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2-01 21:36:4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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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color="3344ff">“都带走!”郝梦轩又吩咐道。
那五人抬着陆子矶,押着两眼发直的张阿二朝上走去。
洋女人鲁美伦急步下来扶起阿宝,用手绢轻轻拭擦她脸上的污泥血迹。
“噢……!”阿宝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半山坡上传得很远。
邹生吃惊地看见波平如镜的呈品字形的三潭边上,有几团表皮被浸泡成灰白色的点点肉未在水中滴溜溜地乱转,还有几条巴掌大的死鱼也在水面上飘来飘去。
邹生喜出望外地用扁担将几条死鱼捞过来,用草串起来。鱼新新鲜鲜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邹生心花怒放。一点肉未飘浮过来,他用水舀子将肉未泼开,然后才将潭水舀进水桶里。水里那怕有一点点异物,挑回去,没人会付钱给你。被骂个狗血淋头事小,这样传开去,没人再要你送水了。
邹生将鱼挂在桶边,喜滋滋地上路了,他也记不得自己已有多久没吃鱼了。
他挑着水担边走边用坎肩搧搧热气腾腾的胸腹,草鞋在脚底下的沙砾地上发出欢快的呱唧呱唧的声响。桶中水漾出一圈固定的水纹,一波一波向桶中央轻聚轻散,没有一点水花溅出桶外。挑完这担水,他就歇下,回茅屋烧中饭。他们几个挑水的都来自皖南,租住一处,轮流买菜烧饭。
“喔哟,还弄了几条鱼呵,福气,真福气!”有两个伙伴大声地向他打个招呼,挑着空桶吱嘎吱嘎经他面前向三潭走去。镇上很多人家的吃水几乎都由他们几个包了,不论河水还是潭水。
邹生这两日,一天到晚都喜气洋洋的。他已攒足了盘缠,打算明天动身。两年没见到老母妻子和儿子了。出来时,只要说声“虫虫虫,飞飞飞!”,他的小石头双手食指姆指就会一触即分,然后呲出满嘴的牙花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有些口渴了,于是慢慢地歇下担桶,取下糸在水桶柄上的水舀子,舀一勺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清冽的潭水使他浑身一爽,他解下扁担上的毛巾擦一把,嘿地一声又挑起水桶,健步如飞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一只小鸟神神秘秘地在一丛丛灌木上空飞来飞去,趁人不备立即落入巢窠。
邹生越走,担桶越重。他好不奇怪。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他连歇歇脚都是少有的事。忽然,他的腹中一阵绞痛,便步履踉跄地停下来。一股寒流活物似的在腹中四处游走,他弯下腰,想待这股寒流自行散去。寒流在他的小腹前鼓起一个大包,又下行直奔肛口。邹生即刻放松肛肌,排出这股令他极为痛苦的寒流。一股黑色粘液,汤汤水水地顺着他半裸的大腿淌了下来。邹生一惊,一口黑水便呈锥形喷涌而出。他连人带桶地滚翻在地。
两个刚过去的水夫,吭唷嗨唷地挑着担桶大步走来。
“邹生,嗳,邹生!”他们咣啷一声扔下水桶奔过来推一身泥水的邹生。
“啊,死人啦!”一个水夫原地弹起来惊叫。
两个水夫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着魔似的狂奔。
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将王阿婆的门板敲出一片破碎声。
“来了,来了,火烧呵,恁急!”王阿婆放下碗筷,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奔过来开门。
“快点,快,要养了。这几天吃过炖蛇汤一直痛煞,现在吃不消了!”那壮汉冲王阿婆大喊。
“瞎讲,你媳妇少说还得有两三个月哩!把门敲成这样,作啥!”王阿婆一看来人,喝叱道。转而又问:“啥吃蛇汤,你夜里又弄过她了不是?弄出个小产来么,要命了!”
