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da129(妙妙)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2-10-26 03:54:26), 站内信件
|
从此,当我不去狩猎,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厮混于聊天。
春天姗姗来临,丛山层层叠翠,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携带面包于酒,坐在阳光下的草地,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有时我们躲在我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尤其是我们喝得太多,聊得太大声,怕吵到别人的时候。
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我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还有他认识于爱恋的人。
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后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们称之为“黄金时刻”。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么聊下去了,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我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么,你最后总不免扯到剧院于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我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我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于自我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于你的生命!”我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我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我于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我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么美好于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我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我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我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我:“福气?美好?黎斯特,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我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我惊讶于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我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忧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我思索的却不是他。
我想的是母亲于我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于父命,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我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于是,我说出于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于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么不是美好呢?”我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我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于生机;它是魔术,我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我的尊敬,却保持沉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我怅然问道。
“黎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么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奥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才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于戴奥尼斯才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才会沉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于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黎斯特,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我们一迳是坏胚子,我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我们才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我悲苦于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我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我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我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我紧跟在他身后。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我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当空,月色犹亮,我们就去于鬼为舞,于女巫之幽灵奏乐吧!”
我大笑。我一定是醉了才敢这么满不在乎。“我们将以音乐的纯净于美好,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我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
有多少年我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
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看到焚烧过后已百年,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风吹过荒野,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轻微寒傈在心底泛起,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活活烧死”时,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
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他一边拉着琴弦,一边绕着舞步,吉普赛的歌曲旋律,旋即在月色里流窜。
我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乐声一起,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厮混外,我们何罪之有?很快的,我忘记罪不罪恶之念,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
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我。我们并肩而坐,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他和我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会破牢而出。想起古堡里的母亲,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想及此,我悲伤难仰痛不欲生。尼古拉斯又演奏了,他邀我于琴声共舞,忘却一切。
是的,这就是我要让你知道的,这是罪恶吗?这是邪恶吗?我走向他旋转之
处,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它们璀璨如黄金,亮丽得我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我跟他一起旋舞,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我敞开毛皮披风,抬头举目对月。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我,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只有澄明的天空,高悬在山丛之间。
那晚之后,我们更是如胶似漆。
几天之后,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天色已晚,我们坐在小客栈里。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戏剧性地比着手势,表明出长久以来,我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
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去巴黎,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好过坐困此地;即使我们在巴黎沿街乞讨,也好过画地为牢。
此种想法我们已念兹在兹。
“当乞丐恐难避免呢!尼克。”我昵称着说:“我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此?”他责问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黎斯特,唾弃每一个人,绝对不理他们!”
我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让我们的父亲诅咒我们?毕竟我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
当然,我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将千百倍于从前的硗家。我们不再是少不更事,我们已长大成人。对着父亲的诅咒,我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
何况我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
“到了巴黎之后饿了怎么办?杀老鼠来吃吗?”我惶惑问道。
“必要的话,我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等着过路人赏钱,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他似在表示,现在看你啦,黎斯特?“以你的容貌外表,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会为你随时而开呢!”
我喜欢我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更喜欢在他脸上,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虽然十句话当中,他往往会丢出一句:“管他的!”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此际,好像只要我们下决心,凡事无不可能呀!
我们在这里虚掷生命,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开始在我们内心闷烧。
我重拾音乐于表演乃美好的话题,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如果我们现在面对死亡,生命除了无意义外,还留下什么?事实上,想及母亲的将死于虚度一生,我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
设若我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如今它已随风而逝,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
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我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我们语调急促,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尼古拉斯坐下来,头埋在手掌里,我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在屋内一边跺方步、一边狂舞手势,一如尼克刚才的举措。
我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当我们死了,也找不到为什么要活的答案;即使自称无神论者,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我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还是根本没有上帝?
