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5 18:10:0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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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长长的小巷,两壁墙脚吸满青苔。巷壁下隔一段有一两级起步石,起步石有的粗砺毛糙,有的肌理纹路清晰光润。起步石上方有布满绿苔的窄小木门,也有锈迹斑斓的铁箔大门。
烂阿七尖嘴猴腮,一身破衣烂衫。他弯腰曲背地坐在蒲包老太家门口的起步石上,周围有一圈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烂阿七掌心有一条状如竹筷的小蛇。小蛇通体赤色,头形如蟮,有鳞纹。它神疲力倦地蜷缩着,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地面。
“阿七,伊咬不咬人的呀?”一个白白胖胖,肚脐眼在外的小男孩一脸恭敬地问道。
“咬,专门咬你这种人的卵泡!”烂阿七将蛇猛地送到胖孩档前。
胖孩双手护档,尖叫一声逃出圈子。
“烂阿七,待会告你娘,你吓人!”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伸出兰花指说。
“告去,告去,和你老公睡觉去!”烂阿七擦擦象土豆一样脱皮的鼻头道:“告吓人这种事,我怕咧?吓人算啥,你告我杀人也没得关系!”
烂阿七站起来,拎着小蛇尾巴舞一圈。众人嚯嚯地怪叫大笑散开。
斜对面的汝家黑漆大门里,走出一个雪白粉嫩的少妇来。左邻右舍都称她为“汝家里的新娘子”。她嫁到汝家多年,但一直未曾生育。少妇一见烂阿七手中的蛇,一向笑吟吟的眼里直冒寒气。浑身一痉一痉地朝烂阿七喊:“还不快点…唉哟喂…放掉去!”
“管你卵事,你家的呵!”烂阿七脖颈犟犟地说道。
“同你娘说去!”少妇绸裤腿飘一飘,飘一飘地向烂阿七家走去。
“真他娘的多事,又没在你家玩!蛇呀,野地里捉来的,也管!”烂阿七冲着少妇的背喊。
“阿七娘,阿七娘,出来看你家阿七在玩嘛东西!”
烂阿七娘以倒各家马桶为业,除早晨,整天价在家歇着。她应声而出,蓬头散发,满面堆笑。见小儿子手里细蛇,也不着恼,对少妇笑道:“屄崽子,要死了!”
烂阿七娘笑嘻嘻地向躲得远远的儿子招招手,而后作掏钱状:“来,去买两客生煎馒头!”
“真的呵!”烂阿七把小蛇收入衣兜,将信将疑地慢慢蹭到娘跟前。他娘飞出手,一把捞住儿子就去掏兜。烂阿七死命护兜,乱蹦乱跳,嘴里乱骂一气。阿七娘抡起巴掌夹头夹脑抽阿七几个大嘴巴子。
“打得好呀打得妙!打得好呀打得妙!”方才围着烂阿七的几个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一片叫喳喳。少妇也是一脸幸灾乐祸。
烂阿七终于抽冷子,用力一犟,一溜烟蹿到巷口。沿途他一路拳头将几个屁孩砸得吱哇乱叫。烂阿七腮帮子几个指印清晰可辨,他对娘尖着嗓子叫道:“你这卖屄货!”接着又对汝家新娘子喊:“你们一家全是卖屄货!”
