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9 21:54:2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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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已过,看来今日回到桐镇的希望极为渺茫,那个徐家嘴渡口似乎遥不可及。有人告诉陆子矶,到了徐家嘴,还得有八九个时辰才能抵达桐镇。
昨日,他沿山河出谷时,桐镇已是遥遥在望了。但是山河出谷后,就此一分为二,一条奔桐镇方向而去,陆子矶贴边走的这条却分流入江。无奈山水宽大湍急,不能涉水而过。他只得远足顺流直至江边。问得一讯,几十里地外有一个叫江心洲的附近有一渡口,但到了渡口,老艄公硬是不肯开船摆渡。老艄公说,风急浪高,明日请早。可是待他在江边的庄子里借宿一夜,天亮赶至渡口后,老艄公竟不知去向,那渡船已被拖到江堤上索之高阁。
陆子矶垂头丧气地继续沿江直下。
江风呜呜发威,堤上堤下一片片苇子茅草瑟瑟大抖,伏地不起。一江拍岸的涛声和远山传来的隐隐雷声,使陆子矶异常烦躁。
堤下有路时,陆子矶便弃堤上路。自他发现一条巨蛇新迹,他尽可能避开水逐浪高的江水。黑灵蛇在石硖口飞身跃起,给他的那份震惊,将永远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倘若,黑灵蛇当时一息尚存,他定将一命呜呼了。但眼下的情形与前几日正好相反,是蛇追人而非人追蛇。据他连日细察,目前有条体形重量与那条黑灵蛇相差无几的巨蛇在一路紧追不舍并要伺机干掉他。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条大蛇,会对他如此恨之入骨。前一日,他走出一程又出其不意地折回山林搜寻大蛇踪影,但见他寄宿的林子周围一片狼藉,一排碗口粗的大树被拦腰击折,断枝败叶一天一地。
此蛇诡秘莫测、暴烈而又聪灵。陆子矶的直觉告诉他,这蛇十有八九又是一条灵蛇。也就是说,这世界上有两条灵蛇,连那条已经殒命的黑灵蛇在内。由此推测,这蛇约与黑灵蛇同窝,不然何以如此执着地远涉山水一路跟踪追击,而且显得杀气逼人。
陆子矶也无从得知,此蛇在何时何地,依据什么就认定他是击杀黑灵蛇的元凶。黑灵蛇是条身负重伤垂死逃亡之蛇,而此蛇却是一条养蓄千年灵气,毫发无损的复仇之蛇。也许它一时对他满身药气有所忌惮,但它终有一日将趁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有的蛇类此等记性远在人类之上,数十年后寻仇而来的例子,陆子矶都听得耳中起茧了。况且这又是一条非同一般的千年灵蛇。如他本身不出意外,此蛇定将一生一世追杀于他。
陆子矶无意杀死这条灵蛇,假若它是一条灵蛇的话。黑灵蛇之死,当时给予他的震动,也将无法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但是想想自己的余生,要与这样一条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那是天意,我陆子矶再不毬管!”那个红衣女孩的面容又不期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对自己说。红衣女孩怎么看都不象也不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傍晚时分,渡江后的陆子矶弃河岸登高抄近路,直奔桐镇而去。
夜色茫茫,陆子矶远地看见下面河道上行驶着一艘铁甲游轮。铁甲游轮黑白双色,三层船舱内灯火通明。》形船首劈波斩浪,在后面掀起两道滚滚长龙,如同一幢漂流的宫殿,在两艘汽艇的护卫下,流光溢彩然而又是八面威风地逆河而上。
两条汽艇呈平行线犁开河面,匀速向前驶去。艇上的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战战地向后退去。两道》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荡涤而去。
一艘大游轮,拖着一道长长的烟柱,如一匹巨牛似的咣哧咣哧随后驶来。游轮轮首和轮尾有一只仿如独眼巨人的大灯,射出一道眩目的光柱穿透河面上飘飘摇摇的水雾,将河面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忽左忽右地搜寻着河岸上每一处可疑的阴影,光柱偶尔撞开夜空,似一柄青白利刃直插云霄。操纵首尾大灯的两个壮汉左右分别站立着四个神情威猛的大汉,他们的目光随灯而移,警惕地注视着从灯光中突显而出的一草一木。
大游轮拖曳而起的两道异常暴力的》形水波,状似黑白蛟龙相互纠缠,呼啸着扑向河岸,激起穿连成片的浊浪,将大团泥石翻卷入河。有的河浪黑乎乎的盖过河堤,直奔堤后的大田,连根拔起成片成片的萝卜白菜。
“船长先生,天官要你减速慢行。这样会冲决河堤,毁坏庄稼的!”一个束着武装带的年青军官,手搭在枪套上走进驾驶舱对两腮剃得铁青的中年船长说。
船长点点头,拉响减速铃。一阵急促的玲声在机舱里响起,火轮即刻慢了下来。
游轮如牛哞似的低吼两声,火轮的汽笛声在夜空中久久地迴荡着,传得很远,很远。远处的村庄有几只狗叫声隐隐传来,显得尖利而又急迫。前面的两艘汽艇鸣笛回应,马上也减速行驶。汽艇又连连鸣笛,提醒游轮进入弯道。游轮吭吭拉笛作答,轰隆轰隆地驶过弯道。两道白色长龙随着呐喊着的波浪滚滚向前,然后又气势汹汹的回流。一会儿,浪头渐渐地衰弱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无力地轻拍河岸。
船尾雪亮的光柱掠过一条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游轮涌来。船尾侍卫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将探照灯拧过来直射过去。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上,水面上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旋涡。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长铃声声,游轮放慢速度,进入一段狭窄的河道。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
右岸河堤上,突然有个人影猛然起立。舱顶上有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随即射向河堤上长身挺立的人影。
河堤上的人影双手无力地一扬,一物件脱手坠落在地。红光一闪,舱顶上两个大汉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而河堤上的人影则连续翻滚着跌向堤内的桑林中。枪声刹那间在河岸上空,清脆地响成一片。几道光柱同时刷向对岸,将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照得一片雪亮。一颗菠萝状的大手雷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如天女散花般地覆盖过来,砸落在船舱、甲板上。甲板上的人立即乱作一团,纷纷抱头蹿进船舱。