“偏偏悲哀的是--”我说:“弥留之际我们依然大惑不解,我们呼吸停止,生命从有而无,对人生仍一无所知。”我宛如看到宇宙运转,日出日落,银河星星闪耀,黑夜周而复始。我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我们仍然愚昧无知。”我对尼古拉斯大吼,他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点头。“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一无所知!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我们意识不到,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我们就只是死去,死去,死去,面对死亡,不知就里。”
我停止大笑,站立不动;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无最后审判之日,无终结辩解;没有过错得获矫正,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
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不能平反报复。
没有人告诉我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
不,那瞬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哦!”我一再说着:“哦!”越来越大声的叫出“哦”这个字。酒瓶掉在地上,手放在头上,我仍然“哦”个不停,我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哦!哦!哦!”之声不断从我口中喃喃发出。
我像打嗝停不了似的,“哦”个没完没了。尼古拉斯抓住我,摇晃我说:
“黎斯特,够了,停止吧!”
我停止不了。跑向窗前,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紧紧瞪着星星。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于阒寂,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当我忍不住吼叫咆哮时,尼古拉斯把我从窗边拉回来,他关紧了窗子。
“你就会好的--”他不停地说。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么弄成这样吵闹。
“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你只要睡一觉就行。”
我们把大家全吵到了。我安静不了,我一直大声聒噪。我跑出小客栈,尼古拉斯跟在我后面,我跑出村子的街道,跑向古堡,尼古拉斯紧跟不舍,我们跑回古堡大门,跑进我的房间。
“睡吧,你得好好睡一觉。”他手足无措地表示。我身体靠墙,双手捂着耳朵,却赶不走“哦哦哦”的声响。
“等到早上,一切就会好了。”他说道。
到了早晨,事情没有好转。
夜幕低垂,我不但没有好转,随着黑暗的降临,我更糟了。
我走着,说着,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然而我是遭受天谴了,我发抖着,牙齿哆嗦打颤,我控制不了;惊恐地望着四周,黑暗对我恐吓,大厅古老的盔甲对我恐吓;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瞪着哥哥的脸;瞪着每一样东西;任何色彩于光影背后,我只看到相同的东西:死亡。只是那并非我从前所想像的死亡,而是我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我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我冷酷无情地质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大哥说:“你如果不信怎么能活下去?”
“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我诘问失明的父亲:“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一向都是疯子!”父亲大叫:“滚离这个房子,滚得远远的!免得把我们也弄疯!”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失明于行动不便的他,这还真不容易呢!他以酒杯丢我,酒杯落空了。
我不敢注视母亲,不敢靠近她。我不忍心以偏执的问题来让她更加痛苦。我走去小客栈,不敢想女巫广场,也不想无谓地走到村子的尽头。我紧捂耳朵紧闭双眼,思及我们将一无所知,一无所悉地迎向死亡时,我忍不住大叫:“滚开!”
又过了一天,情况未见好转。
一个星期之后,我依旧恍惚失神。
我吃、喝、睡,然而每走一步路都带来纯然的惊恐和痛苦。我去找村里的修士,追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之肉身确实呈现在圣礼的祭坛?听到他结结巴巴的答案,看到他眼神里的疑惧,我更加沮丧的离开了他。
“当你体认所有的一切全无合理解释,你如何能活下去,呼吸照旧,行动做事也照旧呢?”我终于发狂了。尼古拉斯表示或许音乐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他愿意为我演奏小提琴。
尽管对音乐的张力感到害怕,我仍和他来到果园里。在明亮阳光下,尼古拉斯为我拉着每支熟悉的乐曲。我交叠双臂伸直双腿坐着,天气虽热,我的牙齿却打着寒颤。晶亮的提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刹那间沉湎在音乐中。质朴纯洁的乐音,如魔术般溢满整个果园于山谷。然后尼古拉斯伸手揽住我,我们沉默地坐着。最后,他温柔地说:
“黎斯特,相信我,这一切会过去的。”
“再拉琴吧!音乐是纯洁无罪的。”我说。
尼古拉斯微笑点头,一种对疯子的纵容。
我知道这不会过去。在那刻,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忘却悲苦于惊恐。只有对音乐,我觉得心怀难以言宣的感激,在如此恐怖惶惑之中,至少还存在这么美妙之物,我岂能不心怀感恩?