少妇满面绯红,心生悔意。她委实不知烂阿七无良之至。
“捉住了,剥你的皮,要么你再也不踏进家门半步!”烂阿七娘作势追几步,拍着腿说。
“你以为我高兴再回这个破家?你一天到晚只晓得同爹触屄,啥也不管!从今天起,你们休想再见到你爷了!”烂阿七边跑边骂,一会儿便出了巷口。
“这畜牲,让他爹回来再收拾他。”阿七娘对汝家新娘子摇摇头,依然笑眯眯地说。
少妇大眼瞪小眼地瞥一眼烂阿七他娘,急忙返身回屋。
午饭后,巷内半阴半阳,有几分灼热。汝家新娘子阿宝搬出藤榻直对着敞开的大门躺下,诺大的宅子,只有她一人。丈夫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一直要做掉夜生意才回家。她一天忙三顿,中午为丈夫送一餐。整日烧烧洗洗涮涮,日子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对过蒲包老太一直说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阿宝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药,但都不管用。一想这事,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阴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阿宝说:“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阿宝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喔哟,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吃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阿宝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就是挑水的路远了点。”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阿宝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歇歇。有人送,三分铜钿一担!”阿宝附和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肉,一把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阿宝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只卵!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勿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勿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不少少的人,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也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啥都好,那就去吃人!”农夫瘪瘪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阿宝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潋,清新怡人“借你吉言!”阿宝也乐呵呵地笑道。
聊着,聊着,阿宝睡了过去。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阿宝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阿宝的小黄猫摇摇摆摆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姆地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便与咧着嘴的阿宝一起,轻轻地拉开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晃晃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汤剩羹,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汝家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
烂阿七看看两边,蹑手蹑足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
阿宝咕哝一句,呱嗒呱嗒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看见她嘘开的大嘴,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她的嘴中。
烂阿七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从此杳无音信。
