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2-01 21:36:4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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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color="3344ff">天色大亮,阿德抽噎着从梦中醒来。他浑身酸痛,傻呆呆地看着满脸湿渍的外公。外公忧伤地看着他,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就有出头日子了。
昨晚,阿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遍一遍地拖长腔,声声唤道:“开门呀…爹呵,娘呀,开开门吧!”但楼上楼下一片沉静。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孤独而又凄凉。金山阿钟被一顿拳打脚踢后,早就被放进去了。在他快要睡着时,他仍不忘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
他昏头昏脑睡了一觉,醒来后仍发现自己在台阶上。于是,他继续睡意朦胧地扯着嗓子喊门。
“这家大人死绝了吗?”与阿德家隔两个门的一户人家,终于轰隆一声推开窗来骂道。周围其他邻居也发出了一阵愤恨的抱怨声。
“你们都是狗屎!”阿德斜卧在台阶上开始反击了。不料,大门猛地被拉开了,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捞进门厅。爹和娘一声不出地轮流用藤拍夹头夹脑地抡上来,他们对邻居的火和对他的恨全部通过藤拍暄泄了出来。阿德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上的床,他当时懵了,甚至忘记了哭叫。
阿德吃力地下床开窗。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象风向标似的。大鸟叽哩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的不语不动,凶巴巴地看着他。
他尽可能地缩小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爹和娘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象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桌上有一盘阿德最受吃的油条裹猪油年糕。他原以为今儿个早上,他们仍会跟他没完,但他们好象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
阿德仔细地看娘一眼,娘是一张瓜子脸,明目皓齿的,很耐看。他头一次觉得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他再看爹,黑苍苍的脸,眼圈周围永远有两道黑影,鬓角有些灰白,和娘并不般配。他突然发现爹耳朵里头竟然会有一簇耳毛,这令他十分惊奇。
阿德不明白何以今日要这样仔细地打量爹和娘。他轻悄悄地取出牙刷牙缸,准备到天井里去洗涮。
“老根发说‘你们说一月清就一月清,一年清就得一年清?全由你们说了算,还让不让人活了!’”爹沉着脸对娘说,“这人是个老实头,一向没有多余的话,但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那个张家阿二说‘那就是我们说了算,你他娘的爱活不活,关你爷卵事!今天不交钱,搬货!’后来,话赶话,愈说愈僵。老根发就从店里摸出把刀对准自己的心口说‘今天真不活了!’张家阿二说‘你他娘的吓唬谁呵,你要不戳进去,你就是婊子养的。搬!’说完领那几个人推开老根发冲进店门。老根发就举起刀来,真地朝自己心口猛戳进去,血飙了那几个人一脸一身。听讲,他倒下去不一会就断气了。大清老早,一开店就这事,唉!”
阿德并不知道老根发是谁,他挣红了脸,拿着牙刷牙缸在一边发愣。
“啊呀呀,这个人也真是毒头伯伯,干嘛要这样啊!那个张家阿二将来也不得好死,这样把人往死里头逼!”娘擂着桌子说,“有这么俊的一个女儿,那么聪明灵俐,功课又好,老婆也年纪轻轻的,真是犯不着呵!”
“你们说谁呢?”阿德一阵犯晕,大声问道。
“喏,就是汝月芬的爹呀,自杀了!”娘伤心地转过脸来对阿德说。
阿德瞪大眼睛,张张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草头百姓,从生到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向这个卖屄国家不停地交钱。天生吃人的野兽,天生被野兽吃的人!”爹大叹一声,立起身来。
“怎么这么出粗!”娘谴责道。
阿德悲愤之极,放下牙缸,拔脚冲出门外。
“干什么去?”爹喝道。
“让他去吧,那个小姑娘待我们阿德真个好!”娘端着早点追出门来喊:“带在路上吃,阿德呵!”
