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izosi_912(ζ冷�傲ζ太子)
整理人: zlth_521(2002-03-16 12:31:0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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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睡者的凝视中
歌唱的人们,闭着眼睛歌唱。
---黄沙子
----1984年夏----
故乡没有走多远,我始终在那个被称为王家窝棚的屯子的周边地区。打个恰当的比方,我现在工作的这个地方离那里仅有20分钟的车程。
可是我还是没有回去过。
许多人在不同版本的故事里讲述着故乡,或喜欢至极,或憎恶至极,或介于二者之间。有人讲述童年的朦胧的少年心事,有人追忆儿时的烦琐情节。
我读着这些个文字的时候,想,故乡的记忆在哪里?
1984年夏天,这是一个大的时代里,一个充斥着变革的时代里的普通一年。呼兰河的水在这年很例外的没有漾出堤坝。莽莽的平原依旧坦荡如砥。我想着坦荡如砥这个词儿,拿它来形容平原最是贴切不过,虽然它有些语法上的错误,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了。
因为,这一年,我刚刚6岁,一个6岁的孩子在他6岁的夏天里目睹了第一场死亡。父亲跪在地上,我年轻的、还没有来得及生长皱纹的父亲跪在1984年的王家窝棚中间这条路南侧的一家院子里,对走来走去的人们磕头,眼泪婆娑的。
祖母躺在她华丽、巨大的,渲染得很喜庆的红色棺木里,紧闭嘴唇,一辈子难得的安静。这个高大的女人,王家窝棚的第一任妇女队长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他们不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会对这一切有完整的记忆。所以总是很多年来一直的给我补充关于祖母的一切。
我对他们描述的种种反而模糊了,而对自己经历过的却愈加真切了。
祖母有着很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大的脸盘,与爷爷的小巧精致相比起来正是两个极端。祖母勤劳、贤惠、风风火火、嗓门大、办事利索。
祖母生下了三男五女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并且一手操持着为这些孩子成了家,或是读书,或是工作,或是种田。
祖母故去的这天,我在赵四爷爷家的院子里,坐在地上哭着。人们都在放着红色棺木的院子里向热闹处聚着,或真或假的号啕着。
而我在这里,被他们忽略了。我在赵四爷爷家的院子里安静的哭着。我想着,再也没人在一个个只有我能找到的角落里给我藏几粒糖果了。那个高大的奶奶再也不会因为宠着我而和父亲争吵了。
他们告诉我,奶奶去很远的地方去了,那里有幸福,不必种田,不必劳作,人们可以很安逸的生活。
我没想具体的交代祖母这一生,一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平常女人走完了一辈子后,光荣的躺在了红色棺木里。他的子女、包括他的丈夫都跪在她的灵柩前,这些个人对一个死去的人是否是重要的呢?代表了什么呢?
许多年后,我在去给祖坟添土的时候很认真的问了老叔,而老叔的耳朵有些背了。他“嗯?”了一句,我就再没有问了。
祖母的坟在很多年后还一直在祖坟里突兀着,或许是因为江家从没有人用过那么夸张华丽的红色棺木的原因吧。
1984年夏,这一年,我目睹了生平的第一场死亡。
----1995年冬----
我从没想过爷爷会离开我。这个精瘦的、矮小的老头,爱看《左传》的老头,喜欢吸烟斗的老头,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坟墓后来和祖母并在一起,我们撅开一层层的泥土,把爷爷和红色棺木里的粗壮骨殖装殓在一起,二叔在那个瞬间很突然的哭了一生,就一生,很突然,很刺耳,一下子就撕破了平原的静,一直传了很远。回去的时候,那个叫王家窝棚的村庄里的很多人都说听到了从江家祖坟里传来的那生哀号。
爷爷和父亲战斗了一辈子,他遗传给父亲固执、倔强的脾气,然后父子两个因为这固执的脾气而争吵不休。