阿宝只觉喉头一梗,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她面庞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眼泪鼻涕和口中粘液。渐渐地,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阿宝浑身大汗淋漓,觉得象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十月怀胎,汝家新娘子顺利产下一女,取名月芬。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王阿婆心里发毛。
那一日,虽交子时,根发仍立于厢房门外。他双手握拳,一头大汗。听得阿宝声声惨叫,不觉心如刀割。但忽闻房梁处有一阵久违的悉悉索索声响,不禁寒毛倒竖,当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半天后,他才抬头看梁。只见那条状如水桶的金黄大蛇,迟疑地沿房梁逶迤而来。打小对这大蛇敬如神明的根发即刻一声不出,匍匐在地。儿时,根发只记得大蛇逢年过节的交子之时,必显身形。老父老母在世时总是早早预备香烛供品,在同一时辰恭候大蛇,大蛇也必如约而至。老父说这蛇与他曾祖的曾祖便有通好之谊,可谓世交。但自父母去世后,此蛇便了无踪影。从前,大蛇来时,根发始终未见首尾,二十多年之后,依然如故。王阿婆一声,根发呵,一个女佬小!大蛇便又悉悉索索蜿蜒离去。根发眼前,一片金光余晖。
自小女降生,根发俩口终日笑口常开,乐不可支。但是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月芬,八岁前却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阿宝根发为此丧魂落魄,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一日,阿宝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绸布让阿宝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阿宝举棋不定,便作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
阿宝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操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要红的。”
月芬声气轻如游丝,但令阿宝浑身一震。她见女儿眼望索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喜极而泣。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湖岸上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藕河街和蚌壳弄两拨孩儿唧唧喳喳地在湖滩“削水片”,瓦片在水面上嗖嗖嗖地带出一圈又一圈水花,然后前摇后晃,稍息片刻,悠悠沉入水中。
阿德不停地瞅着蚌壳弄的那个红衣女孩。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有一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好似龙须菊的草叶,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隔开几条街弄,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但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她走出很远,阿德就会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金山,快点来呢,一条死蛇嗳!”阿钟嗓子沙哑地叫起来。他一直远离众人,在湖滩上遛哒。他是藕河街有名的贼眼,没有他发现不了的物事。
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拔人,迅速汇成一股,蜂拥而至。
死蛇,如一大捆草绳,隐在一片浆板草下。乌青色的蛇身粗如锹把,散散乱乱,七扭八歪,与水草溶为一色。但有蜂窝状图案的蛇腹,却是一片乳黄色,新新鲜鲜,煞是抢眼。
“泉…!”蚌壳弄的黑皮推推一边的泉福,但突然掩口噤声。
“到你屋里去困觉,你…你想害人呵!”金山醒悟过来,哭声哭腔地向发现死蛇的阿钟扑去。
“不是有意的呀,又不是有意的!”自知闯祸的阿钟双手护头,任凭金山劈头盖脑打上来。
“没完了吗?”阿德见金山又下脚踢人,上前拖开阿钟不满地说。
“今夜里,要有一点点事,就找他算账!”红衣女孩身边的小姑娘为金山抱不平。
大家都知道,看见蛇,尤其是死蛇,不能说人名,否则必有祸事上身。
阿钟嚎哭着离群而去。
一个小小孩独自一人翘着屁股,在乱砖堆里翻寻什么。阿钟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小孩一个狗吃屎,一脸泥爬起来,扎着两只脏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路“姆妈来呀,姆妈来呀…”,跟在同样哭天抹泪的阿钟后面离开湖岸。
死蛇随着水草起伏不定。
阿德见红衣女孩眼神忧郁,脸色发白,心里觉得很不好受。
