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emorymoon(似水流年*晓月)
整理人: memorymoon(2002-03-09 17:02:5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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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感觉到十二月一是一个不幸的日子。
晦涩，阴暗，而且痛。
在学习专业知识的同时我也参加了接触病人的一些活动。了解病人的心理，才是治疗的最佳途径。
这次学习期间，我们学生不需要给病人看病打针，只是陪他们说说话，看护一下日常。
他们是一些爱滋病人。
报名参加看护的人很少，而且出于自愿，按时每天到医院的人就更少了。
已经是十一月底的时候，大家都有一份不安，因为马上就是可怕的十二月一了。大型的，世界性质的爱滋病宣传日。
这样的日子，会令我们的病人更加地自卑。
他们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建立生活的信心就更加得难。
有病人从十层的病楼上跳下来，奄奄一息。没有人敢去触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鲜血。人们走得远远的。他的生命也开始走远。
我曾经跟一位女病人说过，爱滋病不是恐惧的全部，人们可以和癌症抗衡，也可以和爱滋病抗衡，并且胜利者都是英雄。
她很痛苦。心理上的痛苦远远多于生理上的痛苦。
她不断地低烧，皮肤上不断地出现一些红点。牙疼。
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流露着怯懦，她看不起她自己。
她曾经在美国留学，靠打工来养活自己。她生病了就去一些私人的小诊所，只为了省一些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上HIV的。她说她记得她在一家私人的诊所里补过牙。私人诊所的一些卫生条件是不如大医院的。
回国已经两年了。她在一家外企工作。前几个月她一直低烧，开始只是以为自己染了风寒，后来来到省立医院才查出了HIV。医生说，这些症状表明她染上病毒已经有两三年了。
她彻底地崩溃了。公司解聘了她，身边的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她办理出国手续想到美国大医院去治疗，可是收到的只是一纸“无法办理”。她知道，自己已经是有“记录”的人了。
她对我说，她无法生活，只能苟延残喘。
我拉住她的手，安慰她，每天都有新型号的手机生产出来，也许有一天，医疗界就可以彻底得向HIV挑战。
她慌忙地抽走她的手。她的手很瘦，手指很长。她说，别碰我。你和我说话每天陪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别碰我，爱滋病比一切的绝症都可怕。
你怕它什么呢？
它是肮脏的。
没有人比你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你染上了它，可是你是纯洁的。因为人们不了解它，更可怕的是人们只了解它的一部分，所以世俗的眼光都鄙夷它。可是，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你应该主宰自己的生命。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可是这个社会不相信我，别的人都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无所有。这个社会抛弃了我。
如果社会抛弃了你，就不会有那么多医生和护士来关心你照顾你。爱滋病不是邪恶，当我拉着你的手的时候，你明知道不会传染给我，可是还是抽走了你的手。你也怕传染给别人，你的心里还会替别人着想，那么也给那些替你着想的人们一个关心和爱护你的机会吧。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我们都爱着这个地球上的美丽的生命。请你珍惜！
她一直在哭。咬着被子的一个角嘤嘤地哭着。她看来比我大七八岁，可是现在，她更像一个孩子，一个无助的孩子。
十二月一越来越近。
宣传栏里已经贴出了宣传画。供给人们了解爱滋病的传播途径。
我们几个学生也收到了卫生部的宣传资料，几件T恤。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着的避孕套，下面是一行字，“请使用避孕套，远离AIDS”。我看了很生气，它为什么不写上“请到政府医院补牙，远离AIDS”。我们还是只穿白大褂，没人愿意用这些猩红的字眼去伤那些脆弱的心。
上次医院里跳楼自杀的病人就是在宣传日过后崩溃的。人们更加注重性传播的途径，好象所有的HIV都是因为行为不检点而染上的。
那个跳楼自杀了的病人是被一个丧心病狂的HIV携带者在手背上咬了一口而感染上的。他并不认识那个人。他咬了他就跑掉了。
他去包扎伤口，被检测出来。
他崩溃了。他有妻子和儿子，他无法面对。他在住院期间一直压抑着自己，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不许医生为他包扎伤口，他自己包扎。他不愿意传染给他人。
十二月一过后他就自杀了。他写了遗书，医院才知道他还有家人。
他说，爱滋病就是邪恶与肮脏的全部，对于爱滋病人，只有死才是干净的。
于是他选择了干净。即使他本来就有一颗干净的心。
医院很低调地处理了他的死亡事件，分配了很多医生在他曾经跌破生命的地方洒上了很多的消毒水。
有很多病人远远地看着医生们工作。他们脸上没有表情。
病人的心理会影响病情。有的爱滋病人不是被HIV杀害的，而是在自己的绝望中死去的。
十二月一是个不幸的日子。它或许是用来纪念这些不幸的人。
我坚持陪着她。她有过辉煌的经历，有过美满的生活，这些回忆无时无刻不敲击着她的心。她想重新生活，可是她却不能选择。她可以解决高难度的生产技术问题，她却不能回到以前，或者回到平凡的生活。她总是告诉我，她是一个有记录的人。
一切媒体都热火朝天地宣传着这些不幸，而我更关心的，却是眼前这些病人的心理。
他们自卑，脆弱，不堪一击。他们所有的自尊都被病毒摧毁了，所有关于HIV，AIDS，都是在伤口上撒盐。