阿德放开步子,直奔蚌壳弄。
“阿芬一早就被先生叫到学堂去了,还不知道这事呢!”阿德在弄口碰见蒲包老太,她衣衫不整,眼圈发红地向他说,“阿芬她娘也是刚刚被人喊走。好人一个呵,会走这条路,真是作孽呀!”
阿德又转身就跑,他要在这个时候和汝月芬在一起。
“快点去同阿芬讲一声,家里出大事了,还上什么断命的学堂!”蒲包老太扣着大襟上的搭扣,对阿德叫道,然后颠颠地向山塘街跑去。
天官睡了,一切安排好的活动都取消了。渔园已处在非常状态,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渔园里安顿好之后,便悄没声息地开始四下走动。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渔园这水木清华、风物幽美的景致所染,而变得心平气和。昨晚游轮遭遇刺客所受的惊吓,已慢慢地被一扫而空。四下里弥漫着因阴霾散尽而生的一份惊奇喜悦。
亭台楼阁上不时可以看见听见,一些或伫立或踱步的人影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及低笑声。以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意趣构思而筑的中国山水园林,又因为有了那些身着长衫星星点点浮动着的人影而生气贯注,通体皆灵。
王伯爵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有点乱,他在大方块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踱到小茶几边,他端起一只茶盅呷一口茶,用茶水漱漱喉咙,吐在盂内。他又捏着茶盅缓缓地走开了,突然他一扬手想撸下茶几上的茶具,将手里的茶盅也摔个粉粉碎,但他只是将手盅递给站在廊柱王管事,而后挥挥手让下人撤走茶几上的茶具。
天官受惊,令王伯爵坐卧不宁。天官那道疤痕,红得发亮发紫。有人对伯爵说过,天官每当悖然大怒时,那道疤痕总是这是这样。有时竟会蠕然而动,犹如活物。
剌客虽在远离桐镇的桑树坪行刺,但追究起来,他王伯爵仍脱不了干系。冒辟尘已在桐镇潜伏多年,而且竟和忆阳发生关联,实在使他的深感意外。他的二子一女均远在欧洲,唯有这忆阳一直留在身边。她生性放荡,行事荒唐,他早有耳闻,但和那个走村串乡的劁猪乱党搞在一起,还捅出这样大的娄子,使他伤煞脑筋。人虽然从李镇公那儿要了回来,但他知道这事根本没完。天官回乡的消息,就是这疯丫头泄露出去的,那个劁猪的等得就是这一天。忆阳面对那个黄布包里的刀刀剪剪,哭个不停。被关在枇杷园的小楼后还是不吃不喝,以泪洗面。这只傻屄总不至于爱上一个下贱的乱党吧?小女忆阳是王伯爵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摆不平的人,她十二三岁无心向学,被他搧一大嘴巴,她竟夹一小布包要死要活连续哭闹三天,要离开渔园。那次就把他王伯爵的干风收了,他再也没有动过她半个指头,就连她和他从沧州请来的保镖睡觉,他也没有咋样,只是私下宰了那个为了俭省,数九严寒也非要脱得一丝不挂睡觉的土鳖。但这回这个傻屄疯丫头太不象话了,天官如是怪罪下来这将如何了得呵!
