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en_shen(伊面)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1-11-19 22:58: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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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亮下紧贴峭壁的黑石小道像条银蛇。路面刚够过一辆手推车;有的地方路沿
垮了,小道窄得刚够走一个人。就在这样狭窄的地方,林中晚风由弱转强,直至狂
风大作,似乎是要拖拉和威胁这些人——他们像昆虫一样向目的地——高山上未知
的城堡蠕动。
“这条该死的路到底有多长?”在缓慢而小心地爬了约半英里以后,西伯冲着
吉普赛人大吼。
“与刚才那段路的距离一样长,”阿弗斯马上回答,“不过从现在开始变陡峭
了。听说城堡里的人曾把二轮车弄到这里来,不过已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是
路一直未好好保养。”
“啊!”西伯温顺的助手哼了一声,“二轮车?就是山羊我也不赶到这里来!”
另一个瓦拉几亚人——驼背的那个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离峭壁边沿更近了。
“我不知道山羊是什么东西,”他嘶哑地嘀咕,“要是我没错的话,好像有什么东
西跟着我们:费伦茨的‘狗’!”
西伯向前眺望峭壁拐弯处小道消失的地方。在满天繁星的映衬下,隆肩的狼站
在那里,抬起嘴,竖起耳朵,眼睛里发出凶光。共有两匹。西伯吓得目瞪口呆,狠
狠地诅咒了一下,然后回望最阴暗的地方,看到了另外两匹;更准确地说,他看到
了它们的银色三角眼。“阿弗斯!”他大吼着,神志恢复了正常,伸手去抓吉普赛
老人,“阿弗斯!”
突然听到了很可能是雷声的“轰隆声”;空气清脆而干燥,仅有几片云在飞掠,
而不是翻滚;不过雷声很少使人脚下的地面颤栗。
西伯瘦削的驼背伙伴走在最后,在一条小小岩脊突出的路中间断后,只差一步
就走到安全的地方了。“滚石!”他嘶哑地叫了一声,准备往前迈步。跳起来时,
巨石如雨点般飞下,把他卷走了。真是快极了:他躺在地上——手臂前伸,面部裂
开,在月光下脸色显得煞白——原来他死了。没有叫喊:被巨石砸了,无疑摔倒时
就己经失去知觉或已经死亡了。
最后一块卵石和最后一缕灰尘落下后,响起“轰隆”的回声,西伯走到峭壁边
沿往下眺。除了一片黑暗和月亮照在远处石头上的光辉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小道
上下也不见狼的踪影。
西伯转向吉普赛老人发颤并紧贴峭壁边沿的地方。
“滚石!”老人看到了他脸上的神色,“你不能因为滚石而怪我。假如他直接
跳起来,而不是大喊,让人警惕……”
西伯点头。“对,”他表示同意,竖起黑如夜色的眉毛,“我不能因为滚石而
怪你。从现在起,责怪也不行了。只要出现任何问题,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要把
你扔下悬崖。这样,即算我必须死,也得让你先死。我们说个明白,老家伙。我不
信任费伦茨,也不信任他的‘狗’,对你是最不信任。我不会再警告你了。”他挥
舞着大拇指往上走。“继续带路,斯兹加尼人阿弗斯——小心点!”
