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en_shen(伊面)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1-11-19 22:58: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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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尤连是个迟产的婴儿,比正常的婴儿几乎晚了一个月;不过他母亲庆幸在那种
情况下居然未早产,或者说早产一个死婴。现在,乔治娜·博德斯古坐在表姐安的
奔驰车宽敞的后座上,去哈罗的一个小教堂给尤连洗礼,稳了稳随身携带的摇篮里
的他,回忆起那些情景:约在一年前,她和丈夫在斯拉蒂纳度假。斯拉蒂纳离特兰
西尔尼亚阿尔卑斯山脉的南喀尔巴阡荒凉而凶险地耸立着的城堡仅八十公里。
一年的时间很长,她现在已经能做到回首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也必须死,也
不再老是眼睛慢慢淌着热泪,经受近于负罪感般的自责带来的剧痛。在漫长的数月
中她都是这么感觉:有罪——她活着而伊利亚死了,而且只是因为她软弱,否则他
可能还活着。之所以有负罪感,是因为她见到他的血就昏厥了,而她应该迅疾如风
一样去找人帮忙。可怜的伊利亚躺在那里,因为痛苦而不省人事,生命之血从体内
溢出,流入黑暗的土地中,而她昏迷了,像某种常见的萎缩紫罗兰一样蜷曲了……
对,她现在能回首往事了——她也不得不回首——因为她和伊利亚一起度过了
最后的日子。她曾非常、非常爱他,不想失去对他的记忆。如果回首就能唤起一切
美好的东西而不是噩梦,她就高兴了。
当然她不能……
伊利亚·博德斯古是罗马尼亚人,一直在伦敦教斯拉夫诸语言,当时与他首次
见面。他是一个语言学家,在布加勒斯特教法语和英语;她在摄政街的欧洲学院学
习保加利亚语(她的外祖父是个酒商,来自索菲亚)。他在两地之间来回跑动。伊
利亚只是断断续续地做她的家教,代替普列文来的一个隆胸、浓髭的女人上课;此
时,他冷面的机智和黑暗闪亮的眼睛将本来枯燥费神的学习变成了稍纵即逝的片刻
欢乐。是一见钟情?十二年后回想起来,不是如此——但用任何方法估算都是一个
够快的过程。他们在伊利亚学院的正常合同期——一年内结了婚。一年以后,她与
他一起回到布加勒斯特。那是1947年11月。
事情并不十分顺利。乔治娜·朱的父母相当富裕;当外交官的父亲已在国外担
任了几个显赫的职位,母亲也出身于有钱人家,一战时由一个演员转变为一个助理
护士,在法国的战地医院里遇见了约翰·朱,护理他的严重腿伤。这使他在剩下的
时间里置身于战争之外,直到她与他一起回家为止。他们于1917年夏结了婚。
乔治娜把伊利亚介绍给父母时,他们对他的接待也比冷酷好不了多少。多年来,
她特别英国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妻子是保加利亚人,一直在忍气吞声;现在女儿
又带回家一个该死的吉普赛人!乔治娜的父亲不至于这么开明。但她觉得父亲没问
题。她母亲没有这么坏,但是爸爸是那样不相信一疆之隔的瓦拉几亚人,他甚至把
对瓦拉几亚人的这种不信任作为他移民英格兰的主要原因之一。简而言之,伊利亚
被弄得不自在。
令人悲伤的是,又过了八年——在乔治娜和伊利亚之间的布加勒斯特和伦敦之
间平均分配,她的双亲去世了。一切争吵早已抛诸脑后,乔治娜继承了一笔丰厚的
遗产——不妨说是如此。伊利亚早年教书挣的钱当然不够维持她一贯养尊处优的生
活方式。
就在这时,伊利亚得到了一个优厚职位——在伦敦的外交办公室作口笔头翻译;
