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9 21:54:2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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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阿德和汝月芬专寻没人走的街巷,手搀着手边说边走。彩排一结束,阿德避开人的眼睛,在他们说好的那条弄堂口等着。当汝月芬一路小跑向阿德奔过来搀着他的手,说说笑笑绕道往家走,阿德在彩排时生出的任何不快便一风吹散。
汝月芬说,这几天她娘是为了那个蛇郎中寝食不安,不停地唠叨这事,弄得她爹都发火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爹发火呢。但她知道她娘虽然悄悄了,嘴上不说,可心里照样在想这事哩。汝月芬为这事挺伤脑筋的。
不知是汝月芬,还是她家里不知什么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定触犯伤害过那条黑蛇,不然,它怎么会这样不依不饶。阿德确信是这样的。想起那个嘴角上粘一抹暗绿色残液的陆子矶和那条疤痕交错泛出黑紫光泽的手臂,微笑着向他颔首称谢的样子,阿德心里很有几分欢喜。
“你娘该不是喜欢上这个蛇先生了吧!”阿德笑眯眯地这样问道。
“你真辣手,连这样的问题都会问出来。”汝月芬面孔一红,低下头说。
汝月芬微微上翘的鼻尖上渗出了点点汗珠,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拭擦着额头。
“唉哟!”汝月芬象扑蝶似的去逮被风吹落手绢,阿德一把也没抓任。手绢如一只白鸽,飘飘荡荡地落到一个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软软的象受伤一般地倒了下去,沾一片秽物。
阿德赶忙跑过去捡手绢,汝月芬一把拉住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说:“不要了,脏了!”
“脏了,就不要了?”阿德扑愣着眼睛问。
“落在这样的地方,一脏就洗不干净的。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都腻得慌,走吧!”汝月芬拖着阿德走了。走出好远了,阿德还是频频回头去看手绢。那一方手绢凄恻地伏在垃圾堆上的样子,使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避开路人,穿行在曲巷狭弄中。只要和汝月芬一路同行,阿德总是非常开心快活,他也总是走得很慢。忽然,他想起刚才彩排结束,南校长说要汝月芬去学舞蹈的事,他便问道:“南校长说,你的舞跳得那样好,不考县中,直接保荐你去省城学舞蹈,你听得进去吗?”阿德刚才听到南校长这么说,都快闷死过去了。
“你又不去,你我就考县中。一道乘船去,一道乘船回,你说呢?”汝月芬的声调一路低了下去。
“这事我作得了的主呀?我的数学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讨论这样非同小可的问题,阿德兴奋得不能自抑。
“我说行就准保行!你在哪念书我就在哪。”汝月芬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当真!”阿德头一闷,停下步来轻轻地惊呼道,“大人都说小孩子小时候说出来的,都不能作数的呀!”
“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汝月芬脸上红云密布,她瞥了阿德一眼,轻轻巧巧地逃走了。
暮色降临了,阿德目送着那个红衫飘飘的身影远去,而后跳起声来一声怪叫,将那些房顶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衰草,高矮不一的破败颓屋,一路烟尘地抛在脑后。
“你今天吃了人参了,你要干啥?”娘见阿德两眼放光,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个不停,便肝火很旺地问道。
“找数学书,这几年的。”
“来,我摸摸。”娘唤过阿德摸摸他的额头笑说道,“是有点热度。”
“哼!”阿德一犟脖梗,又去翻箱倒柜。
“好了,吃过夜饭我给你找出来,但愿不是五分钟热度。端菜!”娘拣几样菜填进嘴里,怪异地看着浑身象是有使不完劲的阿德。
“不用点灯,不会吃到鼻子里去的。让你端菜!”娘又说。
阿德燃着了壁龛里的油灯,吃饭间里一片红光。他亮亮地应一声就去端菜。
“小人快活,灾难到…”娘话音未落,阿德叭嚓一声,连人带菜地掼翻在地。
阿德头上被娘用炒菜的铜铲结结实实地闷了一记,这会儿头顶心仍旧有些涨痛。“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但他一想着这句话就周身舒坦了。
床上的帐子撤了,已经没有什么蚊子了。阿德非常喜欢帐子,喜欢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他放下帐子,独自躺在里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是自由的,没有千万双眼睛看着你。他一发愣,不论爹和娘哪个见了都会说,怎么又坐在那发呆了呀,看数学去!数学不好,连他妈的发发呆都不行!