西伯认为自己的警告不会有太大作用;即使对吉普赛人起作用,对他在山上的
主人也肯定起不了作用。不过瓦拉几亚人也不是只发威胁不算数的。斯兹加尼人阿
弗斯属于费伦茨的手下,这一点确定无疑。这样,如果一路上还会从那个方位出现
更多的麻烦(西伯肯定滚石是有预谋的),他得保证让阿弗斯第一个遭遇它们。麻
烦将会到来:它埋伏在悬崖有深裂缝的峡道处;裂缝背后就坐落着费伦茨的城堡。
西伯、长得像类人猿似的瓦拉几亚朋友和阴冷的吉普赛人阿弗斯到达大裂缝时,
看到了这幅景象。在迷雾一般的过去岁月中,这儿的山脉受到震撼,然后裂开了。
山脉之间形成了关隘,这也许是其中一个。只是这个关隘的裂缝并未一直延伸。他
们刚才走过的峭壁顶部最后通向耸立于半英里以外的一个高高的山顶。山顶像蝙蝠
或狼的耳朵一样,裂为并峙双峰,缩成一个裂缝,横跨凹地,紧贴两边,会合于中
间的巨大石牌坊——此处坐落着费伦茨的大宅。两个窗户像往常一样点着灯,好像
灵敏的黑耳朵下的一双眼睛,而下面的裂缝似乎像一张裂开的嘴。
“难怪他这个人养狼!”西伯矮胖的同伴咕哝道。他的话好像很有号召力。一
群狼从城堡顺着环崖小道下来;有一大群,数量在十匹以上;一眼望去,只见一片
片灰毛上镶嵌着黄宝石。它们迈着闲适的步子,若有所图。
“一群狼!”西伯向同伴大叫。
“太多了,没法对付!”弗埃弗德也大喊。他从眼角看到阿弗斯往前冲向扑来
的狼群。他伸出一条腿,绊倒了吉普赛老人。
“抓住他!”西伯边下命令边拔剑。
矮胖的瓦拉几亚人像抓起一根枯死的树枝一样,轻松地拎起了阿弗斯,把他扳
到深渊之上,让他呆在那里。阿弗斯恐惧地尖叫。几步之外的狼群神情不安地停了
下来。它们中的领头狼抬嘴哀嚎,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是谁的命令呢?
阿弗斯停止大叫,转过头来,睁眼瞪着远处的城堡。他的喉结随着他大口呼吸
而在喉咙里不时上下滚动。
抓着阿弗斯的矮子的目光从狼群扫向西伯。“怎么办?把他扔下去吗?”
魁梧的瓦拉几亚人摇了摇头。“等它们发起攻击时再说。”他回答。
“你认为费伦茨控制着它们,对吗?不过……可能吗?”
“似乎我们的对手有魔法,”西伯说,“瞧瞧吉普赛人的那张脸。”
阿弗斯凝神注目。西伯在老头在山下的村庄里用煎锅镜子的时候就见过这种神
色:好像老头的每一个眼珠上都蒙了一层牛奶。
然后吉普赛人开口了:“主人?”阿弗斯的嘴几乎一动也未动。他的话开始只
是与山上的微风竞高低的呼吸气息,后来迅速变大了。“主人,主人,我可是一直
忠于您啊,”他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蒙好的眼睛鼓了起来,“不,
主人,不!”他开始尖叫;试图抓住不让他往下掉的那双手和强健的手臂,把他一
度更清楚的凝视转向岩脊和狼群聚集的地方。
西伯几乎能感觉到发自远处城堡的力量,也差不多能感觉到有人肯定要斯兹加
尼死而拒绝他的求救。费伦茨跟这个老头已经完了,还等什么?
领头的两匹狼,肌肉凸起,挺着庞然身材,一齐往前蹿。
“把他扔下去!”西伯厉声喊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仁慈之心,催促同伴,
“让他去死——然后自救吧!岩脊狭窄——假如我们并肩战斗的话,还有机会。”
他的同伴试图推动老头,但是不行。吉普赛人像刺一样扎入他的手臂,为了转
回到岩脊上,拼命搏斗。不过已经太晚了。那对大灰狼好像扳机扣动时射出的子弹
一样,奋不顾身地一齐跃过来。不是冲着西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直接冲
向想挣脱阿弗斯双手的矮胖的同伴。它们一齐出击,重重地压在正在倾斜的两个身
影上,把似猿的瓦拉几亚人、阿弗斯和它们自己都推到了悬崖边沿,掉入黑暗的深
渊之中。
西伯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只是稍作思考。群狼之首已经为了响应他未听到——
或是听到了的号召而自我牺牲?不管是哪种情况,它们都已经心甘情愿地为他所不
能理解的事业牺牲了。他还活着,而且不愿贱价出卖自己的生命。
“你们全部上吧!”他几乎在用狼话对着狼群嚎叫,“来吧,谁第一个来尝尝