“啥也别说,快点跟我去!”壮汉拖过王阿婆就走。
“来了,接生老娘来了!”壮汉一路嚷着推开房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中空洞无物地盯着冲进来的男人和王阿婆。她大张着两腿坐在床上,赤裸的下身糊满红白相间的粘液。在她的两腿间挂着一包裹着厚实粘膜的肉团,那团没有头脸的肉团象大蛹似的在银亮的粘液中蠕动。
“我的姥姥啊!”王阿婆的脸皱缩成团,她拍打着立柱一样的壮汉发出哭灵般的长声尖叫。
王伯爵将案头的文房四宝一古脑地撸在地上,而后面壁而立。一只宋代细瓷茶盏盘在王管事脚下四分五裂,他大气不出地盯着一地的碎瓷,一动不动。
“继续说!”王伯爵大吼一声。
“…死了六十八个,估计不止这数。有的偏远点的,还没能报来。都死得一式一样,吐黑水拉黑水,浑身发黑。还有六个大肚皮女人早产,生出几个怪胎来,也都死了。听她们家人讲,象是吃了高申店里的蛇肉。”王管事吞吞吐吐地说道。
“运到上海的那两船货,我已派人去追了。”满脸挂花的张阿二嘟囔道。王管事狠狠地瞪了这个远房外甥一眼,为他的不知趣。
“你也来添乱,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只会逞一时蛮勇,我要你作甚?哼,还正好让郝将军和那个洋女人撞上。那个洋女人是他妈的美国人,是”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家,你真行!”王伯爵转过身来逼视着张阿二。
“我…当时也不想…太那个,那个老根发太倔,逼我搬他的货色…我…!”张阿二脸色一片死灰。
“来人呵,按规矩办!王伯爵喝道。
屏风后走出两个人站到张阿二身后。张阿二浑身筛糠似的垂下脑袋,往后厢房走去。
厢房内的一张低案上,有一块圆木砧板,边上有一把雪亮的斫骨斧头。张阿二将自己的左手掌摊开在砧板上,满头大汗地操起板斧。手起斧落,张阿二的小姆指便留在砧板上,窝在一汪血中轻轻地抽动。
“立时派人到县上去请人,查!没查清以前严禁吃用三潭水,什么蛇也别他娘的再吃了,鲜他娘个贼屄,鲜得人性命都没了!”王伯爵挥着手说。
“这个,我已经让人去做了,公告就贴在大桥头。但这事暂时不能让天官知道,李镇公李先生那儿,得伯爵你去打招呼,能在天官那儿瞒几天算几天。就是那个洋女人是个麻烦事,啥都问,那个死胚的女人也啥都说。最后她竟然会陪着那个女人去镇公所抬死人,还去了那女人的家。”王管事说。
“让药房弄点药过来,先让她那儿也去不了!唉,这个屄芯子阿二!”一地的碎瓷在王伯爵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他低着头又对王管事说:“看来李镇公饶不了那个蛇郎中,他的蛇一下毒杀李镇公两个手下。到时候,不管那个蛇郎中在李镇公手上是死是活,回头割了他的心肝祭王大毛。那是做给活人看的,明白吗!那个叫什么阿宝的女人,天官和那个洋女人一走,就剥她的皮!都他娘的什么事,我王伯爵做梦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王伯爵连连长叹。
“那事我已经办了,嘿,这一家人的事还真全凑到了一起!”王管事绷紧的脸皮忽然松了。王伯爵冷眼向他扫来,他又恢复原来那张无常脸说,“老根发的女儿,还有那两个女先生和其他几个中饭都被下了药了。我说让她们先休息,在渔园等着晚上演出节目,这会全在移春楼里睡下了。趁天官还睡着,呆会儿我让人抱过去,几个侍卫那儿也通过气了……。”王管事看见被包扎好的张阿二吊着手随伯爵的两个保镖走过来,便把话咽回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一个家人悄声地点燃了堂屋内的一盏宫灯,便退下了。堂屋里到处是一片片跃动着的红光。
“只要天官开心就好,再说吧!”王伯爵心烦意乱地朝王管事张阿二和两个保镖挥挥手说,“走吧,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呆一会!”
王伯爵又重新面壁而立。
王管事张阿二和两个保镖退出门外,张阿二一不小心在落地长窗上撞了一膀子,弄出一天一地的动静。
王管事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两个保镖关好半窗半门的堂屋大门,回廊下边厢歇息去了。
王管事走出去一会,想到影影绰绰的红绸带,打了个寒战,忙问张阿二:“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事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敷衍地摆摆头,托着手跟在王管事身后,痛苦地闭闭眼。他感到这老娘舅真是有点老了,小姆指根一阵钻心的剧痛使他丝丝地倒抽冷气。
“闯了多大的祸,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教训呵,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成天光知道冲呀杀啊的,能成什么大事!”王管事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张阿二,心有余悸地又道:“等这儿的事完了,得请通观寺的一清法师到渔园来做做,也该做做了,我觉着是这儿越来越不太平喽,你看看这天,多会见过这种天!”
