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neptunefish(鱼小咬)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1-11-26 22:50:1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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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萤
三十天后,风影回来了,带着一脸的风尘,还有胸口一道几乎致命的伤痕。
但是他丝毫不在乎,依旧笑嘻嘻地。一见面他就喋喋不休地,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讲出来。
“我一边走一边想啊,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怎么样才能让他看到阿紫,而且,一看到阿紫就喜欢上她,迷上她。我到了倭奴、高勾丽、乌桓,西域的很多国家:匈奴啊、车师、大月氏、安息、条支、莎车,还有夜郎、天竺,最远还到了大秦。我光顾了每一座王宫,偷看了无数君主的风流秘事。”他舔了舔嘴唇,有点尴尬,“其实,每个帝王,他们都权倾一世,对女人,他们大多视为玩物。玩物嘛,自然是越新鲜越刺激越好。”
见阿飞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浓,风影吞了下口水,声音低了几个分贝。
“事实上就是这样的嘛。每一个妃子,她们都是挖空心思,翻新花样,试图引起君主的主意,博得他的欢心。”
飞咬了咬下唇,“你说下去——”
“我在匈奴的王帐里就看到过一个刺激的,‘美女与野兽’哦。美女嘛,自然香艳,野兽就是刺激。皇帝们似乎都喜欢这个调调。那些人啊,喜欢在床上铺满了兽皮,满屋子挂着头骨,甚或在一旁摆放兽笼,里面囚着毒蛇猛兽,一边是性爱一边是虎啸熊咆,真刺激啊。”
风影说得两眼放光,毕竟,他也是个男人,血气方刚。食色,性也。
“对了,咱们这个皇宫,是所有皇宫里规矩最大的,诸多礼数,皇帝们满口的君子、孔孟,道貌岸然,动不动就是祖宗家法。可是,越是克制着压抑着,他们就越想。好像如今这个皇帝,年纪不大,可一向不务正业,每天里想的都是玩乐。他给狗封爵位,唤常侍作爹娘,还偷偷在宫里设了间‘豹房’,唔,就和那个‘美女野兽’差不多的,你瞧,所以我说,皇帝都喜欢……”
飞一拳砸在树干上,三丈高的老桧应声而倒。“你就带回了这些?”
风影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急什么?逗你玩的。好多天没见了,呵呵,差点就见不到了。真想你啊,想和你说说话嘛。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瞧——”
说着摊开了手掌——一只寸许大小,双翅薄如蝉翼的翠鸟。
“这叫‘青萤’。昆仑山上的。它要是飞到哪个妃子的袖中,她就会得到君王的青睐和宠爱。唉,这次我去,他们加强了戒备,我和守门的开明兽斗了一场,险些报销在那里。”
风影将‘重明’放在阿飞手上,“阿紫有了它,一定会脱颖而出的,何况,她本就那么美。她就能见到皇帝了,也能见到玉玺了。那个昏君,为讨阿紫欢心,说不定会把玉玺送给她呢……”
阿飞闭上眼睛,金碧辉煌的宫殿、斑斓的兽皮、赤身裸体身披五彩羽衣的阿紫,两眼喷着欲火的年轻皇帝……
“谢谢你,兄弟。”他紧紧握住风影的肩膀,他胸脯的伤口还没有痊愈,“让我想想。”
宿命
阿飞定定地望着夜空。
漫天的星辰悄无声息地运行着,它们的轨道是前生注定的,也是亘古不变的,至少,在阿飞生命的三千年里没有变过。
这就是永恒吗?飞问自己。
世上有亿兆的生灵,天上有亿兆的星星,也许,在每一颗星的背后,那黯淡的阴影里,都隐藏着一个人的宿命吧。
“唉,哪一颗星是我呢?哪一颗又是她。”
三千年来,他过得快活、惬意、无忧无虑,但是现在,他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再也没有哪块地方能经得起一刀了。他站起来,合上眼,睫毛微微地颤抖,他决定了。
“我要作她的‘青萤’。”
“还有——不是美女野兽吗?我是狐狸,是野兽,所以,我去。”
风影习惯性地“嗯”了一声,眨了半天眼睛,又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阿飞一仰头,将手中的‘青萤’吞到肚子里。
“你拿我的皮给她。”
“什么!”风影跳起来,“那你……”
“我去那里,”飞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去那里找我的宿命。”
风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找死吗!”
阿飞看了他一眼,“我真的决定了。”
“你不用这样啊。什么美女野兽,我乱讲的。你别当真啊?我说……”
“是这儿,”阿飞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儿已经承受不起了,我真的不明白,刚开始我遇到她时,那么美。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美,最可爱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梦也是甜的。”他无声地笑,“真好啊。”
“可是现在,我每天都痛苦。看到她痛苦我痛苦,看不到她我更痛苦。我不想她去找那个小白,我不想!更不想让那个狗皇帝碰她。他算什么东西,屁!可我……我这里的血差不多流尽了。”
飞颓然坐下,泪珠儿扑簇扑簇落在脚下一株蒲公英的叶子上。
风影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哭出来就好了。我们,我们以后再说这个吧。”
“不。”阿飞一抹脸,义无反顾地说,“我真的决定了。我的心,已经空了,碎了,死了。我要到天上去,到我的星星背后去,去看看我的宿命,看看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呸!”