你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不能改变,但你却能拥有美好的音乐。当我看到村里的小孩跳舞,我也由衷礼赞。看到他们举手弯膝,他们的身躯随着所唱之歌摆动,我泫然而泣。
我走进教堂,倚墙而跪。注视那些古老的神像,神像精雕细琢的手指、鼻子、耳朵!神像脸上的表情于服装上的深褶。令我忍不住泫然落泪。
至少,我们还拥有这么美丽,这么美好的事物。
然而自然界对我却不再美好,荒野中一棵傲然独立的大树,让我发抖而想大叫。
让果园充满音乐吧,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一切绝不会过去,真的!
6
是什么原因造成我的失神?是最后那次饮酒谈天吗?是母亲告诉我她乃垂死的人吗?是为了那些被杀的狼吗?还是女巫广场的想像,对我下了咒语?
我不明白。或许我受了某种感应,首先只依稀是个年头,然后却变成真实。我猜可能是魔由心生,只是魔鬼真会不请自来吗?
当然,苦恼折磨渐趋缓和。对我而言,天却不再如从前那么碧蓝;我的意思是说世界从此不一样了,在微妙的欢乐背后,是阴影幢幢,是软弱绝望的无力感。
也许它只是一种预感,不过我不认为如此,它更富有实质性,何况老实说,我根本也不相信什么预感。
话题且转回故事本身吧!
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我远离了母亲。我无意跟她说及有关死亡于混乱的怪诞意念。但是她从别人处得知我理性丧失之情况。
在受难节第一个星期天晚上,母亲又出现在我的房里。
我独处室内。家人已全往村子里去参加日落后的大营火庆典。这是每年此日的重要习俗于仪式。
我一向讨厌这种庆典。它似乎总含有鬼魅之气--火焰喧闹,载歌载舞,农人高举火把,嘴里哼念奇异而单调的诗歌,在果园绕行巡走。
庆典源自早期一位修士的规划。这位被视做异教徒的修士,早已为村民赶走,但是农人却保留了这个古老习俗。仪典之举行,乃为祈求风调雨顺五毂丰收等等。在这种场合,我觉得其中有更多的男女,他们就像当年烧死的女巫的人群。
以我此刻的心境,它正意味着恐怖。我坐在室内火炉边,极力不去张望窗外的熊熊火光;然而,想看念头头之强烈,却令我惊疑不已。
母亲进来了。她关上门,告诉我她需要于我好好谈话。她的神情十分温柔。
“是因为我的垂死,造成你的失神吗?”她问道:“告诉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
她轻吻我。头发披散,穿着褪色长袍的她,看上去十分虚弱。我不忍看到她的白发,她却渴望知道详情。
我倾诉了一切--包括不明白的部分,告诉她客栈里发生的种种。只是,我尽量不多传达那种恐怖感,那种诡异的逻辑性,我尽量让说词不那么绝对极端。
听完之后她说:“你是这么一个斗士,孩子,你从来不肯听从天命。纵然这是所有人类的命运,你仍不甘顺从接受吧?”
“不甘心。”我愁苦地回答。
“我就爱你这一点。”她说道:“当你在小客栈的小房间里喝酒时,难免会对人生疑虑困惑;然后你就会大怒,正如你大怒而反抗其他事物一般。”
明知母亲不是谴责,我却不自禁号啕大哭。母亲掏出手绢,从中拿出一些金币来。
“你会恢复的。”她说:“目下,死亡之惧暂时弄糟你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生比死才更是重要,不久你就会体认此点。现在听我说,医生和村里相当懂得医术的老妇,他们都同意我已时日不多--”
“别说了,母亲。”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话却已收不回来。“这一次不许再有什么礼物,把钱收回去吧!”