我这把剑的滋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狼都一动也不动。
然后——
它们确实走动了,不过不是向前走。相反,它们掉转身子,悄悄后退,然后停
了下来,从瘦削的肩上回望。
“胆小鬼!”西伯大怒。他又朝它们走了一步,使它们又扭捏摇摆地往后退,
然后又回头看。瓦拉几亚人惊讶得张口结舌。他明白了——突然明白了——它们出
来不是为了伤害他,而是想弄清楚他是否是只身而来。
他开始对那位神秘的波雅尔的真正魔法有所感觉,明白弗拉基米尔为什么要波
雅尔死。现在他也希望自己过去不曾那么嘲弄大公王宫的饶舌者。当然,他总可以
回到村庄去,把其他部下带上来——难道不可以吗?身上毛茸茸的一群狼挤满了悬
崖表面开创的小道。
西伯朝它们走了一步;它们却纹丝不动,不过已经由刚才的龇牙咧嘴转为猜猜
吠叫了。然后又往相反方向走了一步,接着又怯怯地跟在西伯后面。这样一来等于
有一群狼护送他了。
“是谁让它们跟上来的?”他咕哝着,然后看了看手中的剑。这是一个瓦拉几
亚战士的剑——一把优良的维京剑——如果这群狼决定一齐出击,就没有用武之地
了。或许有人已经替它们这样安排好了。西伯明白这一点;他怀疑它们也知道这一
点。
他把剑放入鞘中,又鼓起勇气发布命令:“继续带路,小伙子们——不过别离
我太近,否则我会拿你们的脚爪做幸运符!”于是它们把他带到了分裂的崖石之中
的城堡……
地里的老物又在浅浅的坟墓里发颤了,这一次是由于害怕才颤抖的。在这个世
界上,个人无论变得多么庞大(怪异),想起年青时,当时让他害怕的东西还会让
他有恐惧感。西伯这个东西就是如此,他在梦中又被带到了恐惧的边缘。
太阳西沉了,它的边缘在山上成了一个小红球;光线仍然穿越地球,在阴影明
显延长的地方不时发光,很快挡住了太阳的金光。不过即使太阳完全下了山,仍然
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燃烧。西伯醒来的方式不像活人,因为他在称之为“醒来”的
可恨的黑暗间歇之间,可能一梦多年。在地下做一个醒着、孤独、不动而又不死的
东西,不太舒服。
可是浸透地面的许多血碰到他的那一刻,当然会把他弄醒。那种温暖而宝贵的
液体只要接近他就会激起他的强烈感情:他会张开鼻孔,嗅鲜血的气味;干燥的心
脏促使自己静脉中的古老血液流得更快;他的吸血鬼内心在与他共享的睡眠中发出
无声呻吟。
西伯的梦更强大。这种梦是一块思想的磁铁,使他得出一个自己很久以前就明
白却必须永远经历的结论。在静静的树林空地的冰凉泥土之下,做噩梦的东西坟墓
前的石头已经破败,蒙上了地衣;此时他继续做梦……
小道开始变宽,在岁月作用形成的岩屑堆上宽阔的平坦边沿变成了一条松树高
耸的黑色道路。西伯的左手边,在松树的垂直主干之后,几百英尺高的光滑黑岩石
耸立着,与布满繁星的蓝色天空相接;在他的右边,树木汇集,沿着已经不再是
“V”字形的峡谷生长,布满了山中陡峭的另一边。谷底水声“潺潺”、“汩汩”,
在夜色的黑幕下已经看不清楚了。弗拉基米尔说得对:费伦茨有十几个人——或十
几匹狼——,就可以轻易地抵御一支军队,守卫城堡。到了城堡中间,情况就可能
不同了,尤其是如果其中的波雅尔真是孤身一人或人手极少的话。
古老的城堡最后赫然出现了。它的石头建筑雄伟高大,可是坑坑洼洼,已经破
败。凹地两边的巨楼耸立八十英尺以上;宽阔的方形底座几乎平淡无奇,往上是拱
形的加固窗户,深嵌的窗台和晾台,以及张开嘴巴、从雕刻好的滴水怪兽或北海巨
妖头中伸出来的石喷头。每个楼顶上,用瓦盖成的金字形尖顶前面布满了更多的洞;
不过已经裂开了口子,急需修理;一切东西上面都弥漫着衰败的沉重瘴气,并且蒙
上了一层湿黏的铜绿,好像是房子的石头在冒着冰冷而潮湿的汗水。
到了中间,屋内墙之间飞架着如楼本身一样雄伟的扶壁,以一孔与城堡后部的
出入口相接——好像是楼与楼之间八十或九十英尺的石桥。一个长长的单层木制主
厅镶嵌着小方窗,也有扶壁支持。尖顶用沉重的板岩砌成;主厅和屋顶也像楼本身
一样破败。除了两个窗户里亮着摇曳的灯光以外,整个城堡显得荒凉和破败。并不
是西伯如何想象一个大波雅尔的住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而是假如西伯迷信的话,