外公满面愁容地看着他,额上渗出几滴水珠。阿德知道天快下雨了,每回都这样,灵得很。
窗下不住地传来“洋伞修伐,阿有洋伞修伐!”,声气仿如闽南手艺人,醇厚清亮。那是阿钟这厮,他已在楼下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了,逼仄着嗓门一声声地喊。原本那是他们约定外出的暗号。但他不敢开窗,也不敢下楼出门。娘把数学书都找出来交给了他,临了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以示赞许。但阿钟的叫声实在骚心得不行,他有点如坐针毡。
“我当是真的哟,是你这个小赤佬,喊你个魂。再瞎喊,请你吃巴掌!”玲玲她爹开门出来说。
他听见阿钟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跑开了。那天,阿钟说了重色轻友的话,他很忌讳,已经同他们在一起好几次了,但这两天又没顾上。阿钟又在远处喊,声调悲悲切切的。阿德合上书,吹熄灯走下楼。当着爹娘从纸盒里取草纸往门外走去。
“又上茅房,你是直肠子呵,上面进去,底下马上出来。说你五分钟热度,就是五分钟热度。外面不太平得很,你出去呀,当心鬼捉你去!”和爹面对面坐在饭桌上说话的娘愤愤地说。
阿德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娘。
“当然,没有一个大人会连小孩上茅房这样的事都不许的,理由很硬梆。”爹不无讥讽地冷笑道,“但你就不能再换个借口,就这样没有想象力!”
爹的脸永远是一个爹的脸,除了对娘,除了冷笑,阿德就不记得爹什么时候朝他真正笑过一笑。他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一副说上茅房就上茅房的架式,一低头走出门去。
“马上回来,这几天天一黑,哪家小孩还被放出去?我看你这两天是在混水摸鱼,出个花招就溜掉,出个花招就溜掉!”娘又对爹说,“你跟过去看看,要不一会,连枪都打不着了!”
爹严辞拒绝娘的要求,阿德听见娘自个儿追到门口在门内张望。
阿钟一见阿德出门就哒哒哒地向他奔来,阿钟和金山刚才站在远处一户人家的骑楼下。阿德向准备喊一嗓子的阿钟用劲地使一眼色,作个手势。还算拎得清的阿钟又拨转“马头”,撒腿跑回金山那儿。阿钟这厮今儿理了个马桶盖似的头,要多乡气有多乡气。
阿德绝不回头去看,背后有一对直勾勾的眼睛在盯着他呢,看他是不是又在耍花枪。他一头扎进茅房,然后耐下性子,站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门口等着。
“干什么,鬼头鬼脑待在这,那儿不能玩,在这吓人一跳!”一个中年人走进茅房,看见阿德躲在那,大声责怪道。
“出来吧,你娘进去了!”阿钟在外面仍然小心翼翼地喊道。
阿德如获大赦,夺门而出,与阿钟亲热地勾肩而去。
街上空荡荡的,现在天一擦黑镇上的人就紧闭门户。原来,在他们看来狗屁不是的蛇,而今己被人们看作天字第一号的大敌,他们如鼠畏猫似的惧怕每一条蛇。赌咒发誓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是怎样怎样,出门就被蛇咬杀!