“坐下。”她指着火炉边的凳子说,我勉强坐了下去,她坐到我的身边。
“我晓得你和尼古拉斯商量过出走的事。”她开口说道。
“我不会走的,母亲--”
“什么,非等我死不可?”
我没有回话。内心怆痛阴郁,张惶失措,又不知如何传达真确的感受。在我眼前的女人,脸宛如蒙上一层面纱,此刻随一息犹存,不久却将香消玉殒,不仅身体腐败烂掉,一缕芳魂更将在地狱盘旋失落。可叹她一生的受苦乃至生命终结,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虚空。
远离的村庄,依稀传来村人的吟咏喃喃。
“我要你去巴黎,黎斯特。”她说道:“我要你拿这些钱--这是来自我自己家的全部仅余。当我的时刻来到,我希望知道你身在巴黎,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我大吃一惊。多年前我从意大利剧团被带回时,她备受打击的表情在记忆中闪现。我审视她好一会儿。她劝诱的语调像是在生气一样。
“死亡的来临已够让我吓坏了。”她说道,声音几近干涩:“如果垂死之际,我不确知你人已在巴黎,你已寻得自由,我警告你,我会急疯的。”
我以眼神质疑又祈求着说:你真的这么想吗?母亲?
“我强留在你身边,跟你父亲一样居心不良。”她回答:“不是为了家族自尊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我要稍做补偿。我要看到你的离去,我不在乎你到巴黎后做什么;你唱歌,尼古拉斯拉琴也罢;你在圣哲曼市集表演翻跟头也罢;去吧,去做你想做也将全力以赴的事!”
我的手臂抱着她,起初,她僵立着;然后她软弱而融化似地紧靠着我。在她感情一无保留的刹那,我多少了解她一向仰制的缘故。她哭泣了,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凄苦之中,我深深喜爱这一刻,又为自己的喜爱而惭愧。但是我不让她离开,紧紧抱住她,无视以往的禁忌一再的亲吻着她。那一刻里,我们如一体两面地相拥相亲着。
渐渐的,她冷静下来。她觉得话已说分明,所以缓慢却坚定的推开了我。
她仍然留下来说了许多话,说了一些我从来不详知的事。譬如她总是目视着我出门打猎,内心感到不可思议的欢欣;当我怒诘父亲于哥哥,为什么我们的生活非得一成不变时,她更感到类似的愉悦。她以近乎诡异的方式,谈及她俨然视我为她解剖中秘密的一部分,甚至视我为她的器官组织,这是一般女人少有的感觉。
“你是我向往的须眉之身。”她说:“所以我把你留下来,唯恐生活当中失去你的存在。如今把你送走,是我老早就该做的事。”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有此感受,而去会明确地说了出来。
“尼古拉斯的父亲知道你们出走的构想。”她又说:“客栈主人听到你们在讨论。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们要马上离开,趁着黎明之前搭驿车走吧,一到巴黎立刻给我写信。在圣哲曼市场附近的圣婴公墓,有人可以专门帮忙写信。找一个会写意大利信的人,那么你的信,除我以外就没有别人看懂了。”
她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几乎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我呆呆站立许久,瞪着眼前的床和草垫;瞪着两件外套和红色披风,还有炉边的那双皮鞋;瞪着窗子小缝隙外,我熟知的大片黝黑山丛。在那珍贵的一刻,我内心的黑暗和阴悒已一扫而空。
我冲向楼梯,冲下山到村里去。我要找到尼古拉斯,告诉他我们要去巴黎。我们将出发,这回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尼古拉斯和家人一起在观看营火。一看到我,他立刻过来用手环抱我的脖子。我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开,远离人群和大火,我们走向草原的尽头。
春天里,空气闻起来翠绿而新鲜,甚至村民的咏歌听起来也不那么吓人了。我开始跳舞。
“去拿提琴去!”我说:“演奏进军巴黎的进行曲吧!我们清晨就出发。”
“我们在巴黎如何养活自己呢?”他双手佯装拉琴,嘴里轻轻哼唱。“你将射杀老鼠来做晚餐吗?”