父亲长得高大,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超过了爷爷的身高,那个可怜的我称之为祖父的人看着他的儿子已经让他的个子只到了儿子的胸膛或许因此而嫉妒了。所以他总是在父亲正意气风发的时候泼上许多冷水。
父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一座中等城市里,安静的做一个教员。后来看到许多人向政府机关进军。就毅然的走动各种关系向政府去。爷爷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一直阻止着,并且不惜以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父亲。爷爷的理由很充分,因为自古来,政治就是黑暗或是腐化的代名词,爷爷认为那是肮脏的政治,会使父亲忘记了农民的本分,而成为江氏家族的罪人。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爷爷没能断绝父子关系,而父亲终于去了政府机关,并且一直凭借他小小的才华和一些个众人皆知的手段让官阶一直稳定上升着。
父亲成为了一个城市里的英雄人物,他清廉、务实、开拓进取,起码在许多人的眼里是这样。爷爷在很多年里一直不肯原谅父亲,但是在许多时候,我在王家窝棚这个地方跟着爷爷读书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经常背着手走在街上,在人多的地方开始借故找报纸看,然后把有父亲照片的这面骄傲的对着人群。
爷爷的剪报夹子里收集了所有的关于父亲的报道。
小时候,爷爷领着我在春天的时候犁地,点种。手里牵着牛的缰绳向前走,眼睛却盯着土地,偶尔看见了被翻起的小根蒜或是白白的姜不辣总是一下子抓过来,塞进兜里。然后继续向前趟地。这个时候,我总是蹦蹦跳跳的追一只蝴蝶或是捉几只蜻蜓,咿咿呀呀的唱几句小时候的歌:……(歌词被腾讯告之有本论坛限制的字样,不允许发表,所以空着)
到了垄头的时候爷爷会歇一会,一屁股坐在刚刚泛起的,有着潮湿气味的土地上,从兜里拿出拣到的那点野物,用沾满泥土的粗糙的大手擦吧擦吧丢进嘴巴里,噶崩噶崩的嚼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爷爷吃过了,抹抹嘴巴,高兴了就昂起头向天空喊几嗓子,那歌儿很深情,可惜我已经忘记了大半,只记得那么几句:“擀面杖啊!滴溜溜圆,大嫂子寒窑里给兄弟打下荷包蛋……”
爷爷终于老了,从1984那年祖母离去后他开始变得衰老,开始沉默寡言,开始小心翼翼,开始温情起来,对父亲、对叔叔、对我们都可是温顺起来。
我看见过爷爷一个人坐到奶奶的坟头上看书,是那本翻了许多年的《左传》,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偶尔,几只野鸡从头顶飞过去,偶尔有几片落叶落到了他肥大的棉衣上。
他一看就一个下午,阳光从祖坟中间的树木上稀疏的落到他的肩上,金黄金黄的。
爷爷老了,许多皱纹和白发开始不停的生长出来。他的牙齿落光了,镶上了一口瓷牙。
父亲从城里一次次的回来,回到这个叫王家窝棚的村子里,央求爷爷跟他去城里,去我们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住。爷爷不肯,一直不肯,他梆梆的把烟斗在门板上嗑得山响,然后有些愤怒的牵着牛走出去,去甸子上放牛。
父亲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后面,光亮的皮鞋被露水、草屑、泥土或是牛粪搞得面目全非。父亲已经完全是个孝子了,他不再和这个老人争执,而是低声下气的央求。
管着一个城市的人对一个老人而束手无策。
那次是第多少次了,我终于不得而知。
爷爷在因为一次和邻人的争吵后主动给父亲的打电话,我正在看那部叫《梅花三弄》的片子,就听见父亲激动的在电话里说:“什么?什么?明天就来,好好,我明天去接你。”
爷爷住在我的隔壁房间里,每天我都听见他很晚才睡下,他大声的咳嗽,屋子里充斥着烟草的味道,那种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古怪的味道。
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爷爷来后一直阴沉着脸,爷爷也阴沉着脸,很多时候坐在楼下的空地上,喃喃的对不熟识的人们说着他的牛、他的十二亩承包田,他的还没有抹上碱土的仓房,而那些老头、老太们都古怪的看着他。