李镇公对桐镇所有的外来人口和可疑之人都进行了摸底排查,还将有乱党嫌疑的人直接拘禁在望江楼的地牢里。同时,对一时很难料定的人员列入监控范围。这个曾是京城第一名捕的李镇公对冒辟尘与忆阳的苟合之事,了若指掌,但他娘的就是不同他言语一声。他相信李镇公的解释,为了顾及他的脸面而避口不谈。李镇公非常自信冒辟尘只是有一点可疑而已,没有想到这人会差一点在天上给捅个窟窿。但伯爵仍然有些怨恨这个李镇公,未能向他伯爵及时通气。
“现在才是真正颜面尽失!”王伯爵叹道。
“听说李先生昨晚在施家祠堂那儿弄牢一个冒辟尘的同党,从那人身上搜出两颗那种手雷。也不知道有没有口供,要是招了,来个一网打尽,兴许你和李先生还可以交代得过去。”王管事还端着那个茶盅站在一边小声地说。
王伯爵向王管事摆摆手,示意他免开尊口。伯爵继续面目阴沉地在厅中央慢慢走动。
三十多年前,天官闯祸被其父毒打一顿关押几天之后,便被送入北方武备学堂。两年后又将他交到北方军的一位师长手中,请他严加管束,那师长是王大南在天津卫结识多年的老友。从此,天官便走上了一条光耀四海的阳光大道。
天官是出息了,光宗耀祖,但王伯爵这次进京后得知,天官的嗜好如故,天官一如从前,并不避这个同宗同族的赤卵小弟兄。从天官粗识男女之事,他就好这个。当年在桐镇,就有好几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被他开了瓜,只不过都未象毛家的女孩那样闹出乱子来。那些女孩的家人也非常忌讳将此事张扬出去,收了王大南的银子要么装袭作哑,要么干脆迁出桐镇,远走高飞。
在渔园门前,那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上,王伯爵看见那个红衣女孩向天官献花时,天官的精神为之一爽的模样,伯爵觉得这事他是做对了。
“现在就办?”王管事问。
王伯爵的目光落在王管事的脸上,内心不免对王管事如此精明默契大加赞赏。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管事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茶几上,离开大厅。
陆子矶风尘仆仆地回到桐镇,一到镇上他便直奔王大毛家。一走近屋门口,他听见一个老头在喊:“你到现在还这么凶,来呢,你来呢,阿要推你一个跟斗!”
坐在藤椅只会嗷嗷直叫的王大毛,抖抖索索地扶着藤椅站起来,向前迈两步。老头见状,连忙夺门而出。但老头被一老妇一把捞住,她数落道:“做人也得摸摸良心,不是你儿子,你也配天天鱼翅海参的往里胀。现在看他半死不活的,连你也要欺侮他!给他弄,你沾一屁股的屎,你好受得了吗你?”
老妇絮絮叨叨地着拖起老头向王大毛走去。
陆子矶刚一迈进石库门,黑苍苍的王大毛前后一摇,绷圆眼睛向他一扬手,直直向后仰去。
“这个人,快点来呀!”老头老妇双双下死劲地托着王大毛大喊陆子矶帮忙。
陆子矶急奔过去,但见王大毛一口黑血呈锥形喷将出来,腿脚一蹬便软倒在地。
陆子矶摸摸王大毛的脉,发现他已脉息全无。
“我的儿呵!”老妇人当即放声大哭。
后屋传出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陆子矶趁乱走出大门,向租住的屋子疾步走去。
本来陆子矶想回来看过王大毛后便收拾收拾,趁早离开桐镇,但现在恐怕已没有时间了。可是将所有的一切弃之不顾,他又心不甘愿。尤其是那条终日为他守家的白头蟒,没有他的口令,任天塌地陷,它也不会挪窝。他只想带走他的蛇,于是便绕到他租住的小街,远远地向屋门口张望。那条小街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他一咬牙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屋内一片混乱,桌翻椅倒,如同被血洗过似的,到处是血。白头蟒的铬铁头被子弹打得稀烂,乱绳似的堆在门口。屋内另有几条血肉模糊的小蛇,而其他的蛇则不知去向。
陆子矶一站在门口,探手去取门框上的钥匙,感到后面有一阵风扑来。他侧身让过,一回脸,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腰间。张阿二又领着两个分别将枪口对准他的黑衣人拉开对面的屋门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
为了避免闹出点什么乱子,张阿二将汝根发的尸体先扔到了镇公所。当时,一看见这个糸着竹布筒裙的汝根发,张阿二立马想到那天拦着陆子矶,被这个小屄养的女儿羞辱的情形,这口恶气一直没有机会出呢!结果,大出他的意料,这个王八蛋居然抹了脖子了!他在镇公所正想着怎么才能向王伯爵交代,李镇公的人就来找他了,他们有两个弟兄死在陆子矶的屋头了,他们要蹲坑守候这个蛇郎中。
陆子矶不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他认定这是因为王大毛之死的缘故,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张阿二对准被绑定的陆子矶脸颊,拉开戴着指环的大拳击来,陆子矶的脸上立即翻出一串血肉。张阿二被两人的肩膀扛到一边。
“你识相点!”那两人警告道。李镇公的人普遍对王伯爵手下的这批打手极其厌恶,但他们又不得不靠着这些地头蛇,再加之李镇公在京时约法三章,不准与桐镇地方发生任何摩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张阿二之流的还算客气。但如此嚣张没有顾忌,他们有几分不快了。
张阿二脸色很难看,空抡几下拳头后,对陆子矶狞笑道:“待会儿,我把你的卵子给挤了!”