王管事带着张阿二一路远去。
渔园的一盏盏宫灯都被点燃了,在昏天黑地中显得格外地扎眼。
陆子矶在山道上从他们向那个大人物报告中才知道,把他绑到这儿和王大毛无关,他们把他称作乱党。于是,他从地牢中被带进这间大堂屋的时候,心里异常踏实。
堂屋的长窗蒙着布帘。屋里光线幽暗,只有一张铺着绿呢的桌子点着一盏风灯。桌后坐着一个神情冷峻显得干净利落的中年人,而其他几个人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绑在堂屋中央的椅子里,对那个中年人耳语一番便出去了。中年人默默地逼视他好一阵,便对自己作了介绍:“李镇公”
两个手下死在陆子矶屋中,李镇公开始有点怀疑陆子矶的身份。当然,这事也能解释得了的。但是,桐镇如此众多的人中毒而亡后,他已认定此人当属乱党无疑。那个被抓获的冒辟尘的搭档,至死不招,他已没辙了。到此,可以说所有的线索已经全部中断了,李镇公为此急得团团转。天官虽说这会没有追究,但他知道,他李镇公算栽了!但在这翻船,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现在这个陆子矶,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李镇公把冒辟尘那包吃饭家什,啪地一声扔在桌上问道:“认识这些吗?”
看着那些全在暗中闪闪发光的家什,陆子矶点点头。
“不准备说点什么?譬如冒辟尘现在在哪里,你们在桐镇还有谁,准备再干点什么?”李镇公说。
陆子矶开始非常自信,他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蛇医。他涛涛不绝地将自己的事全部和盘托出。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他居然无法证明自己是谁。任他怎么解释,全都无济于事。他以为最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天我在做什么?有十七廿八个人可为人证。再说,既然自己是兄弟会的,干嘛还要回到桐镇?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只能证明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却不能证明你下面要干什么。从现场看,你临走前,确实也打算重新回到这儿。因为你心存侥幸,你自以为你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你知道事情的结果,所以你又回到桐镇,以准备下一次行动。”李镇公毫无表情地说。
“疯了,完全疯了!”陆子矶冷笑道。但他原先拥有的自信却已经荡然无存,他知道对面的那个人也看出来了。
“原先,我很自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瞒得了我,在下这次深为叹服。一个蛇医,半个兽医,绝配!说实在的,冒辟尘多少还露出了些马脚。一个卑微的劁猪郎,决无驾御一个财色双绝、出身显赫的世家女子的本领,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可疑之处。当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认。所以,他才能得以脱身。至于您,我眼拙。在这之前,我还真把你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蛇药王。”
“我陆子矶是不是蛇医,你说了不算!”陆子矶扬起头来,他豁出去了,既然他说什么都没用!
“蛇医?蛇医蛇医也是医,是个医便应有悬壶济世的一点德行,怎么做出在三潭投毒,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王府固然要喝水,喝三潭的水,但桐镇有多少人在喝三潭的水?一下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四海之内皆兄弟呢,真正涂炭生灵。那些死去的无辜者中毒症状和那个王大毛完全一样。这世上没有什么毒掌,王大毛中的是你手掌中所携之毒。这是不是也能证明点什么。”李镇公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双肘状案,身子探询似的微微前倾着,象个中规中矩的坐堂郎中。
陆子矶一听三潭水有毒,心头一惊。立即想到红衣女孩,但马上又想到了那条黑灵蛇,他深信红衣女孩断断与此事无关。不过,红衣女孩不论是否真是人蛇,在从黑龙潭回来的路上,他已铁心秘而不宣。如果为了苟活,不分青红皂白交出那个红衣女孩,那他陆子矶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陆子矶清清嗓子,异常肯定地告诉李镇公那是黑灵蛇所为。陆子矶的话招来了李镇公一阵怪枭似的低笑。
“谈正事吧,你知道冒辟尘在哪里。这个你瞒不了我!”李镇公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厉声说道。
“我是知道冒辟尘在哪里,是我亲手葬了他,我就干了这个,但这和乱党没有一点干系。好了,从这会起,我不会再回你一个字。你有什么招,全使出来,我搁这候着!”陆子矶双眉倒竖,豹眼环睁地怒声道。
李镇公的笑声和说话腔调,使陆子矶额头青筋暴起,大为恼怒。他决定从此缄口不言。
李镇公沉默了,他直视着陆子矶寻衅的目光看半日,心想对这个江湖出身的蛇郎中用刑,很难奏效。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决计一试。
李镇公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说:“请你记住,我李镇公办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鸟我都见过!今天,你就是铜浇铁铸的,我也要你开口!”