乔治娜的父亲活着时曾有点痛苦,去世时留下的遗产中包括将他成功地引入外交界。
但附有一个条件:获得职位之前,伊利亚必须首先成为一个英国公民。做到这一点
并不难,他原来打算一有机会就这么做,不过他与学院的合同还有最后一个学期,
还需要一年才能完成在布加勒斯特的事情,然后才能担任职位。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年,所以在罗马尼亚的最后一年很痛苦。不过学期快结束
时伊利亚十分高兴。战争已经结束11年了,又呈现出活力的城市对他并不合适。伦
敦多烟雾,布加勒斯特多雾,两个城市都充满汽车废气;对伊利亚而言,还有图书
馆和教室的腐烂书籍的气味。他的健康已经略受影响。
他一完成约定,他们就可以回到英格兰,但是布加勒斯特的医生建议他暂时不
要回英格兰。“过了冬天再说,”他建议,“不过不要在城里过,到乡下去。到清
新干净的空气中去漫步,你就需要这么做。到熊熊的圆木火边消遣夜晚,松弛神经。
知道外面积雪很深,而你们在屋内暖融融,真够惬意的!它让你想起活在人间真快
乐。”
这似乎是忠言。
伊利亚在外交办公室的工作要到五月底才开始;他们和朋友在布加勒斯特过圣
诞;新年开始时,他们乘坐去阿尔卑斯山下斯拉蒂纳的火车。事实上,斯拉蒂纳城
位于缓缓升向山脚的斜坡上,不过当地人总说它是在阿尔卑斯山下。他们在那儿租
了一个像老粮仓的地方,从马路通往匹特斯蒂,到当年的第一场真正的雪来;临前
才定居下来。一月末时,扫雪机出动了,清理道路,在割人灼烧的空气中,它们排
放的蓝色废烟十分干燥;城里的人踩着雪出门干事;从脚到耳都遮掩了,看起来更
像大捆衣服,而不是人。伊利亚和乔治娜在敞开的熊熊壁炉火上烤坚果,为未来做
打算。到这时为止,他们一直不想要孩子。因为他们的生活似乎不太安定。不过这
时……这时倒是可以要孩子了。
事实上约两个月前他们就开始要孩子了,可是乔治娜没有把握。她有疑虑。
大雪允许的时候,他们会呆在城里;所租的房子不断变换,他们在火炉边一起
阅读或缱绻地做爱。通常是后者。离开布加勒斯特前一个月,伊利亚令人心烦的咳
嗽已经消失,又恢复了过去的许多力量。他有一股罗马尼亚人的热情,将其中的许
多都尽情地投入到乔治娜身上。这好像是第二个蜜月。
二月中旬时,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连续三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所有的
雪都蒸发了,以至于第四天早晨的天气像早春一样。“还有两三个好天气,”当地
人知情地点点头,“然后你会见到平生未遇的大雪!所以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伊利亚和乔治娜决定就这么办。
几年来在伊利亚的指导下,乔治娜在滑雪板上已经应付自如了。也许要过很久,
他们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所谓的大草原上,一场雪后,只剩下路旁堆积的
黑灰色雪堆;向阿尔卑斯山脉上爬几公里,还可以见到许多雪。
伊利亚租了滑雪板和大众公司制造的一辆破旧的甲壳虫汽车用几天,在要出事
的前一天下午1点30分,他们驾车来到山脚,在尤内斯蒂北端一家极小的旅馆里吃了
中餐:要了一份红烩牛肉,就着浓咖啡吞咽,最后俩人各喝了一口浓烈的梅子白兰
地酒漱口。然后往山上爬,来到大雪仍然厚厚覆盖的田野和灌木树篱旁。伊利亚看
到西边一英里左右的灰色矮山的山峰,就偏离大道,来到小径上,以靠近山峰。
小径在积雪的堆压下,已经有了沟槽,使雪越堆越深,最后伊利亚哼了一声,
表示不满。他不想陷入雪中,又把小车的引擎发动起来,跌跌撞撞地在小径上转动,
以便游玩结束后能轻易地回去。
“越野滑雪!”他大叫,说着从车顶架上取下滑雪板。
乔治娜对此不满:“越野?一直滑到那些山上?”