阿德始终将高申和那些个蛇贩和吃蛇的人死,视如咎由自取。他现在才想通,吃蛇的人更该死,不是这些货嗜蛇如命,哪有这些贩子和杀家。这番话告诉汝月芬,她默不作声。同阿钟金山讲,他们深以为然。但是在饭桌上说到这事时,爹勃然大怒。他说,你这算什么?因为人对生命的轻视,甚至是嫌恶、憎恨而滥杀,从而导致你无视蛇对人的憎恶和杀戳,同样都应遭到诅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一类生命对另一类生命的轻视和杀戳都是可耻的。这大约是爹与宗教无涉,但一辈子都在吃素的原因。可是,这个世界连复仇和惩戒都是可耻的,连报应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天理?人他妈的连报应都不怕了,那么人还怕什么?阿德根本不理爹这一套,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阿德阿钟与金山汇合后,横过街口,走入一条半弄。半弄尽头有一块方正的空地,整条街上的小孩一年四季都在这儿玩。空地边上有一圈墙皮剥落的院墙,院墙正中有一个空门框宕,里面有一个大天井,过天井便是一排廊檐,然后是一长排油漆剥蚀已尽的长方格子的木排门。这儿原先是施家祠堂,也是桐镇的望族。但经过百把十年与镇上的王姓氏族七斗八斗,施姓氏族大都落荒而走,不知迁到哪里去了。听大人讲,本来还有几十户施姓散户,但近三四十几年以来,因为势单力薄受尽王姓人家的欺侮,有的还遭大湖强盗抢,死的死伤的伤,后来也都不知去向了。
施家祠堂早就成了镇公所的仓房,排门里头堆满了万千捆黄澄澄的草包。若碰上连续十天半月的大雨,江河暴涨,这儿的草包就会全部担出去,装满湖沙,运到河岸江堤上。平时,这儿只有野猫光顾,在这交配生崽。
阿德他们从前有事没事全都烩在这儿,将排门上一把把铜锈斑斑的长铜锁拨得山响,脊背咚地一声靠在排门上,使劲地拍打门板。门上全是一幅幅孝子烈女和因果报应的木刻浮雕,木刻浮雕上尽是些污秽之物,其中也有金山的一滩滩干结的鼻涕。阿德曾经沾一背金山的鼻涕,胖揍过这个小子,后来这小子才开始将擤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或甩在地上。
施家祠堂破败不堪,一派颓势。墙头上杂草丛生,人字形的墙瓦无一成形。墙面上的砖头也七零八落,他们常常取下块把面砖,权作机关,在里头放几张草纸,再合上面砖,标个记号,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个只有发大水时,才让人想起来的地方。
他们蹦蹦跳跳地奔到廊下,金山边跑边将院内石板路缝中的草团踢碎,那些小草一滩一滩的,象蜘蛛伏地。阿钟又对着院墙边上那一大片喇叭花撒尿,他踮着脚尖,象狗一样地这边尿一点,那边撒一点。
那些喇叭花结满乌黑的籽粒,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阿德有时看着那些娇艳欲滴、自生自灭的花儿,有些个心痛。他绝不允许谁践踏摧残这些喇叭花,在这尿尿拉屎不算,那算施肥。
“当心,一条蛇蹿出来咬你的卵泡!”金山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靠着廊柱说。
阿钟赶忙抖抖干净,跑过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他们三个并排坐着,齐齐儿看天。
黑沉沉的夜空中,怒云翻滚,不见半点星光。夜空有时候看上去温和又美丽,但有时候却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前两日,镇上刚出了那些事后,大人们一天到晚满目焦虑,魂不守舍。镇上的孩子们不论上学还是回家,大家不停地各自交流从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个个兴奋莫名。
阿德除了不住地往汝月芬那儿跑,就是到这儿和金山阿钟唧唧喳喳说上半天话。
“要是再发场大水就好了,镇上的房子全没掉。人吃在船上,住在船上,那就不得了了!”金山心神荡漾地说道。他两眼灼灼发光,无限向往地看着黑洞洞的天。自小,金山渴望生在一个水上人家,今儿个到东,明儿个到西。他是阿德这几天见到的最最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人,他还希望各种吃食店里的人也统统死绝,东西随便吃,想吃啥拿啥。
“哦,住在屋面或者树上也行呵。喔哟,老天爷啊,真的发场大水吧!”阿钟浑身一摇,双臂伸展向天,喃喃地说道。
“都象真的一样,操!真要发大水,蛇全从洞里游出来同你们住在一道!”阿德白了那两人一眼。
金山阿钟不吭气了。
