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haohe333(天拓)
整理人: zlth_521(2002-03-26 17:10:06), 站内信件
|
一
安子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凌晨两点了,隔壁的书儿还没回来。说是隔壁,其实两间房之间只隔了块薄薄的夹板。在北京有很多这样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有很多这种构造的房间,以三夹板隔开,每个房间大的十来个平米,小的不足五平米。住户以外地打工仔、打工妹居多,少数刚毕业留在北京找工作或者等待机遇的大学生。他们的理想各不相同,而且伟大,简单。
安子和苏儿同属多数人之一。
安子听到隔壁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心里塌实了许多,他依旧躺在床上并不动。
“回来了?”
“恩,回来了!”是书儿的声音。
“又上网啦?”
“是啊!”
安子翻了个身,不再答腔。
“北京是个两极分化的城市。”书儿一边往铁丝绳上系食品袋,一边对安子说。“北京不光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环境幽雅的四合院,还有常年不见天日老鼠横行潮气逼人的地下室。吃食必须挂起来,老鼠太厉害,抽屉,米缸都不安全。老鼠真的是进化了,不仅会开抽屉,掀缸盖,吃东西还专挑好的吃,譬如方便面选择康师傅,辣酱专挑阿香婆。等哪天老鼠学会了走钢丝绳,这地下室怕是住不得了。”书儿没完没了地唠叨,语气愤慨而无奈,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安子已经习惯了她的自言自语,这使他感觉似乎回到了母亲身边。安子想着远在南方的家,家里慈祥和蔼的母亲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安子在公共洗漱间碰到了书儿,书儿满嘴牙膏沫冲安子挤眉弄眼。
“难得啊,大礼拜天的这么早见你!”安子调侃道。
“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书儿洗漱完毕,一阵风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儿确信已经把自己打扮得足够杀伤力才慌慌张张地出门,在走廊里撞见刚刚洗完一大盆衣物的安子,她从安子诧异而惊艳的眼神里肯定了自己的劳动成果,于是无比自豪地冲傻愣愣的安子说了声“拜拜”。
二
书儿在城市废墟里很快地找到了方尧,上午喝茶的人并不多。方尧穿了件浅棕色棉布衬衫,拿了本画报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微锁着眉头,这是书儿熟悉的表情,曾经在网上看过无数次。书儿喜欢照片上的那个表情,喜欢照片上的那个人,也喜欢他的文字。
故弄玄虚的红砖块墙壁,返朴归真的藤制桌椅,毕加索的赝品画,爱尔兰音乐,把城市废墟烘托得典雅而颓废,还有点不伦不类。书儿看着眼前的景物和方尧,不禁想起自己蜗居的地下室和时时刻刻给自己关怀的非亲非故的安子,一股莫名的心虚油然而生。
方尧似乎感觉到了书儿的气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平静。这种温和是令书儿着迷的,而这种平静却令书儿生气。生气往往会使人忘却拘束和自卑,所以书儿在方尧对面的位置上狠狠地坐了下来,毫不犹豫。
“喝点什么?”方尧的声音也是温和而平静的,并且嘴角挑起一抹识破对方心思的微笑。
“你见过我吗?”书儿毫不客气地质问方尧。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是谁呀?”方尧故意逗书儿,见书儿的脸蛋憋得通红,不禁笑出声来,“好了,不逗你了,”方尧顿了顿,压低语调凝视着书儿,“书儿,你真漂亮!”
书儿羞涩地白了一眼方尧,“讨厌!”
方尧笑了笑,不再问书儿,擅自地叫服务生上一杯柠檬茶加冰块。
书儿嚷开了,“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喝咖啡?还知道我爱吃冰?”
方尧并没有回答书儿的问题,因为他认为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很强的,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回答,时刻在女人面前保持神秘感,这是爱情成功的必要因素。但是,在书儿面前,方尧从来没有有意地采取任何制胜的措施与手段,书儿是那样的单纯可爱,完全不需要劳累一丁点的脑细胞就可以服服帖帖。所以在很多时候,经验已经转换成了习惯。从这个角度上讲,书儿比方尧身边其他的女人要幸运得多。很多年以后,书儿才明白象方尧这样聪明而世故的男人,在第一次见面就能知道你不爱喝咖啡,喜欢吃冰块其实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事实上方尧也并没有肯定书儿不爱喝咖啡爱吃冰块,他只是肯定了自己的擅做主张在书儿面前不会失去风度。
从城市废墟出来,书儿倚在方尧的怀里,温顺得象只绵羊,幸福得不得了。方尧带书儿去了一间公寓式的住宅,摆设很简单,没什么家具,一床一桌而已。
书儿随意地在桌上拣了一本书拿在手上翻。“那是九六年出的,我出的第一本书。”方尧轻描淡写地介绍道。书儿放下书,从背后抱住方尧,方尧回过身将书儿搂在了怀里。
“我爱你,书儿!”方尧说这话应该不是撒谎,只是习惯。而书儿却早已是云里雾里。
书儿看过很多方尧写的爱情故事,那些以第一人称写的爱情故事常常令书儿嫉妒。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故事中的女主角。
三
转钟的时候,书儿回到地下室里的家,安子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通过门缝分散在门外的黑暗里,顽固地钻入书儿的眼睛,非常刺眼。书儿低下头在背包里掏钥匙,突然感觉眼前明亮了许多,抬起头才发现安子半掩着房门露出一颗脑袋打量着自己,书儿不由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钥匙怎么也找不着了。钥匙当然是没有丢,安子的脑袋在门外足足晾了128秒种的时候,书儿打开了门,安子缩回了脑袋。
书儿刚刚躺下,听到“笃笃”的声响,是安子在敲三夹板。书儿侧过身抬起手臂在“墙壁”上回应安子,这种交流方式是他们熟悉的,他们通过这种方式相互了解,相互慰籍。
“你和作家见面了?”安子是知道方尧的,但他从来不直呼其名,安子把自己所有的愤怒、讽刺、无奈与不满发泄在“作家”两个字上。他很清楚地记得书儿在拒绝自己的时候说的话:知不知道雨果?莎士比亚呢?好,不说远的,说近的,老舍,鲁迅,路遥,你知道哪一个?你只知道每天骑着三轮车车每家每户地送牛奶,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打几份工。安子,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爱情需要共同语言,明白吗?
