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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十八春
发信人: huweier(糊涂)
整理人: sweetarain(2002-01-29 14:30:02), 站内信件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是今年的第四场雪了,雪并不大,落在有层次的房顶上,黑白错落着有些没来由的萧瑟.屋里的暖气只剩下些些游丝,有些天寒地冻的味道.
   这样的天气,屋里屋外大概是没有什么差别了,干脆打开窗子,躲在被子下面看书.书里有着熟悉的两个人正慢慢的靠近,那是最初的爱,虽然不是正好遇见,但我知道滚滚红尘正逐渐褪尽喧嚣的外衣,她来了,他来了,象两片叶子,坠落的时候发现了彼此。
 
   世均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那雪就飘了进来,忍不住荡气回肠地打了个喷嚏!大概这样的状况是很适合我这般矫情的小女子发发幽怨之情的了,索性去泡上一壶茶,香就不必了,白手帕也不必了,难不成再咯出一口雪来才有意境么:)拿来饼干盒子,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书.每个字都以从前的姿势跳入我的眼底,或者每一段场景重复上演,我镇定着,镇定着。

    曼桢道:"你母亲好么?家里都好?"世钧道:"都好。"曼桢道:"他们看见你的箱子有没有说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曼桢笑道:"没说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钧笑道:"没有。"
   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世钧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见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便道:"怎么?"世钧却又不作声了,并且又继续往前走。
   她又问了声,"怎么?"他说:"没什么。"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钧道:"没什么。 -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曼桢道:"你说呀。"世钧道:"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那些话缠绵悱恻地在各自的心里徜徉,有种渴盼相逢的羞涩。月光都有些生了青苔的样子,每句话都已隔世。她的心弦正拨弄他做的曲,仿佛两个人已是空空的茧,成全灵魂牵手。轰隆隆的时间就那么仓皇逃窜,而爱情却在弥足珍贵的记忆里复活。无声处,听得见雪落地的轻响,那一刻,所有爱过的人都顺流而下,我想起最初的爱,原来是爱上了模糊的懵懂。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你拍一,我拍一,我和你去坐飞机”,隐约有童声如波泛起涟漪,她把跳跳糖放到身后,诡秘地对着他说,闭上眼,张开嘴,忽然一把碎颗粒象一群小精灵一样冲进他的嘴里。他大睁着眼睛,脸上是这个世界上最怪异的表情,连一声惊呼都忘记了。多年以后,他说,你让我如何忘了你?!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这一丢,就丢了所有。年轻的爱,辗转的时间,模糊的背影。并不是非的遇到火就焚了自己,爱情琉璃般经不得小小的意外,一出发就成了绝唱。式微式微,你从何而归?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女人除了经血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潮汐,其他都来自外伤。这伤痛中最深的怕不是被爱遗弃,而是被家庭离弃。手指上的那道痕让光线在这里打折。再温暖的颜色都无法遮盖已经察无声息的痛。一动不动,我看着,就流出了泪,无助。爱从此断送,音信皆无。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巧雪就那么无遮掩地进来了。心里纵然结着万年寒冰,也被这仁慈的雪花一点点暖热了。这世上若真有仁慈,那一定不是上帝,而是最寒冷也最温暖的雪。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 -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 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 -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错误的握住另一个人的手,即使今后的时间被静默的流云买断,也只有茫茫然地交出你的人生。你不要哭,就这样吧,好象无知岁月打给尘寰的一个电话,交代了这一出戏,你就粉墨登场吧。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若心被风卷进了山谷,如何用一把旧信息召唤?倘若连这信息也一并深入腹地,还有没有纵身迩来的大爱。其实都不是不能发生,却不小心踏错了上场的碎步,傻忽忽一个人跑龙套,踉踉跄跄地挣扎在时间的舞台。

    世钧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世钧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你在上海呀?好吧?几时从南京来的?"世钧道:我来了好些年了。嗳呀,我们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十几年了吧?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停顿,稍稍停顿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别显著。曼桢很快地就又接着说下去道:"叔惠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刚巧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叫他打个电话给我,二八五零九。"世钧道:"等一等,我来写下来。  二- 八--五--零- 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块来看你。"曼桢笑道:"好,你们有空来啊。"
   她把电话挂上了。隔了好一会,才听见很轻微的一声"叮"!那边到这时候才挂断。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发呆,这就更站在那里发呆了。那裁缝店里人声嗡嗡,店堂里排排坐着两行裁缝,在低垂的电灯泡下埋头缝纫着,这些景象都恍如梦寐。
   世钧也许只有比她更觉得震动,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他呆呆地坐在那电话机旁边,忽然听见翠芝在楼梯上喊:"咦,你怎么坐这儿不动?还不快点,我们已经晚了呀!"世钧站起身来道:"我要不了三分钟就好了。"


   这是一个干净的天,十二月的上弦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右上方。哭红的眼睛说不出的寂寥。我只是感觉谁拿着一把钥匙开门,呼一下就走进了历史的迷宫,十八春啊,那些春天没命地奔向忘川,拦都拦不住。其实拦住了又怎样呢,那些旧字遇合的春天早已经化身而去,若是嘴唇碰到了脸颊,会不会就笑的笑差了气,真正无话可说。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叙述着的时候,心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性呢?
    世钧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股子热气涌上来,眼睛都有点湿润了,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来的,他紧紧地握住她两只手。时间仿佛停住了,那电车远远地开驶过来,却已经到了跟前,灯火通明的,又开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站台上。


    相逢已是尘爱落定,只是诉说,这一场离别是千疮百孔的聊斋。就当是误如了一场迷津吧。如果终于有这么一天,也算将各自放生。就象两滴眼泪,他们终于流成了一行。雪在苍茫岁月里重新踏蹄,就已经换了人间。

    最后的一个节目"光荣灯"已经上场了,大家静默下来看戏,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他有点万感交集。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从前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着,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台上的"光荣灯"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锣鼓喧天。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剧终,已经走了。
   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为这个人间还努力活着的你,我,他祝福,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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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言<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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