“剩下我的皮囊,就让它——陪着她吧,我走了,我怕她孤单。”
风影没有应声,只是仰首呆呆地望着夜空,良久,他悲啸一声,化作一道旋风,疾飞而去。
他在山谷里肆意发泄着,撞得满山石走,遍地花折。一柱香的工夫,他又回到了这里,喘着气,“说吧,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飞望向他,“谢了。”
老根
随后的几天里,阿飞平静地思索着。
他是一只非凡的狐狸,而且,带着与生俱来的幸运。三千年里,他无数次地避开了自然界的天敌与猎人的捕杀,避开了天降的大火和洪水,甚至,几次天劫,雷劈电打山崩地裂也奈何不了他。
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会这么幸运。想要寻死,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风影只是远远地坐着,冷冷地看着,这一次就不要指望他了。
阿飞忽地记起一个故事,是他的妈妈讲给他的。
大意是long long ago,南山有一只乌龟,修炼了一万年,他的甲坚硬无比,他的皮肤更是水火不侵。他和他身边的一棵老桑树打赌,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烧死他。那家伙也修炼了一万年,他不相信,老龟就要出山,要用事实证明给他看。老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龟被人发现了,献给了君主。君主命人架起锅,尽伐南山之木点火煮他,可是他在锅里,蹬足伸颈,那么怡然自得。的确,普通的火奈何不了他。
他激怒了君主!一定要死!
这时候,有人给君主出谋,说要用万年之木来烧这万年之龟,方能把他烧死。于是,那株老桑被伐倒了,被运进皇宫,被劈成了一堆木柴。点火的一瞬间,老桑破口大骂老龟,“误我误我”。结果,一个化为焦炭,一个皮开肉烂,两个万年神物一同哭泣,一同葬送。
妈妈讲这个故事,是告诫阿飞不要恃才傲物。他没有做到,那么,就让他来承受和这个故事一样的结局吧。
千年之木!
阿飞想到了老根。
那里还是那么幽静美丽。老根已经成功地开枝散叶了,郁郁葱葱,欣欣向荣。在枝桠的最高处还结了一颗硕大的果实,翠青青,水灵灵,向阳的一面已经泛红。老根的脸上满是幸福,“这是我的孩子,呵呵,怎么样?”
阿飞一笑,很牵强。
“我不想活了,所以我来找你。”
老根一怔,他是历经千年风霜的人了,也有着和他年轮相当的阅历。他叹了口气,“是吗,你想好了?不后悔?”
“嗯。”
“哦——好吧。我懂了,反正我也欠你的。只是——”他的语气转为乞求,“能不能等到明天。我的孩子,他就要成熟了,我想……”
“我苦熬了一千年,每天乞丐似的盼着阳光雨露。我也干过黑心无耻的事,我抢了身边几十棵树的养料,我还,我还勒索过你的血……可我,我这都是为了他啊。我被天雷劈了,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我认了。从那天起,我什么也不求了,什么修炼得道,什么飞升成仙。统统不想了,我不想了。我就指望着……我求求你,等一天,就等一天,让我看着他生下来。”
阿飞不做声,双眼无神地。
这一夜,老根大口地吸吮,枝叶尽力地伸展,根须拼命地扎进土壤深处……他在和命运进行一场竞赛。为了他的——孩子。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亮了。
阿飞开口了,“其实,我,我可以再等你一天。”
老根疲惫地一笑,“不用了,我很累了,一千多年了,我也没力气了,全看缘法吧……”
说着他抬头望向树梢,阿飞和风影也顺势看去。果实在晓风中轻轻颤抖,包藏在果皮里的小小生命扩张着,挣扎着。
“你这么想到这个世界上来吗?”阿飞在心地轻轻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痛苦啊。”
当第一缕曙光落在果实上时,小生命呱呱坠地了,摔得那么结实,老根咧嘴笑了。
涅磐
阿飞捧起老根,他闭着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是那么安详。阿飞咬破中指,用鲜血在他身上画着符咒,口中念念有词。老根的身体里响起了轻微的爆裂声,须臾,遍身燃起了一层近乎透明的火焰。
风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就像看两个不相干的人做着不相干的事情。
阿飞小心地举着老根,他不能让皮肤被烧伤烧坏,一仰头,将这团火焰吞入腹中。
“阿飞——!”
风影大叫着扑上去,飞用力推开她。他的双手深深插进了泥土,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翻滚哀号,他也渐渐现出了原形,现出了纯白的皮毛。
“风影——,我,一定要去问问老天,为什么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我恨啊——风影!”
一缕轻烟,聚而不散,依依袅袅地,向夜空飘去。空灵但是执著,阿飞!
