文语义双关,算
是一种妥协的办法。
童话中往往也少不了双关的趣味。Alice in Wonderland的第三章,
老鼠要给爱丽丝讲自己的故事,它说:Mine is a long and a sad
tale!意思是“我的故事很惨,说来话长!”(吴钧陶,《爱丽丝奇
境历险记》)爱丽丝瞧瞧它的尾巴回答说:It is a long tail,
certainly,意思是“当然啦,尾巴很长,”乍一看,译文似乎有点前
言不搭后语。其实在英文里,tale和tail读音完全一样,所以爱丽丝
把tale(故事)听成tail(尾巴)自然而发噱。于是吴先生加了个注,
说明原文中的双关意义,并提请读者注意“译文中‘很惨’与‘很长’
音相近”。
在赵元任先生早先的译本里,“那老鼠对着阿丽思叹了一口气,
‘唉!我的身世说来可真是又长又苦又委屈呀’阿丽思听了,瞧着那
老鼠的尾巴说,‘你这尾是曲啊!’”当然,赵先生也得加注点明原
文是利用谐音来打趣云云。
双关确跄芨∷档男形奶砩弦徊阙缎场⒎缛さ纳省E贰ず嗬?BR>在短篇小说《爱的牺牲》里有段俏皮话,王仲年先生是这样译的:乔
在伟大的马杰斯脱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他的声望;他取费高昂,课程
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
原文里,有个很妙的双关。High是高昂,light是轻松,两个词并
在一起的highlight,却是美术上的一个术语:高光。所以原文中最后
那句his highlights have brought him renown的字面意思是:他擅
长表现高光而赢得声望但看原文的读者看到这儿,意会到那层双关的
意思,十有八九是要忍俊不禁的。
王先生的译文,我想堪称是高手的佳译了。但跟原文相比,似仍
有“外插花”与“肉里噱”之别,这或许也是翻译的一种无奈吧。
---- 一剑闯江湖!
I have my dream, and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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