“它们多么白呀!”他大叫,“坚硬的壳蒙着尘土,闪闪发光。太完美了!到
那儿也许只有半英里,慢慢爬到山顶,又以控制和欢乐的回旋滑过树林,然后黄昏
降临,回到这里。”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点!”她抗议。
“那我们马上出发。走吧,对我们有好处……”
“对我们有好处!”乔治娜此时不断悲伤地重复。一年以后她的头脑里仍然清
楚地留着他的形象: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十分潇洒;从甲壳虫车顶取下滑雪板,
把它们扔在雪地里。
“你说什么?”她的小表妹安从她的肩上回头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乔治娜摇着头,懒洋洋地笑了。有人闯入她的回忆,而且是同时
发生的故事,令她高兴。伊利亚的脸慢慢消失于空气中,她看看表妹的脸:“不过
是做白日梦。”
安皱了皱眉,回头去开车。“在做白日梦,”她想。乔治娜十二个月以来已经
做了不少白日梦。除了小尤连,她身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未发泄出来。悲伤当然是,
不过好像还不只是悲伤。十二个月以来她好像一直在神经崩溃的边缘挣扎,只是伊
利亚在尤连身上的延续才使她免于倒下。至于白日梦:有时她的样子好像十分茫然,
与现实世界距离很远,所以很难将她从白日梦中唤回。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她
就有所依附,有所寄托,有了活下去的目的。
“对我们有好处。”乔治娜又说,这一次是痛苦地自言自语。
在十字形小山上的雪上的最后一次重要的游玩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可怕而悲惨。在过去一年中,她做过上千次噩梦,肯定还会做上万次。在小汽车
的温暖和它的发动机的吮嘟声的引诱下,她又堕入了回忆之中……
他们在山的一侧发现了一个旧的防火障,开始沿着它往顶部爬,不时停下来,
吐出缕缕热气,给眼睛挡住白光。他们刚气喘吁吁地到达山顶,太阳已经低沉,天
色开始昏黑。
“从现在开始全是下山的路,”伊利亚指出,“一个活泼的回旋滑,穿过防火
障里长出来的小树,然后慢慢滑回车旁。预备?滑!”
接下来发生了一场……灾难!
他提到的小树实际上是快长成的树林。堆积在防火障的大雪比他预测的要深得
多,所以只有看起来像小树的松树尖儿傲然挺立于粉末状的白雪上面。滑到了中途,
他离一个松树尖儿极近;看起来有一小块绿地的白色表面之下的一根树枝缠住了他
右边的滑板。他和着身上穿的白色厚夹克、滑雪棍和滑雪板挥舞手足,倒立、蹦起
来、跳动和滑行二十五码后,才抓住又一棵“小树”,将自己倾斜的滑雪板停下来。
就在他身后更小心地滑行的乔治娜看到了这一切,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大声
喊叫,然后给自己的滑雪板做了一个扫雪机,沿着他向四周乱滑的地方打扫。
她马上把脚退出夹具,稳住滑雪板,以便它们不会失散,然后在他身旁跪下来。
伊利亚捧腹笑了又笑,欢笑的眼泪顺着双颊滚下,又在那儿凝结。
“傻子!”她当时在他的胸脯上重重打了一拳,“哦,你这个傻子!差点把我
吓死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扶住她,笑得更厉害了。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滑雪板,不再笑
了。右脚的滑雪板破了,挂在夹具前六英寸的从中间开裂的碎片上。“啊!”他大
叫起来,皱着眉头。坐在雪中,向四周巡视。乔治娜这时知道事情很严重,这由他
眼睛眯缝的样子就能看出。
“你回到汽车停放的地方去,”他告诉她,“不过小心一点——别像我一样把
滑雪板撞坏了!启动汽车,发动加热器。才一英里多点,在我回到车子那里时,那
辆老式的甲壳虫已经温暖和舒服了。不能让两个人都冻着。”
“不!”她截然拒绝,“我们一起回去。我——”
“乔治娜。”他悄悄地说,这表明他开始生气了,“看,如果我们一起回去,
就意味着我们俩回去的时候都会浑身潮湿、疲倦,而且十分寒冷。我能忍受,也罪
有应得,可是你不该受罚。照我的话去做,你很快就会暖和,我也会很快暖和起来!