他肯定会相信里面住着魔鬼。
那群狼走近城堡外墙时,开始散开了。瓦拉几亚人往前走,直到站在那些外墙
的阴影之中的时候才看到城堡简陋的防御工事:一条宽、高各十五米的壕沟一直挖
到一块坚硬的大岩石旁;底部布满了又长又尖的木桩,排得极为密集,任何人掉入
其中都一定会被扎透。他也看到了城堡之门;门上面是一个沉重的、铁条包裹的橡
木玩意儿,可以用作一座吊桥。正看着门时,听到它被“吱吱嘎嘎”地放了下来;
吊桥在壕沟上搭起来的时候,沉重的铁链“哗哗”作响。
于是城堡的前面露出了;瓦拉几亚人只见身前站着一人:披着大氅,举着一个
炫目的火把。由于火光太强烈,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一片模糊;西伯能够看到的
只是他的苍白外表,以及大概的奇怪比例。他有疑虑,而疑虑之外的东西在那个东
西一说话时就得到了充分证实:“你是自愿来的。”
西伯常被人指责为一个说话冷漠无情的冷面人。这一点他从不否认。如果他的
声音算冷漠,这个声音就可能是来自坟墓中的了。西伯发现这种声音在第一种情况
下给人抚慰,现在却感觉它像坏牙痛或活人骨头上放上冰凉的钢铁一样让人极不舒
服。它古老一一像这儿的山脉一样久远,也许受托保存着许多秘密——不过可以肯
定它不弱——因为它掌握着一切冥界的权威。
“我是自愿的?”西伯鼓起勇气看看对方的身体四周,发现他也是只身一人。
那群狼渐渐消失于山中的夜色里。也许树下会有一双黄眼闪亮一下,不过仅此而已。
他转过身来面对城堡的主人。“对,我是自愿的……”
“那就请吧。”波雅尔将火把插在门内的托架上,鞠了一躬,站到一边。西伯
通过吊桥,准备进入费伦茨的大宅。进去之前的片刻,抬头一望,看到拱门过梁因
岁月古老而变黑的橡木上烧出的铭文。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披大氅的人看到他
的举动,就为他翻译:
“铭文上说这是瓦尔德玛尔·费伦吉的宅子。还有一个日期标志,表明城堡已
有近二百年的历史了。瓦尔德玛尔是……他是我的父亲。我是法瑟·费伦吉,我的
手下称我为‘费伦茨’。”
黑暗之中的那个声音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西伯第一次开始对自己没有什么把
握,因为他对城堡一无所知;其中可以轻易埋伏许多人;打开的门像某种不知名的
野兽张着的嘴一样。
西伯的主人说:“我已为你准备了食物、饮料以及温暖身子的火。”他有意转
身,从墙上的暗龛里拿出第二个火把,在第一个火把上点燃。火把点燃后,驱走了
阴影。费伦茨又一次严肃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客人,然后带头往里走。瓦拉几亚人跟
在后面。
他们很快穿过黑暗的石廊、前厅和狭窄的过道,进入楼的中心;然后爬上一个
螺旋石梯,来到一个巨大的黑木支持的一面石板之中的沉重活板门前。活板门是开
着的,费伦茨爬进一个灯光通明的房间之前,收紧了自己的大氅。西伯紧跟其后,
不给对手以准备的机会。进入房中时,他颤抖了,因为过活板门时,有人用东西扎
他或砍掉他的头真是易如反掌。不过除了城堡的主人以外,屋里空无一人。
西伯瞥了一眼主人,又看了看四周。房间很长,宽阔而高耸。头顶是裂开很厉
害的木制天花板;摇曳的火光照出了天花板上的板岩屋顶;没有瓦片的地方可以让
人一瞥在烟火中飘浮的星星。这个地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气候的影响。冬天的时候
会出现严寒。即使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火,也不会感觉暖和。
火中烧的是松木,在敞开的巨大壁炉中炽燃;烟囱穿过外墙。圆木在弯曲的铁
条所构成的支架上燃烧,在大火的强热作用下扭曲了。火前的赤红灰尘上正烤着六
只山鹬。撒上草药后,肉味令人垂涎三尺。
紧贴壁炉的地方摆着一张沉重的桌子和两把橡木椅子。桌上放着木盘、食刀和
盛酒或水的石罐。桌子中央摆着已经烤好的某种动物肘子,仍然冒着热气。一只碗
里摆着干果,另一只盛着粗糙的黑面条。原来主人不打算让西伯挨饿!