事实上安子很清楚,他和书儿之间不是没有共同语言,只是大家对生活的追求不一样,这一点更加致命。它象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把安子和书儿隔在了两个世界。所以安子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书儿象花儿一样在自己身边美丽地绽放,然后被过路人毫不客气地摘走,或者暗自凋零。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他和网上一样那么优秀,那么儒雅。”书儿喃喃着,她似乎又看到了穿浅棕色棉布衬衫的方尧,还有红砖块墙壁,藤制桌椅,毕加索的赝品画……它们离自己那么近;她还看见安子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小花帽扮成小丑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戏终人散的时候,红色的帷幕从天上垂了下来变成一块冷冰冰的墙壁,墙壁越来越厚,越来越厚,厚到淹没了安子的声音……
书儿终于再也听不见安子的声音了。
“书儿,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书儿,书儿。”安子在黑暗与寂静中呼唤着书儿的名字,悲痛象毒蛇一样缠绕着自己,吞灭自己。他无力地眯缝着双眼等待又一个黎明的到来。地下室里的黎明与黑夜一样看不见露珠,也看不见晨曦。
四
方尧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正要上床,姝婉突然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采访,碰到一哥们,到酒吧坐了会儿!”方尧轻描淡写的,说着在姝婉脸上亲了一口,姝婉顺势靠进方尧怀里。
“睡吧,累了。”方尧拍拍姝蔓的脸,“明儿还得早起呢。”
姝婉不依不饶地拿脑袋蹭方尧的下巴,方尧没辙。今天不水深火热一次怕是难辞其咎。方尧在关键时刻想起了书儿——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的声音和身体都是那么新鲜,清新得如同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油白菜,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方尧感觉整个身体都浸泡在露水里,在露珠的滋润下让自己膨胀的情欲一泻千里;身下的姝婉象只湿漉漉的雏鸭满足地娇喘,呻吟。然后熟睡。
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在床前,方尧突然没了睡意,他点了支香烟在昏暗中凝视着身边的女人;赤条条的姝婉在月色下苍白,美丽而又平庸。所以方尧一向认为选择老婆一定要在穿着衣服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头脑才是百分之百清醒的。因此第一次见姝婉的时候他就把她列为了老婆候选人。姝婉有一个在市政府身居要职的爹,还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仅这两点已经足够让姝婉在其他女人当中脱颖而出了。再说除了一点还可以忍受的小姐脾气之外,姝婉并没有更多不良的恶习。总体来说算得上温柔贤惠,美丽大方,品位高雅。这样的女人才能做老婆。
方尧掐了烟头,拿被子蒙住脑袋,自言自语:“得尽快把她娶进门。”
五
方尧与书儿仍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他们仍然去城市废墟,去公寓住宅。在方尧看来,书儿不是完全没有吸引自己的地方,何况在网上他已经观察分析了很久,他相信象书儿这种爱情高于一切的小女孩不会对自己将来的家庭生活造成影响;对于书儿,无论受到什么委屈,只要方尧在耳畔轻轻地说一声“我爱你”,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方尧完全就是自己的唯一,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只要他需要。
方尧没有去过书儿在地下室的家,书儿也没有要求过方尧送自己回家,她总是有一种心虚。这也是方尧对书儿产生的好感之一,方尧觉得书儿不象其他女人那样麻烦,管你多远多近,都要你接呀送的。
安子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打好几份工,每天几乎要跑遍北京城;地下室的老鼠象往常一样继续横行霸道着……
春去秋来,冬去春回,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一年。
除了姝蔓这个老婆候选人之外,方尧能跟书儿保持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不能不说是奇迹。
六
书儿又有好几天没见方尧了,手机老是打不通,曾经去过的公寓根本找不着他。那所公寓只是方尧在认识姝婉之前租住的地方,与姝婉结识不到半年,他们就在北三环买了新居打算结婚。至于那所公寓,方尧没有着急退掉,为了“方便”。这些书儿当然不会知道。
书儿最近常常感觉头晕恶心,一检查正如大家预料中的一样——怀孕。书儿并不意外,这是她蓄意造成的结果。方尧总是在事后监督书儿吃药,不管她怎么撒娇顽皮,药必须吃。书儿为这事跟方尧闹过别扭。
“你不爱我。”书儿嘟着嘴撂给方尧一个冰冷的后背。
“书儿,别闹了,我还不是怕你受罪吗?咱们现在都还年轻,要孩子不是时候啊。等咱们一切准备就绪,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好吧!”