“这几天,庙里的和尚道士请呀请不过来呢。是吧,阿钟?”阿德想起了昨天早晨几个镇上的闲人和一个出家不过一年半载的中年道士,都穿着道袍拿着法器肿着眼泡从这户丧家走出来又到了另一户丧家。镇公所公示,为防止疫病发生,所有的死人到昨天下午天黑为止,一律入土安葬。不能讲什么不宜动土,不宜丧葬的老皇历,将棺木停在坟场或者寺庙里这样的旧风俗也一律废除。所以,昨天镇上的和尚道士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的和尚道士也算和尚道士?骗钱混饭吃,夜里啊呜啊呜嘴里象含只卵,不知念一通什么东西,然后木鱼‘笃’的一记,‘半夜餐’!”金山冷笑一声。
“你看见的呀?你家又没死人!”阿钟有点火了,口气很冲。阿钟的爹做过几天和尚,后来又还俗了,阿钟的绰号就叫小和尚。这两天他爹也在忙于做这些超度亡灵的法事,金山也不会不知道。
“要么你们家死人!我没看见,就不能听见?”金山比阿钟火气更大。他们俩虽然同岁,但阿钟永远是金山的手下败将。
阿钟愤愤不平地把头扭到一边,今天不想再跟这个傻屄金山说话。他对阿德讲过,同金山在一起贼没劲,但不在一起也没劲。
草包仓房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那边的喇叭花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无形无状。墙根下那只蟋蟀又持续不断地发出了一串鸣声。他们说话声大些,它就停一停,但隔一会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叫特叫。
阿钟起身蹑手蹑足地向那儿摸去,然后呆在墙脚下静待蟋蟀发声。阿钟一起身,蟋蟀似乎心有灵犀,就立即噤声了。
“你总不见得推倒这堵墙吧?其实你就是把这墙拆了,也没有卵用!”金山说。
“操他娘呀!”阿钟跺脚骂道。
“你骂啥人?”金山嚯地站起来问。
“蟋蟀!骂蟋蟀也不成?”阿钟自以为得计地笑道。
“不成!”金山向阿钟走去。
“去他娘的,回去!这样老子明天再不出来了,划来死了!”阿德愤怒地朝院门走去。汝月芬这会恐怕早就睡过一觉了,爹娘可能也满世界找过他后正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人呢!
“来人啦,快点!”阿钟抬腿逃进喇叭花丛中。阿德金山也象兔子蹿到阿钟身边蹲下来。
“哪里,哪里呵?”金山一点感觉也没有。
阿钟向院外空地的半弄口指点,他不仅眼贼,耳朵也尖。他们俩侧耳细听半晌,才听见一阵细碎轻浮的脚步正点过空地朝这边走来。
一条修长的黑影嗖地飞入院门,那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警觉地四下一看,急奔草包仓房。但黑影又很快折回来,稀里哗啦走进花丛。黑影返身过来时,他们慢慢地把头埋在花叶中,大气不出。歇了半天的蟋蟀又叫了,黑影慢慢撤回仓房排门前。一阵钥匙捅锁的声音,门象被风吹开似的发出轻悠悠地吱嘎声。他们听见里头翻动草包的声音。镇公所的人不用偷偷摸摸,但也没有一个贼会偷草包,看来把什么东西藏匿在此的可能性最大,阿德推测道。
黑影轻悄悄地出门落锁,然后几个箭步奔出院门,脚步声通向半弄。
他们松口气,从喇叭花里走出来。猛然间,半弄口一声低喝,有人象沙袋似的倒在地上,出一声闷响。他们贴在院门框宕两边,向那儿张望。几条黑影七手八脚拖起地上的黑影向外走去。阿德率先冲过空地,追过去看个究竟。
“都站那儿,别动!”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半弄口闪出来下令道。那字正腔圆的京韵,显得不怒而威。他的边上还立着两个猛男。
他们一个急刹车,齐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张陌生的铁锈蟹似的面孔。他的眼睛灼灼发光,令人望而生畏。他向旁边的两个猛男一挥手,两人就快步向那院门去了。
“你们在这干什么?”铁锈蟹问道,然后将手中的铁家伙掖在腰间。
“玩!”阿德抖抖嗓子说,惊出一身冷汗,他看出那个铁家伙是一把地地道道的手枪。金山阿钟也才看清刚才那人用一把真正的手枪对准过他们,不由得大惊失色。但他们马上意识到一个被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对准过的人,这一辈子都有牛皮可吹了。
“玩?你们镇上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家家的,这么晚还瞎蹿什么,回去!”铁锈蟹象押贼一样把他们押送出半弄。
“老伯伯,刚刚那个人阿是贼?”阿钟大着胆子问一句。
“嘿,人不大,管得事还不少。走人,这两天再甭到这儿来玩!”铁锈蟹象甩狗屎一般对他们甩甩手,看他们离去,又返回去了。
“哦,妈妈呀!”他们同声一叹,舒出一口长气,相互搂着肩形同一人似的横过街口。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乌龟贼强盗!”金山很有把握地说,“不然,谁会抓他!”