还有,夜幕正在降临,你现在借着黄昏的余晖回到汽车旁,可以打灯做标志,可以
摁喇叭,告诉我你安全、温暖,给我鼓励。明白吗?”
她明白了。但是他的论证未能说服她。“如果我们站在一起,至少我们还会在
一起!如果我一不小心摔倒了,不能动弹,怎么办?你回到车旁,我却不在。怎么
办?伊利亚,我会害怕的。替自己,也替你!”
他的眼睛立刻眯得更小了。然后点点头。“你当然说得对。”他又向四周巡视,
然后取下滑雪板,“很好。我们这么办吧。看那儿。”
防火障又延续了约半公里,向山脚垂直下降。两边是已经长成的树林,有些已
经上了年纪,密密麻麻,黑漆漆的。在白雪与防火障相邻的树林下面,它们积压成
墙。树林紧挨着,所以顶部的树枝经常交错——这些树已经五百年没人砍了。树林
下的白雪大多分布不均匀,被帐慢一样的厚杉篷将其与泥土隔开。
“汽车在山的弯曲之处和树后。”伊利亚指着东边说,“我们从这里开始砍树,
砍到小路为止,然后顺着我们的滑雪道回到车子那里。劈出一角能给我们缩短约半
公里,这比在深雪里行走容易多了。对我而言也容易一些。一旦我们回到小路后,
你可以用滑雪板轻松滑行;看到汽车以后,你可以先去发动汽车。但是得马上行动。
现在树下已经昏暗了,再过半个小时太阳就下山了。我不想在太阳下山以后再呆很
久。”
然后他把乔治娜的滑雪板放到肩上;他们离开防火障,向树林的荫蔽和幽静之
处走去。
开始的时候他们走得很顺利,以至于她几乎不再担心了。但是山边静得出奇,
有一种压抑的气氛,让人感觉时间像大钟一样“滴答、滴答”过去,或什么东西在
等待和注视他们——以至于她只想快点下山,回到空旷地。她推测伊利亚对这种奇
怪气氛也有同感,因为他很少说话,呼吸声也听不到,只是埋头在树林中穿插往下
走,从一根树干挪到另一根树干,以尽可能避免更陡峭的地方。
他们然后到达一个地方,这里倾斜的石柱——基岩本身,在泥土和腐叶土中挺
立;接着他们必须成功通过一个完全是碎石的表面到达平地。他帮她下山的时候,
俩人注意到黑树林下的人工艺术品。
他们站在一个陵墓前面……地衣覆盖的石板上?坍塌的废墟看起来总之就是这
个样子。可是这里?乔治娜紧张地抓着伊利亚的手臂。这里很难说是一个圣地,即
使勉强想象也不行。似乎有看不见的人在移动,给发霉的空气增加动感,而不惊扰
像花彩般张结下垂的蛛网和从黑暗高处下垂的枯枝。这个地方虽然寒冷,可是并不
像正常的冬天那样使人充满活力,太阳也极少光顾……过了多少个世纪?坟墓是从
山边原来的石头中砍出来的,早就坍了;墓地上的石板开裂了,墓顶上的大多数巨
形石板也显得破碎杂乱。一个破碎的石栏栅,靠在侧墙厚厚的废墟之上,曾是坟墓
上宽阔入口顶部的过梁,上面刻着模糊的图案或盾章,在暮色苍茫中难以辨认出来。
总是迷恋一切旧东西的伊利亚走过去,跪在大斜石板旁,从雕刻的图案上抠泥。
“好!”他尽量压声音,“我们对此作何解释?”
乔治娜颤抖了。“我不想对它如何!这个地方极其可怕。走吧,我们走吧!”
“看——这里有纹章标志。至少我认为是纹章标志。底部的这个是龙……?对,
龙竖起前爪,看到了吗?龙上面是——我看不太清楚。”
“那是因为太阳正在西沉!”她知道,“这时天色更暗了。”但是她的视线已
透过他的肩膀。龙——石头上刻出的傲然动物,形象非常清楚。
“那是一只蝙蝠!”乔治娜马上说,“一只蝙蝠在龙背上飞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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