“我又不是大母猪,谁跟你生一大堆孩子?”书儿娇嗔道。
“好了,好了,书儿不是大母猪,书儿是小母猪。小母猪乖,快吃药!”
书儿翻过身挠方尧痒痒。药终究是乖乖地吃了。
人总是有疏忽的时候,方尧偶尔的疏忽造就了一个生命。话说回来,方尧这样对书儿,其实也体现了他对书儿和对其他女人(准老婆之外的女人)的不同之处,那些女人方尧自然是不会管她们,完事后路归路桥归桥,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关我方尧屁事。
既然是蓄意造成的,书儿知道检查结果后当然是喜上眉梢,自己和方尧总算有个结果了,书上的文明词儿叫“爱情的结晶”。书儿仿佛看到自己已经住进了一间有独立厨房,独立卫生间,独立阳台的小套房。阳光暖暖地泻在阳台上,窗台上;阳台上种了仙人球,月季和郁金香;方尧穿了睡衣坐在藤椅上看书;自己呢,穿件宽松的孕妇装挺着肚子斜倚在沙发上织一件婴儿毛衣……
书儿想着想着不觉笑出声来,安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缓缓地摇脑袋。书儿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马上把这个喜讯告诉方尧。可是方尧,上哪儿找方尧去?不管怎样,书儿还是快乐得不得了。
“安子,明天我帮你送牛奶好吗?反正我也没事做。”书儿知道自己怀孕后就辞职了,她要让方尧的孩子在自己肚子里安全健康地茁壮成长,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安子自然不知道书儿怀孕,书儿只是说想换个工作环境。
“如果你觉得无聊,等我下班我们去颐和园逛逛?”
“不用了。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帮你送牛奶,记得叫我。”
书儿不等安子答话就蹦蹦跳跳地回自己屋了。
七
书儿在一家住户门前找不着牛奶箱,不知如何是好。
“管他呢,摁门铃儿吧!”书儿听到清脆的门铃声过后,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屋里面传出来,“哥们儿,这么早就来了?”
书儿正纳闷,随着开门声,方尧从里边儿探出半个身子,见门口站着拎了两袋牛奶的书儿,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他脸上。
“书儿?”
书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方尧,是王强来了吧!”
书儿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见一个肤色白皙身材窈窕气度不凡的女人走到方尧身边,然后隐约听见方尧对女人说是送牛奶的。方尧几乎是从书儿手上夺过牛奶然后闪电般地关了门。
书儿木鸡般地站在冷冰冰的防盗门前,脑子里“嗡嗡”作响。书儿不知道怎么从小区里出来的,也不知道从小区里出来后安子在身边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书儿只感觉腿不是自己的腿,脑袋不是自己的脑袋。
恍惚间,书儿看见自己乘着一片粉色的云彩向着家乡的方向飘啊飘啊,直到自己看不见自己。
八
书儿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大夫把一件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金属器具伸入自己的体内,疼痛从子宫蔓延到心脏。那朵粉色的云彩从天边慢慢地飘来,她看见了母亲,弟弟还有安子……
安子守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书儿,书儿,你千万不能出事!
九
安子辞去工作,除了睡觉之外一刻不离地守在书儿身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
安子带了书儿去故宫,颐和园,长城,他希望书儿忘记作家。安子的心思一向都是那么简单,他不会明白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只需要一秒钟,忘记一个男人却需要一辈子的道理。
康复后的书儿脸上平添几分憔悴几分成熟,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再也没在安子面前提过莎士比亚和雨果。安子在书儿身边是幸福而又难奈的。安子不敢再对书儿倾诉和表现一丁点爱恋,书儿在他眼里是那么的孤傲而且高不可攀。安子把爱慕悄悄地隐藏起来,把它们转换成兄长般的疼爱与怜惜。
他并不明白,现在的书儿已经不是从前的书儿,也许他的怀抱可以改变她的一生。
尾声
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安子把书儿送到月台。他们相对无语。最后,还是书儿打破了沉寂,“天冷了,要多穿点衣服。”书儿帮安子整了一下夹克领子。安子牵动了一下嘴角,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车来了,我该走了!”书儿飞快地掉过头,抓了行李上车。
书儿在车上想,安子如果要留下自己,自己还会上车吗?她缓缓地僚开窗帘,透过车窗看着一动不动的安子在列车的呼啸声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