他们谁都不想回家,在一个门洞里席地而坐,热热地讨论刚才那事。阿钟则留心着那条半弄,铁锈蟹他们必须回到街上,除非飞檐走壁。
“脑子简单,被人抓的必是乌龟贼强盗?镇公所这些屄养的,抓过的人还少啊!那些狗触,自己才是乌龟贼强盗还差不多!”阿德驳道。
他们都在大桥头和街上看见乡下人挑点青菜或者果子出来卖卖,没有交费,被踢得稀尿直流。镇上做生意的也是这样,谁敢犟一犟,被捉进镇公所肋骨敲断。这种事他们也听说过。金山马上表示服帖。
“那抓人的是些啥人,口音全是外码头的,是吧?他们把人要弄到哪里去,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金山问阿德。
“出来了,就他一个!”阿钟低语道。
他们探眼看去,铁锈蟹一人独自出半弄,沿街急步离去。
“阿有种跟过去看看,不就都弄清楚了!”阿德突然觉得一股劲上来了,直冲脑门。他左右一看问道。
“好!”金山双手一握响应道。
“我…我顶多跟到大桥头,超出大桥头我就算!”阿钟呐呐地说。
“那现在就滚,我和阿德去。你这个孬种!”金山往地上啐了一口。
阿德猫腰闪出门洞,贴着街沿躲躲闪闪地向前追去。金山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阿钟迟疑一下,压低嗓子喊:等等我呀!拔脚便追。
一簇红光一闪,随阿德飘去。红光很快被风化开,溶入黑暗。
一直过了镇公所,铁锈蟹才追上那拨人。他们绕开大街继续向西去。
“这该行了吧,他们都过了镇公所了,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定心地说。
阿德金山睬都没睬,仍然远远地跟着那伙人。被他们押着的那个人显然受伤很重,大约刚才在半弄那一跤,摔坏了。那人几乎是被他们拖着走的。
“渔园!”阿德金山阿钟同声说。
“这总行了吧,都到了渔园的望江楼来了,总归可以回去了吧?”阿钟央求道。但阿德金山谁也不睬他,他垂下头来,颤颤地叹了口气。
有几点朦朦胧胧的灯火在半山坡上的楼群中一眨一眨的,风大了起来,一片竹林不时地掀起一波波墨绿色的浪涛。
他们远远地看见一队人横七竖八地进入山门,门咣啷一声关死了。
“再不能上,一露头就要被人发现的。”阿钟伏在阿德身边说。
渔园的院墙虽然很高,但里外还有很多的大树。阿德一不作二不休,来都来了,他定要看看那些人想干什么。他指指石蹬道一边一路上扬的树林,一头钻了进去。金山忙不迭地跟过来,阿钟也是。
当他们跌跌撞撞从树林中钻出来时,脸上手上添了好几道血口子,一身的烂泥。阿德金山摘下沾在身上几片黄竹叶,避开山庄正门,蹲下身沿山庄的花墙急步走下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翻过去。阿钟怨怨地拔着快脱帮的鞋跟追赶着,心里直骂这个无事生非的阿德和吃屁的金山。
“里头有狗的!”阿钟对各自扶着一棵巨杉的阿德金山肯定地说。一阵劲风过竹林,竹叶发出吠吠吠的一片哨音,如风临窗。花墙内外的那几棵水杉在风中也抖出一片哗啦啦的闷声。他们三个打了个激棱,从前在附近转悠过,确确实实听到过狗叫声。
夜空黑中带蓝,依然有大团形状怪异的云团相互追逐着奔向天际。
他们的脸色一如夜空,暗淡无光。
金山也说,跑这儿来,衣服被狗扯得粉粉碎,不值。他也有点退缩了。
“他妈的,这么远的路白跑了!扔块石头进去,看有没有。”阿德极不甘心。
“那你扔!”阿钟在墙根下摸块石头递给阿德。
阿钟的手和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阿德看看手中的石头,忽然也有些犹豫了,这么冒冒失失翻过墙去,即使没有狗,底下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唷嗨,看看吧,你们俩个看看吧!”阿钟轻叫一声,跑到前面,压下墙脚下的一片草。一个黑黝黝的墙洞露了出来。阿钟满怀深情地说,“狗洞,这可是个真正的狗洞!”