“叫绰号行不?”有人问“那也不行!”黑皮权威地说。
“豆腐皮,这蛇咋死的?”泉福不无得意地问黑皮。
“啥人晓得,阳阳说说!”黑皮也很得意地向红衣女孩投去一眼,嗓门高高地说。
夕阳,铜锣似的,又大又圆,彤红彤红落在湖对岸。红衣女孩一声不出,兀自面湖而立。
晚霞打在红衣女孩的前胸后背,她全身笼罩在一片眩目的红光之中。
阿德听着他们怪腔怪调地用化名相称,觉得真他妈的滑稽。又不是你们弄杀的,怕卵咧!
“我叫卞德青,住藕河街47号”阿德脑子一热就这么说了。
“你傻了哇,你傻了哇!”住在阿德对门的玲铃凶悍地摇着他的臂膀。
藕河街、蚌壳弄的人眼里满是哀怜地看着阿德,犹如听到郎中对他说:回去后,想吃啥吃啥……。
阿德眼尾扫一眼红衣女孩。她一直看着死蛇,一脸凄恻,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壮举。
说话间,走来一个粗壮的中年农夫,他隔老远就喊:“嗳,你们看啥着,死蛇一条,对吧!”
红衣女孩突然杏目圆睁,凛然地看着中年农夫。
“干嘛,这么看人,寒咝咝的!”中年农夫道。红衣女孩垂下眼睛,向边上走出几步。她的眼里是一片跃动着的火焰。
“你咋知道一条死蛇?”阿德问“我咋能不知道是一条死蛇!是我夜里打杀,今早出街带上想卖掉。都讲死蛇卖不掉,街上没人吃死蛇,全要活杀。就甩在这,回去顺便来看看,还在不!”
“那打杀它作啥?”玲玲说。
“又不知卖不掉的,再说这是蛇呀!”
“蛇咋了,总归也是一条命呵!”阿德有点愤愤然。
“傻屄,明早会!”中年农夫看看蛇,拍拍阿德脑瓜走了。
“谁同你明早会!”阿德犟犟脑袋。
“可以剥皮,卖给药材店,咱们!”黑皮道。
“卖给大桥头那家做胡琴的店,还要值钱!”金山手舞足蹈地说。
“我说,谁他妈的要剥皮,我就把他们全家人的名字都在这儿说出来!”蛇死都死了,还要剥皮。这令阿德很是反感。
“你到说说看!”黑皮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他面目阴沉地说。泉福因从未与藕河街的人交过手而兴奋异常,他马上摩拳擦掌。
“你到剥剥看!”阿德扯下衬衫扔在湖滩上。
红衣女孩怏怏地走上湖岸,独自向远处走去。
“别介,别介,兄弟,又不是真的噢!”金山亲热地拍拍黑皮宽肩,又捡起衬衫塞到阿德手里。
“走!”黑皮凶巴巴地向蚌壳弄的人挥挥臂,追随红衣女孩而去。
阿德捡起那小姑娘的竹竿,将死蛇往连片的浆板草下推去。蛇身往水下一拽,蛇首倏地探出水面,黑洞洞地看阿德一眼,又忽地沉落下去。
阿德顿时觉得身上的寒痱子五百一千地扎了起来,他捞一大把水草用力向死蛇掷去,湿重的水草带着一团阴影轰动而下。
桐镇镇南小街两旁,零零落落站几个卖蛇人,脚下网袋里有一袋袋纠结成团的草蛇。卖蛇人或将手里昂首吐舌的蛇向路人一撩一撩的,或拎着蛇尾不住地抖擞着,大声叫卖。阿德仿佛听见那些蛇浑身骨节咔咔响,被抖至一处。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垂下蛇身,如根根草绳布带。卖蛇者脚下几乎都有一堆被斩下的蛇头蛇尾与脊骨蛇皮。
蚌壳弄黑皮他们正在看杀蛇,红衣女孩独自站在另一蛇贩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被钉上树干。花蛇死命地卷曲着身尾,蛇贩紧拽尾梢捋直,嘶地一声环蛇颈剥下蛇皮。洁白如雪的蛇身慢吞吞地滋出星星点点血珠,血珠晶莹剔透,自小而大,渐渐地染红颤颤的蛇身。蛇皮剥至蛇腹,里头肠肠肚肚自行从腔内逸出,粘粘乎乎顺树干滑下,树根下一堆狼藉。
阿德识得这蛇贩,他早年是一石匠,杭唷咳唷地抬石,叮叮当当地凿石筑路造桥修驳岸。他原叫邋遢高申,嗜酒如命,手头紧时卖掉身上一些血,然后将钱掼在柜台上对卖小酒小菜的红鼻头阿三喊一声:半斤洋河,一盘套肠,两只脚爪。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高申贩杀起蛇来了。
高申脸上挂满笑,他从地下内脏中翻摘出蛇胆问买者:“阿要带回去泡酒?”
买者系一中年妇人,一脸湿疹。她摇摇头道:“煲汤,去去湿气!”
高申当即用手吊起蛇胆,仰首张嘴,将蛇胆落入口中,两眼一闭咽下。
那条被剥皮破肚的蛇,血肉模糊的蛇身不住地蜷缩抽打着树干,被铁钉呲裂的蛇头口内的三叉舌疯狂地抽动着,但那对黑玉般的眼睛却仍然湿润地看着头顶上那方影影绰绰的瓦蓝色的天空。
阿德看见红衣女孩一颗颗泪珠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觉一阵刺痛。红衣女孩掉头而去。
“走吧呵,快走吧呵!”玲玲摇摇咧个大嘴看得津津有味的金山催道。
月芬娘将厨房事收拾停当,坐在大门口纳鞋底。堂屋中的一盏油灯,火头半明半暗,飘飘忽忽。女儿今天一回家神情恍惚,目光入定,一句话也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过饭后,她上楼睡了。月芬娘对女儿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她这些天一直忙着为男人赶做单鞋。男人又到山里收购山货去了。
高深的小巷静寂无声。天已慢慢凉了,在巷内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少。斜对面的蒲包老太“嘘”地一声往外泼出一盆脏水。水顺着巷壁脚下的沟槽如长蛇游走,潺然有声地淌入阴沟。
月芬娘刚嫁过来,为蒲包老太这嘘的一声问过一问的。蒲包老太说,夜里角角落落总有什么东西路过或者干脆就在那立着,你吓着人家,不要寻事的呵?月芬娘深以为意,所以她特别忌讳月芬她爹,夜店打烊后,随便找一暗处,溜边掏出物件方便行事。你淋人家一身,人家能干吗?