爷爷越来越沉默了,他很多时候只是呆坐着,在阳台上呆坐,黄昏的时候光从玻璃上照过来,打得他的影子异常的长。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吸着烟斗坐在那里,雪白的头发被昏黄的阳光照着,很是凄凉。
我想陪爷爷说说话,我给他唱那支小时候的歌,“:……(歌词被腾讯告之有本论坛限制的字样,不允许发表,所以空着)”爷爷笑笑,然后是愈加的沉默。
他睡得越来越晚了,终于开始了整夜的失眠,他在床上来回翻身,吱嘎吱嘎的在寂静的晚上很是响亮。
他开始枯瘦起来,开始愈加的怀念起哪个叫王家窝棚的村子起来。
终于,爷爷病倒了,跑遍了市里的许多医院,动用了最先进的仪器我们检查不多是什么病症。
他拒绝吃东西。后来父亲说,老人是想要回家了。家,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要回王家窝棚了。父亲这样说的时候,爷爷开始不拒绝吃饭。
他的病很快好起来,只是那腰却愈加的佝偻起来,很脆弱的样子。
父亲回了次村子,修了房子,为爷爷买了头牛,我们就把老人送了回去。
那天,我一直记得很清晰。爷爷从车上走下来,一下子就高大了许多,他摸着那头牛的脊背,直接的就跑到地里去了。四月,正是耕种的季节,他开始趟地,我们远远的站着,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里变得高大起来。他从土里找出那些可以吃的根茎,揣进怀里,到垄头的时候歇一会,噶崩噶崩的嚼上几口,然后对着天看了看,没有喊几嗓子。什么都没喊,他只是很长久的看了看那瓦蓝瓦蓝的天空。
1995这一年的冬天,呼兰河刚刚结上冰的时候,我们又到了王家窝棚这个村子。爷爷已经在病床上躺了31天了,他瘦得什么都没了。全是骨头,轻得象个孩子,他要回王家窝棚那里,回那里安详的归于尘土。我把爷爷从病床上抱起来的时候,感觉他瘦弱得像个孩子,一个透明的、有着白色胡须的孩子。
他的喉咙已经吞咽不进任何食物,包括水。我和父亲、二叔整夜的守着老人,用手帕沾些水滋润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开始爆裂,眼睛开始呈现一种红色,诡异的红色。
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里,总是断断续续的整天说着话,不肯安歇,他从自己的孩子时候开始说起,说到祖母,说到祖母之前的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子,说到父亲、说到叔叔、说到姑姑、说到他的孙子们。
他想起了那头牛,那头在1963年救了这一家人的性命的牛,那年,大饥荒,所有可以吃的都找遍了,还是饿。他杀了它,杀了跟了他十几年的牛,父亲因为吃牛肉过多,大呕了一次,从而一辈子再也不能吃肉,只能吃些青菜,爷爷说啊,“人一辈子该享什么福分都是注定的,你一次用光了,以后就再也用不到。”
在不能进食后的七天后的夜里,农历冬月十一,爷爷开始模糊了意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又越来越长的间歇。脸上泛着青色。
那个中医摸着爷爷的脉搏说,“他不行了,你们谁有什么话要说就来说一句,他还有意识,还能听见。”
父亲和叔叔他们围着爷爷,父亲拉着他的手,他们一起喊:“爹,爹,睁开眼,看看儿”
他努力的睁着,我们能看见眼皮在一动一动的努力着,很长时间,他手心里出了许多汗,终于睁开了,那眼神开始飘忽了,他努力的从父亲开始望去,二叔、老叔、大姑,三姑,老姑,然后从眼角里淌出了很多泪水,真的是很多的泪水,从眼角那里流下去。
他翕动着嘴唇,最后说了句什么?我们都没听见,但他说了句什么。应该是一种告别。
他的满是青筋的脖子向左侧了一下,然后呼吸就嘎的停止了。
父亲挨上爷爷的胸口,趴在那里听,48岁的父亲伏在79岁的祖父的胸口听了会后猛的哭了一声,喊着:爹去了,爹去了。
爷爷的葬礼格外的隆重,这个叫王家窝棚的村子里短暂的历史上从没用过这么隆重的葬礼。江家的所有子孙都从各自的城市里赶回来。父亲跪在院子里,已经有了白头发的父亲跪在79岁的爷爷的灵柩前,像许多年前一样,这个江氏的长子跪倒在父母的灵柩前。
我远远的站着,戴着重孝,目光有些呆滞,我看见了十一岁那年的我的祖父,他领着我在田野里,对着天喊那支歌:“擀面杖啊!滴溜溜圆,大嫂子寒窑里给兄弟打下荷包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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