李镇公一摆手,两个大汉解开陆子矶的绳索,将他带走。
“羞死你先人!吃这碗饭的全是你他娘的这么满屄胡搅?”陆子矶走到门口扭过脸来对李镇公满含讥笑地说。
李镇公站在桌后一愣,他从未遭遇过这样非常民间的喝骂。听着那一阵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有几分疑虑地燃着了一支纸烟。
一团团乌云缓慢而又坚决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几团四周镶着一道青亮银边的云团,如同张开一张张大口,充满煞气地堆积在桐镇的上空。
“天要吃人喽!”有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这狞厉的天色,哒哒哒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跑回家去。马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有千万只鸟在齐声惊叫,叫声喧天。
大街上许多店铺已纷纷打烊关门。有的店家则坐在燃着灯盏的黑柜后,一脸愁惨地隔着半遮半掩的店门看天。
一阵阵哀哀嘤嘤的哭声,从街的两边和角角落落里传来。犹如瘟疫的黑色死亡张开硕大的翅翼笼罩着这个因恐惧而坠入惊骇之中的镇子。
停泊在渔园栈桥边的游轮甲板上,有几个警卫在四处游动。大河两岸也有几个人影,不间歇地移来移去。清晨,人们扶老携幼涌到这儿来看游轮,人山人海的。此刻这些一直在啧啧称奇的桐镇人,早已散去。
阿德不时地看一眼远处舱房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游轮,拉着林立生顺着树林向望江楼奔去。
早上,阿德赶到学堂时,上课铃大作。他得知女施先生、万先生已带着汝月芬和其他几个男女生早早就去了渔园。演出要到晚上才能开始,她们先去参加一个欢迎仪式。但阿德一直熬到中午放学也没见到女施先生她们带着汝月芬和其他人回到学堂,一放学他便心急火缭地再奔蚌壳弄。可是汝月芬家门户紧闭,连蒲包老太也不知去向。于是,他又去了山塘街汝月芬家的山货店,然而店门也同样是铁将军把门。阿德又去了蚌壳弄,然后又跑回学堂,但仍旧未见汝月芬的踪影。
阿德这才赶到渔园来碰碰运气,但这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论他怎么哀求,那些一脸霜雪的警卫也不肯放他过去。阿德想去望江楼,然而对那儿的大狗却又心存忌惮。
方才他被拦在林外时,碰见黑皮和学堂里的好些人,林立生后来也从人丛中冒了出来。
“进不去?唉,汝月芬这个人咋这么倒霉呀?”林立生过来对愁容满面的阿德说。阿德轻轻地点点头。他们俩边走边说着离开廊桥前的人群,向林中走去。
“狗?来,跟我来!”林立生一听阿德说渔园有狗,否则就可以溜进去的话,忙拉着阿德向远处一片野林走去。林立生说,有一种长得象天门冬似的野草,乡下管它们叫“臭鱼娘”。那种草浑身缀满蒲公英种子似的絮毛,一沾上,臭气冲天,隔年饭都要吐出来的。他们不小心遇见这种随风飞舞,一不小心就会沾一身的臭鱼娘草,便会捏着鼻子对草说:臭鱼娘,臭鱼娘你们家天火烧,着地爆,赶快回家去。于是趁臭鱼娘不备,迅速逃之夭夭。他说,任何一只狗在这种人身上闻不出一点人味来,夜里到由狗守着的果园瓜地去,灵得很,他屡试不爽。狗不但闻不出人味来,而且还要逃走哩,这种味冲得很,狗还害怕沾给一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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