他又瞥了一眼与壁炉相连的那面墙,发现它的底座是用石头砌的,上面摆着木
材。一个方窗迎着夜色打开。他走到窗户旁,往外、往下看,只见令人眩晕的情景:
下面是杉木密布的峡谷;东边是广袤的黑色森林。此时西伯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正好位于连接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出入口的城堡中间。
“感到紧张吗,瓦拉几亚人?”法瑟·费伦茨柔和(这会儿变柔和了)的声音
令他吃惊。
“紧张?”西伯缓缓摇头,“觉得有趣而已。你在这里居然是只身一人!有点
惊讶。”
“哦?你的预料不是这样吗?吉普赛人阿弗斯没告诉你我孤身一人吗?”
西伯眯起了眼睛:“他跟我说过几件事——不过他已经死了。”
对方并无丝毫惊讶和悔恨。“所有人都得死。”他回答。
“我的两位朋友也死了、”西伯语气变得更强硬了。
费伦茨只是耸了耸肩:“上山的路很艰苦,多少年来损失了许多生命。朋友,
你很幸运。我这个人没有朋友。”
西伯的手移向剑柄:“我原来以为是你的一大群‘朋友’给我指示来这儿的路
线……”
主人立即走到他身旁,与其说是向前迈了一步,不如说是像液体一样流过去的。
一只细长但很强健的手放在了西伯手下的剑柄上。主人的手摸起来像活蛇的皮一样,
使西伯汗毛直竖,飞快地把手抽走。波雅尔同时也拔出剑来,动作还是像流动的液
体一样快。瓦拉几亚人被缴了武器,目瞪口呆地站着。
“如果这个大玩意儿在腿部晃荡,你就没法吃好,”费伦茨告诉他。他掂着那
把剑就像拿着一个玩具似的,故作笑容。“啊!斗士的武器。瓦拉几亚人西伯,你
是斗士吗?你是弗埃弗德?我听说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招募了许多军事
头目——其中有些甚至是农民。”
这一点令西伯防备不及;他未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费伦茨,也未提基辅大公弗拉
基米尔。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回答。
“来,”主人说,“再不吃食物就变冷了。坐着吃,我们谈谈。”他把西伯的
剑撂在软皮垫着的长凳上。
西伯宽阔的背上背着一个石弓。他从肩上卸下带子,递给费伦茨。在任何情况
下,这件武器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装上弹药,所以用它近地对付像费伦茨这样行动
的人,就不行。“我的刀也要交给你吗?”