癌症病人在患病以后还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有许多许多人们来关心他们，希望和他们交朋友，不断地鼓励，不断地支持。可是爱滋病人一旦确诊后，他们就孤立无援。或许这可以用人类原始的心理状态来解释。对于癌症，只是病人体内的细胞恶化，很少癌症会传染。可是对于爱滋病，它不但吸吮着病人的生命，而且对健康的人还存在威胁。面对死亡，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没有敢去触碰。
我也是。我每天从医院回宿舍都要厚厚地涂上一层消毒水。在医院，我们戴着口罩和手套。我从不去触摸有可能感染上病菌的仪器。我看很多关于爱滋病传播途径的书。我也怕死。我只选择没有危险的途径和病人交流。我握他们的手，摸他们的头，可我绝对不会去碰他们身上没有愈合的伤口。
她问我，为什么人们总是向我投来鄙夷的眼光。他们总认为我很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她这种心理每个爱滋病人都会有。因为在病人心里始终存在着怯懦。他们害怕健康的人。因为健康的人有资格鄙夷他们。所以有些病人会演变地丧心病狂，企图也把病菌传染给他人，以寻求心理上的平衡。
我摸摸她的头。是你自己多心了。你从我的眼光里看到什么？我问她。
你的眼睛始终在微笑，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我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的眼睛没有在笑？
她低头不语。
有一天她忽然问起我圣诞节。我说圣诞节是个美丽的日子，有礼物有祝福有更多的爱。
她说她想出去过圣诞节。
我说，那么你就更加要配合医生赶快治好你的病了。你现在一直持续发烧，外面很冷，这样医生是不许我带你出去的。
她点点头。嘴角浮出一丝笑。是个美丽的弧度。
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来很美。
宣传周像只蜗牛一样慢慢地爬着。我们使劲赶，它也不着急。
熬着日子。我们一群医学院心理学系的学生，还有医院专科的医生，还有这些不幸的病人。
周末上街的时候我跑到超市里买了很多糖。每一种糖有一颗，一共有六十八颗。我将它们包起来，扎上圣诞节的包装纸，我打算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她。我记得有人说过，圣诞节是个美丽的节日，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又想起她微笑的样子。
她的皮肤上淤积了很多的红色小点。不疼不痒，可是却在她虚弱的身体上作着记号。她说她是有记录的人。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流血。
十二月十二日，医生对我说她的病情恶化了。我当时声音很大，我说她一直按时吃药，一直按时打针，一直....没有迹象病变呀！
医生说，她的低烧持续不退，已经影响到其他的生理活动了。她的心跳很虚弱，血压很低。而且尿频。
我很难过，我说过陪她过圣诞节的。
还会有好转吗？我几乎哭了出来。
很难说。她最近是不是吃得很少？
是的，她最近经常躲着我把饭菜倒掉。
你多安慰她，调整心态接受治疗。我们都希望她好。
我离开医生的办公室，我想申请早些回去上课。我怕我坚持不了。眼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去，心里真不是滋味。
离开学校的时候，导师说过，你们要面对的不是平常的病人，他们几乎没有生理上的疼痛，可是他们的心是破碎的。
我很难过。那天我没有去看望她。我早早得回了宿舍。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往下落。
第二天早上，我努力露出笑容面对她。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远远比她脆弱多了。平常都是自己在安慰她，现在，....我真心希望她好。
我陪她说话，提醒她吃药，为她端来饭菜。她时不时会对着我露出愉快带有感激的笑。我也微笑，可是笑里有太多的苦。我要怎样才能挽留住那脆弱的生命呢？
十二月二十日。
离圣诞节更近了。她很开心。可是我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医生征求我的意见是否能二十四小时陪护。我答应了。我知道二十四小时陪护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说我们有些学术上的东西要向在职医生讨教，我便留在了医院。
她说，好好学呀，心理学是门很有前途的学科，在美国很吃香呢。大概不久以后，也差不多是你毕业的时候，心理学就会在中国热门起来。
她平常是个敏感的女孩子，我这时候好害怕她的敏感。
十二月二十二日。
她在病床上抽搐。医生来看了就把她转到了特护病房。她被插上了许多橡皮管，导入和导出的。
医生说我在她这里的工作结束了，她随时都会死去。
我说，很快就到圣诞节了。她不能死。
我把那包漂亮的糖放在她的床头。她有时会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笑了。
我对她说，这是我送她的，她竭尽力气点了点头。
我说十二月一已经过去了，马上就到圣诞了，你要坚持！
她已经很勇敢了。她坚持了三十二个小时以后才安静地死去。
上天终没有满足她的愿望。我很想念她。
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们所有的学生也完成了一个月的实践。我们赶回学校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也许这样也可以减轻一些我心里的痛。
平安夜和几个同学外出。街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头踊动。
和那些死去的不幸的人相比，能从日子上趟过，无论是苦是甜，都是很幸福的事了。
memorymoon于十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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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蒸干了眼泪
岁月模糊了记忆
在空白与逃亡的交叉点
只剩下血色的背影在涌动
终究一种落寞过后的凄凉
渐渐地吞噬了沧海桑田的诺言
似水流年
留下的
只有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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