“别问我到那里以后要做什么!”我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先抵达那里。”
7
不到两星期后的一个中午,我站在圣婴公墓的人群当中。古老的拱形屋顶,发生异味的开放墓园,这是我见过最奇特引人的市场。
站在人声嘈杂于臭味熏人的市场中,对着帮人写信的一位意大利代书,我俯身叙述给母亲第一封信的内容。
是的,经过日夜不休的旅程,我们已安然抵达巴黎。我们在西提岛找到房间,双双感到无法形容的兴奋于快乐。巴黎即温暖又美丽,其炫耀、迷人远远超过任何的想像。
我多么渴望能亲自提笔写信给她。
我渴望能告诉她我的所见,高高耸起的大厦,古老的蜿蜒街道,街上乞丐、小贩于贵族熙熙攘攘;四五层楼高的房屋屹立在拥挤的大路上。
我渴望向她描述各式各样的车辆,玻璃于镀金混合制成的车厢,一路轰隆,气派十足地驶向新桥,圣母院大桥;川流不息地经过罗浮宫于皇宫。
我渴望对她描绘诸等人色,绅士们脚着足指绣花长袜,穿着彩绘便鞋,跌跌绊绊地走过路上泥泞。女士们头套镶珠假发,身穿以鲸鱼骨框撑起的蓬松丝绵长裙,在街上行走。还有我第一眼看到玛丽安东尼皇后,她满不在乎地漫步在杜勒利花园。
早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已见过市面好多年了,她跟外祖父曾住在那不勒斯、伦敦于罗马等城市。可是如能亲自告诉她:我在圣母院聆听圣诗大合唱;在拥挤的咖啡屋,和尼古拉斯及他的老室友,一边饮着英国咖啡一边谈天说地;打扮一如尼古拉斯的华丽--遵嘱穿着他的衣服--并肩坐在法国剧院,仰慕地注视舞台上的演员。我若能亲自写信,让她知道她的付出终有代价,该多么好!
也许信里最佳的通报,应该是我们所住西提岛的阁楼地址,以及下面的消息:
“我已受雇于真正的戏院,正跟随一个演员学习演技,很快就能上台表演。”
信上没提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诸如我们住的阁楼在六楼,每天要爬上爬下;邻居男女屡在窗下弄道相对吼骂;由于我坚持观赏每场歌剧、芭蕾和戏码,我们的钱早已挥霍殆尽。至于我乃工作在大道一家简陋小剧场,比之市集野台略胜一筹而已。做的事是帮忙整理戏服,卖票,清扫,赶走惹事生非的混混,这些事更不宜入信了。
然而,我和尼古拉斯仍感置身天堂!他的情况没比我好多少,城里正经的交响乐团无意聘请他,他只得在我做事的野台小乐队,当起小小的独奏者来。当我们实在囊空如洗,他就真的在大马路即兴拉琴,我站在他的旁边,举着帽子向路人讨赏。我们坦荡毫无愧色!
每晚,我们带着便宜的酒,和甜美的巴黎面包,一曾楼一曾楼地跑上我们的住处。比起在阿芙跟古堡吃的无聊食物,我认为阁楼的面包和酒不啻神赐美食。在烛影摇曳之下,阁楼更是我所住过最美妙的地方!
前面我已说过,除了小客栈外,我极少住过木头小屋;如今我们住在阁楼,天花板和墙壁俱是灰泥;这是真正的巴黎,地板是发亮的木头,小小的壁炉附带有新的烟囱,烟囱还真能通风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