蒲包老太拎着滴水的脚盆,在门口木然地站立片刻,欲转身关门睡觉。突然,她眼前红光一闪,似见一领红绸从汝家高高的楼窗里飘拂而下。她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一看,又啥都没了。
“月芬她娘,月芬她娘!楼上阿有啥东西落下来呀?”蒲包老太脑后的发髻散散地动个不停。
“不会有啥东西落下来的!忙一天,还不洗洗睡呵?”月芬娘走出门来,看看天看看地答道。
“噢。”蒲包老太咿呀一声将门关上,又卟落一声闩上木栓。
又纳会鞋底,月芬娘有几分倦意,将针头线脑和鞋底收拾到小藤筐中,关上大门。她捻亮油灯,提灯上楼。上楼时,特意将木扶梯板踏出很大声响。自从有一日在月芬床里,看见盘满一床的金色大蛇向女儿嘴里哈气,夜里她一人上楼,总这样。那次,她吓个半死。男人虽然絮絮叨叨说半日,但此后她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并有几分恶心。这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一个女儿家家的,大蛇与之同床共眠,这算啥事!那大蛇虽然确无伤害女儿之意,但她却始终恨之入骨。
月芬娘一踏上楼板,房梁上一道闪闪金光,稍纵即逝。她一身冷汗,立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差点栽下楼去。她扶着廊柱,歇息很久,才迟疑不决地走向女儿房间。
天黑透黑透,阿德取下葫芦状的玻璃罩,燃着油灯。楼板四壁都是他膨胀的黑影,他喜欢自己这样,高高大大的。爹娘到书场听书去了,又是“楼堂相会”,他不去。说说还行,一弹一唱他就着急。在书场,一见男的取弦子女的动琵琶,他就头大了。
阿德从布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簿子,把国小的课本摊在饭桌上。课本是娘借来的,娘说先温温,这样秋天学堂开学插进去才能跟上。曲老先生被女儿接到北平去安享晚年了,虽说有人接替曲老先生,但私塾,爹死活不让去了。阿德不喜欢曲老先生嘴里手上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阴气很重的老人味。,阿德不喜欢他的味,但喜欢他这个人,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象外公。
曲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庭下如积水空明……”一类的诗文,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诵读他自己的诗作一样。上海明石斋古文书社,出过曲老先生一本厚厚的古体诗选。阿德翻过一翻,不喜欢。他喜欢上口的东西。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铅笔是红的,橡皮也是。仔细瞧瞧想想,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的,或者是带点红的:饭桌是红的,手边那把折扇是红的;那把靠在后门口的竹椅成年累月被汗水浸润,几近红色;摞在灶头上的几只碗是红的,插在筷筒里的筷子是红的。他为自己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虽然,今天同红衣女孩没说一句话,但是和她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他很愉快。
后门吱吱呀呀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点一点地打开了。一股穿堂风扑进来,饭桌上的课本簿子哗啦啦乱响一气。门口空空荡荡,漆黑一团。油灯一闪一闪,满墙的黑影翩翩起舞。
阿德头发立了起来,别着头颤颤地离座去关门。爹他们晚上回来,一向走朝街大门。后门是条死弄堂,只通阿德一家。天一擦黑,这门就要闩上的。
“门一关上,什么东西都要关在外头的。”娘说,“你以为什么东西想进就可以进来?有门槛公公守住呢,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的!”逢个什么节,请先人时娘总是先烧点纸,敬敬门槛公公,行个方便。想到这,阿德正脸往外览一眼。
一条红绸带裹成一团,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舞出的一道道糁人的红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他魂飞九天,死命推门,闩门落栓,然后飞逃上楼,关上所有的窗。阿德点亮了每个房间的灯盏和能找到的蜡烛。
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象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大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三底三楼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一份遗产,本来那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阴德,可以福及子孙。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
书场一散,街上的动静象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嘘开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去。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叮呤当啷的钥链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乎乎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作啥?”两个听书的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阿德哭哭叽叽说出弄堂里的红绸带。娘说:“神经病!”。娘打开后门叫爹出去看看,爹举油灯一出门就喔哟一声惊叫。阿德心一提,急急跟娘出去。
弄堂边上有两大块暗红的大石,不知被谁翻起。经年不见天日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篷墨绿的小草,草上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阿德早就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练蛇。爹骂了一声,置灯于一侧,奋力地将两块大石翻回原地。大石复原后,只见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赫然僵卧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爹又惊叫一声,飞快地跳到一边。爹用灯向下照一照,那条蜈蚣原是死的。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抖颤不已。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阴阴地耷拉下来。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诺大的蜈蚣呵!”爹倒退一步惊叹道。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取火筷子挟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向屋里走来。蜈蚣复活似的一颤一颤地蠕动着,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作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爹呵呵地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一条大‘百脚’?这么大!咳咳,咬一口,毒煞人,喔哟哟!”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翻开石头,弄碎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哼,谁要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门,我就…就逃走!”阿德喉咙毛哈哈地对自己说,然后清清嗓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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