相见
汉宫夜,玉漏轻催,灯火阑珊。
大病初愈的阿紫身披轻纱伏在栏杆旁边。
天很凉,但是她不想去加衣服,她在折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她又怕自己死掉。也许还能见到小白,唉,这一点点的希望。
她怔怔地出神,忽地,一阵轻风拂过,似是有一双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双肩,她用手一摸,松软的,光滑的,她低头一看,一袭雪白的狐裘,纯白、柔美、温暖,天哪,什么时候……
风影正在天井上方,他终于能和她在一起了,一滴泪划落他的眼角。
院子里还有一群人匆匆经过。其中的一个,削瘦、疲倦,左右两边的人搀扶着他,身后还有两个人捧着一只重重的盒子。
那滴泪正好落在他的额头。
他抬起了头,刹那间,他身子一震,多么的令人心悸啊。
一个近乎赤裸的美女,月光下,凭栏而眺。她是那么美,朦胧、缥缈,衬着雪白的狐裘,美得近乎邪异。他的血管立时贲张起来,陡地来了力气,推开身边的人,用手一指阿紫。
她被带进了一间寝宫,满屋子龙涎香的味道,令人眩晕、迷失。在这里,她遇到了他,赤身裸体地,倚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到处是明黄颜色。
他是皇帝,当今的天子。
两个太监把她轻轻推倒在床上,皇帝的眼睛冒着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紧紧抓住裹在身上的狐皮,身子轻轻地颤抖。皇帝笑了,牙齿亮晶晶的,他抓起一把她的秀发,放在脸上,嗅着。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猛地,他将她扯入怀中,压在身下。
“啊——”
阿紫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抗拒着,去没想到他看似羸弱的身体里竟有着这么大的力量。他们在床上翻滚着,身下就是那张狐皮。
阿紫一身的痛楚,一身的汗,她的头垂在床缘,从这个方向看去,整个世界都是倒置的。
看到了!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个盒子。那里,一股强烈的熟悉和哀怨勾摄着她的魂魄。
“小白——”
她的眼前一黑。迷糊中,眼前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是他!那熟悉的眉眼。小白!他依旧那么年轻、英俊。只是头上、肩上、腰上,盘着张牙舞爪的蛟龙,缠得他纹丝不动。他的右腿,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黄金铸就的假肢。
“小白,你的腿,你的腿呢?”
阿紫冲过去,想要抱住他。可是,他们之间似乎是存在着一个相斥的力场,他蓦地退后了三尺。他睫毛上的泪珠在轻轻颤抖,“阿紫,你,你好吗——”
她猛然醒了,烛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年轻好色的皇帝正伏在她的身体上,伸出长长细细的舌头舔着她的泪水。
“小白。”她缓缓合上了眼睛。
“尤物,真正的尤物。朕会疼你宠你,一生一世……”
皇帝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深深俯下身去。
玉碎
十五年后……
公元一九六年六月十七路透社号外:董卓昨夜子时下令火烧洛阳!
皇城内外,一片火海。四处是乱兵,行凶、劫掠、奸淫。哀号冲向夜空,火舌狠狠唾着老天的那张脸。哭泣、呵斥、呻吟、狞笑、诅咒、咆哮……
如恒河沙数的星星,哪一颗代表着这座城市的宿命?
宫娥太监,全部逃命去了。也许他们可以逃得出这里,但是,到了外面呢?太平时节他们作犬作马,乱世之间,他们又不幸地沦为人。多可悲!
阿紫仰望苍天,公平么?
她依旧是一袭轻纱,外面,罩着那张狐皮;怀中,紧紧抱着那个重重的盒子。这两样,是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回首环顾四壁,宫殿里流动着的明黄色,愈发黯淡、陈旧与腐朽。阿紫别过头,如一枝丁香花般被夜风摇到了院子里,水井旁。
夜空映着火红,瑰异。她裹紧了身上的裘皮,轻轻笑了。一笑倾城,她笑了,洛阳完了。是她的错吗?
阿紫纵身跳下。
风影在东都上空狂飙着,翻腾跳掷,落力地催动着四面八方汇集来的风势。这个城市,他恨它,他要让它化为灰烬!
讨伐董卓的诸侯联军进城了。其实,这里已经没有城了,一地瓦砾,满目疮痍。一位将军在水井中找到了传过玉玺,那件不祥不幸的东西,如获至宝般揣在怀内,然后像个小偷一样悄悄地带兵溜走。
风影站在一段高高的残垣上,冷冷地笑:“——蠢材!”
天亮了,虽然现下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是,毕竟——天还是蓝的。
风影抖抖披风,吁出一口气,对着脚下的废墟说:“我天生就是个流浪的人,我是风的影子。我要走了,去流浪,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言罢振衣而起,一飞冲天,声音久久地回荡,“我不会再有泪了——”
---- 如果可以遗忘,生命会不会更容易
-----忘川河畔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醉约湘灵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幽冥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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