那三人呈品字形押着满脸是血的陆子矶一路朝望江楼而去,张阿二则尾随其后。
阿宝跣足散发地在镇上奔走一个上午,仍然未见到男人的尸首。镇公所的人说在朱医师诊所,而朱医师又说人抬到这儿已死去多时,当场就被镇公所的人抬走了。阿宝逢人就问张阿二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张阿二的去向。看到阿宝哭得昏天黑地,有人让阿宝去渔园的望江楼看看,他们经常看到他在这一路来来往往。于是,阿宝哭天抹泪地向望江楼而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坡,看见陆子矶反剪着双臂被人押着,一步步登上上山的石阶。
“豹子哥……!”心神昏乱的阿宝脱口大喊一声,她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陆子矶闻声心头如若鹿撞,自爹爹死后,这世上再也无人唤过他的乳名。他猛然回头,只见阿宝披头散发地向这边奔来。
“站住!”山道边的竹林里飞出一人拦腰抱着阿宝。
“我就是那个许家寨的宝妹妹……!”阿宝在那人的怀里挣扎着哭喊道。
陆子矶困惑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往事的神情,许家寨这个地名慢慢地唤起了他儿时的一段记忆。一个羞涩的微笑在那张生满杂草般的脸上荡漾开来。
“呸,还宝妹妹呢,老屄摆功!”张阿二觉得滑稽极了,这个蛇郎中死到临头,天上还掉下来个宝妹妹。
“这个畜牲杀了我的男人!”阿宝伸手指着张阿二对陆子矶喊。
陆子矶环眼一睁,死死地盯着跟没人事似的张阿二。突然,他大吼一声撞开身边两人,飞出一脚将张阿二踢下坡去。那两人稳住身,扑着陆子矶。其中一人抡起枪柄向陆子矶的后脑勺猛砸下去。陆子矶应声仆地。
“杀人啦,杀人啦!”阿宝在那人钢箍般的臂弯里狂喊。
山脚下的树林里走出两个拖着一条狼犬的大汉,他们冷冷地看着满脸开花的张阿二从地上爬起来。张阿二二话不说,拔脚跃上石阶向已被那两人提起来的陆子矶冲去。
一直走在头里的那人高高在上地将枪口对准张阿二,张阿二脸色大变,站在一边不吱声了。
“你乱来,就崩了你,人还没审,你这样,我们怎么给上峰交代!”那人正色警告道。
山门大开,一个气宇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长身玉立的洋女人迅速步下石阶向下走来。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的一级石阶上威喝道。
“报告将军!”半坡上的三个人一律立正敬礼,刚才拿枪对准张阿二的人大声地将眼下的事向中年男子简短地报告了一遍。
阿宝趁抱着她的人愣神功夫,挣脱出来,飞步奔上坡来,抱起陆子矶。陆子矶一脸血污,不省人事。阿宝看着大张着喘粗气的张阿二,双目喷火,她放下陆子矶跳起身来,喊着还我男人,扑向张阿二。张阿二闪身让过,一把拎着阿宝的头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放肆,给我绑了!”中将郝梦轩对身后两人命道。那两人抽出腰间的皮绳便将张阿二捆绑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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