“向左岸扫射!”有人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命令道。舱顶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左岸狂乱扫射过去。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急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舱顶船尾和汽艇上一道道火舌如泼似泻地向两岸扫去。
灯火辉煌的游轮立时变成墨团漆黑,如斗牛奋力一冲,紧随一艘似离弦箭般射出去的汽艇,开足马力急驶而去。游轮扬起的大浪,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两边河堤的杂树。
另一艘汽艇逐浪起伏,急速靠岸。艇上的侍卫跳入水中一字形散开冲上河堤,扑入堤内林中。
桑树地里的枪声渐渐地消失了,周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一只黄色的油布小包,赫然挂在堤内斜坡的一丛灌木上,散落一地的刀钩剪钳在草窠中银光闪闪。
众侍卫沿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路急追。
陆子矶被远处传来的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惊呆了。他站在高坡上向那儿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他更远地绕开河道,踏上一条通往桐镇的乡野小道。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心想,他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马不停蹄地向前疾走。今儿个,他不想在这荒天野地中过夜。
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象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这么拖一片挂一爿,象个叫花子似的赶夜路,如若撞见什么人,定将对方吓个一佛升天。于是,陆子矶笑了。
一回到桐镇,他就打算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杀杀刻刻地洗一洗。他祈望那个气息奄奄的杀胚王大毛可千万不能趁他不在,去了阴曹地府。那厮的小命全靠他开出的方药那么吊着。跟随大毛的那些牛头马面,因为指望他能妙手回春,才未痛下杀手。陆子矶几次都想就这么一走了之,远走高飞,但都未能痛下决心。
蓦地,他听见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立即停步细看。
草丛中有一个人影蜷曲成一团,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陆子矶没费什么劲就制服了对方,当他从那人怀里掏出一把枪时,他破口大骂,抡起大拳便砸下。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这是咋了?”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此人竟是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的胸前有一大片粘稠的血浆,并且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又亮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陆子矶撕开冒辟尘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他的胸脯几处中弹,另有一处竟被贯通前胸后背。但陆子矶还是忙着为他包扎伤口并在那儿搽满蛇药,虽则蛇药于枪伤无干,可也聊胜于无。
“同外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撕开冒辟尘的长裤将他捆扎停当,就抱起他挪进一片密林中。
远处仍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陆子矶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枪战联系在了一起,他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吃一惊。
“哼,弑君?记得…齐宣王问孟子,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为之贼,贼义者为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坠地有声。然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对陆子矶道,”不管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他天官得益,他如今一概示好,有奶便是娘。前两个月他已经草签的与英美法德日俄列强的那几个条约…卖国,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枪…炮,只要除掉…吴大帅张大帅们…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欠我毛家血债,…他天官必须偿…还…!”鲜血又浸透了冒辟尘的绷带,他闭上眼睛,大着舌头仿佛在喃喃自语……
三十多年前的桐镇,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大步流星地穿过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前面传来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哭声,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近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枣核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约摸十七八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枣核脸吼毕,照旧自行其事,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蓬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牲啊!”老者一把拎起枣核脸,抡拳将其眼窝填平,然后将枣核脸象扔破布似的扔出老远。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