“是呵,咱们又不能跟狗讲什么道理的,趁早开路!”金山说。
“屄芯子,再这样摸来模去,摸出一条蛇来,就要你好看。那就回!”阿德对仍在洞内掏摸的阿钟说道。阿钟跳起身来跑回阿德身边。阿德开臂欲将石头用力掷进竹林里。
两团毛茸茸的大东西,悉里索落一前一后从洞中爬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他们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
“狗!”他们仨头发直立地愣在那儿,每个人的声带好象被粘连在一处似的,含混不清地咕哝道。
两条高大的东洋狗,拖着长舌,眼睛在暗中闪烁着宝石似的光彩,狺狺地看着他们。他们知道,这会儿谁要是动一动,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扑过来呲出牙直切喉管。
冷汗如一条条毛毛虫,一曲一拱地从阿德脑门上爬下来。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一阵用力,一下握到手里那一块石头。阿德急中生智一抖手腕,将石头抛入坡下的竹林里。哗啦一声,两条大犬跳起身来,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头一扎如箭矢一样蹿下坡去。
“上树!”阿德倒退一步嗖地一声飞身上树。在这三人中,就数阿德爬树不行,但此刻他第一个攀上树顶,丝毫没有什么不便。相反,爬树最最在行的阿钟,却双脚连连打滑,半天才攀上树来。
两条大犬又风驰电掣地扑到树下,因上当受骗而发出愤怒的咆哮,蹦着高往上直蹿。
他们由树及墙,在窄窄的墙头上如履平地似的向前奔走。两条东洋犬低吠着沿墙追来,毫不放松。
阿德想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再说这么高高在上也极易被园里的人看见。
“先下再上,甩开这两个狗头。”阿德说完,通地一声跳下墙去,这种墙从前又不是没跳过。他双膝一屈站在地上,脚心一麻一痛,痛疼放电似的直达脑于。阿德眼冒金星,两眼泪花。金山阿钟则扑到墙内的大树上往下出溜,稳稳落地。
狗七里胯啦奔向狗洞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院墙内一片楼群黑黢黢沉甸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几处灯光从窗前的林中漏出散散漫漫的一些光点,显得阴森而又不祥。楼楼之间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棕榈和千疮百孔的天湖石,隐约可辨。这个园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出几倍。
“上!”阿德搂着一棵水杉蹭蹭蹭地爬了上去。阿钟定定神率先从树上搭到墙头。
“还在呀,这狗日的。还有一只等着呢,再怎么弄呵…!”阿钟一上墙就看见一条大犬心平气和地坐在墙下的树边,仰面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呼呼声。阿钟快哭了。
“狗日的,这是包抄呵!”金山慌张地在树上说。
他们三个都意识到另一匹狗肯定自狗洞入园,正死命地向这儿跑过来呢!
“再下,再下,趁它还没来!”阿德顺着树嗤溜一声滑下去。
嗤啦一声,金山的一条裤腿被树杈扯开了。金山站在地上骂天骂地。
“去你妈的,裤子要紧,还是小命要紧,还不快逃!”阿德骂道,领着他们两个象兔子一样地飞过树林,绕开一大片水池湖石,向望江楼后面的园墙奔去。金山不一会就到了阿德前面,一条破裤腿旌旗似的向一边飞开去。
“咱们跑得过狗,它闻得见的,不等咱们跑到墙头,就追上来了!”阿钟跟在后面喘道。
“闭嘴,丧门星!”金山回过身来骂道。
他们晕头转向地顺墙跑一截,找到几棵大树,嗖嗖嗖地上树下墙,一下墙才见,隔不多远的园墙上有一扇月洞门紧锁着,下边是一条条通往渔园各个小园的路径。他们定定神,弄清方向后暗暗骂声娘,然后翻过园墙,折回原路,再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他们手慌脚乱地翻过鹅颈形的廊椅,跳进弯弯曲曲的爬山廊内。
一条大犬象幽灵一样地滑行过来,一纵身跃入廊内,截着他们的去路。他们一拧身,只见另外一条大犬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也似的从远处奔来,拦断他们的退路。
“妈了个屄呀!”阿德身子一软,绝望地呼道。
两条大犬圆睁着晶亮的眸子,呲着白牙,低沉地咆哮着,步步紧逼过来。
“喊人救命吧,抽一顿,总比被扯碎好!”阿钟眼里冒着泪花说。
“救……!”阿德金山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正要呼救。两条大犬猛地掉转身子,狺狺地腾空而起,飞出廊外向一棵棕榈发狂扑去,然后又向林中急追而去。
简直他娘的出鬼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全部愣在那儿,看两条没命地向前飞驰而去的大犬。
“还不逃命!”阿钟低声一呼,人已经蹿出去一截。
他们顺着爬山廊而下,发力奔向后面那道树影幢幢的园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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