“关你们屁事,你奶奶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枣核脸慢吞吞地爬起来,提起裤子朝那爷俩喊一声,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下的!”老者拔脚追上枣核脸,将他拖了回来。
爷俩一前一后押着居然还是趾高气扬的枣核脸向巷外走去。
“我废了你!”少年越看那张屄脸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大喊,一个飞腿又踹翻枣核脸,并趁势一脚直捣枣核脸的下档。枣核脸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孽障呵,孽障!”老者哀怜地看着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脚管中滴出来,痛彻心肺地嚷道。
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档,一个劲地哀哀低哭。
“起来,装你奶奶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嚎叫声不绝的枣核脸提将起来,一路拖至女孩家中。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女孩仍是木僵僵地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枣核脸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
一个年青妇人呼天怆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枣核脸身上如母兽似的用爪牙撕扯枣核脸。
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船般地拎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枣核脸头顶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枣核脸头皮,血溅一地。枣核脸拧过脸来怨毒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引颈横于刀下。
一年长妇人领走了默然流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枣核脸五花大绑,欲押其见官。堂屋口有一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白发老人柱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白发老人将众人招至门屏一阵低语,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作一声。
“给我他妈的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枣核脸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又一次高高举起拳头向枣核脸擂去。
“不可,不可啊!”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欲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枣核脸松绑。枣核脸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欲向枣核脸追去。
“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混帐王八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操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枣核脸再次扫众人一眼,扶着门框走出墙门。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王大南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狗屄不如的人家!”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人呵人……!”老者仰天一叹,拖起少年,直奔镇外。
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夜,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大湖强盗血洗了毛宅,上上下下二十八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惨遭杀害,所有财物均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一个仆人在事发的几个时辰前去了邻镇而幸免于难。毛家七公子在那个镇子养有外室,外室育有一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仆人每个月都要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头上滋出来的冷汗。
“不说就再也…不能说了,…我憋了足足二十年。”冒辟尘一俟停止吐血便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后来,我在省城读书,就加入了兄弟会……”
“哦…憋死了,要憋死了…”冒辟尘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双手开始撕扯胸前的布带,他用怕人的力气,掰开了陆子矶的手,将自己的手指插入胸前的枪眼掏挖。
“…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冒辟尘昂首向天,高举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大叫一声。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泛出一片金黄。
陆子矶抱着冒辟尘渐渐转凉的尸身,顺着他那对空洞的眼睛看去:林中一方破碎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如磐石。此时,陆子矶再不管那条一直伺机想取他性命的大蛇了。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象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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