法瑟·费伦茨张开长颌笑道:“我只想让你好好坐着吃饭。刀就带着吧。看,
随手可以拿到更多扎肉刀。”他把石弓与剑撂在一起。
西伯盯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扭动身子脱下笨重的外套,任它成堆掉到地上。
他在桌子一端拣了个坐位,看着费伦茨把一切食物都放在容易够着的地方。主人用
两个高脚铁杯从酒罐中斟了酒,然后在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和我一起吃?”西伯突然觉得饿了,但是他不会先吃,因为在基辅的王
宫里,人们总是等弗拉基米尔先吃。
法瑟·费伦茨从桌上伸过显得奇长的手,熟练地切下一块肉。“等山鹬做好了,
我就吃一只。”他说,“不过别等我——你先随意吃。”他继续玩弄食物;西伯开
始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费伦茨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像真是身大食量大。
我也有……胃口,不过在这里不行。这就是你让我感兴趣的原因,西伯。我们可以
做兄弟,明白吗?我甚至可以做你的父亲。我们俩都身材魁梧——你是斗士,勇敢
无惧。我感觉世上像你这种人不多……”稍作停顿以后,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
度的转变:“弗拉基米尔派你来捉拿我归案前,对你说过有关我的什么事情?”
西伯第三次装作若无其事。他咽下嘴里的东西,隔着桌子与费伦茨四目相对。
现在,在火光和突出的托架里闪烁的火炬照耀下,他能够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城堡
主人。
西伯认为对这个人的年龄作任何猜测都是徒劳。他看上去像某根古老的石柱一
样,可是移动速度却快如一条出击的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身材的柔软度与一位
少女不相上下;声音可以尖厉如风,也可以柔软如母亲之吻,不过似乎也已经老得
无法确定;眼睛深嵌于三角眼框里,眼皮重重,它们的真正颜色同样难以理解。从
某个角度看,它们是黑色的,像湿漉漉的卵石一样发亮;换一个角度来看,它们又
是黄色的,好像瞳孔里镶着的金子。它们受过教育和充满智慧,可是也极其凶狠,
充满罪恶。
他的鼻子和尖而肥胖的耳朵,是他脸上最不受欢迎的两部分。他的鼻子与其说
像个鼻子,不如说像个赘物。紧贴着脸,沿着上唇的方向扁下去,又从上唇折回来,
巨大的鼻孔斜着向上。就在鼻孔下面——事实上二者靠得太近了——隆起的嘴唇很
宽,在他本来是苍白而粗糙的肉的衬托下,显得鲜红。说话时,嘴唇张开一小点儿。
至于他的牙齿——瓦拉亚几人在费伦茨发笑的时候见过,又大又方又黄,门齿奇怪
地弯曲,尖利如小镰刀,但是西伯不敢肯定。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看起来就更像
狼了。
这个法瑟·费伦茨容貌丑陋。但是……西伯认识许多丑八怪,也杀过许多丑八
怪。
“弗拉基米尔?”西伯又切了点肉,喝了点红葡萄酒。这种葡萄酿的酒不比他
以前常喝的酒差。然后他又看着费伦茨,耸耸肩。“他告诉我你受到他的保护,却
不对他宣誓效忠。你占着土地,却不纳税。你能招募许多人却坐在这里沉思;而其
他波雅尔与培谢内几打仗,以保全你的藏身之所。”
费伦茨的眼睛立刻变大了,眼角充血,鼻孔张开,发出隐约可闻的咕哝。上唇
翻起来了,往上卷了一点;参差不齐的高耸眉毛都挤在高额上。然后……他又坐下
来,似乎在放松、微笑和点头。
西伯已经不再吃东西了;当费伦茨镇定下来以后,他又继续讲。在吃东西的间
隙,西伯说:“你刚才以为我会奉承你,法瑟·费伦茨?你也许还想你的手段会把
我吓跑?”
城堡主人皱着眉头和鼻子,形成了几道梁:“我的……手段?”
西伯点头:“大公的顾问们——来自希腊的基督教僧侣,认为你是种魔鬼——
‘吸血鬼’。我认为大公也是这么看你的。我呢,只是个普遍农民,觉得你不过是
个聪明的魔术师。你用镜子作信号与斯兹加尼农奴对话,训练了一两匹像狗一样的
狼照你的吩咐行事。哈!下贱的狼!哦,在基辅有人用带子牵着大熊到处玩——主
人甚至与熊共舞!你还有别的什么能力吗?绝对没有!噢,你只不过是猜对了——
然后假装双眼有魔法,能穿越森林和山脉看东西。你在这黑漆漆的山中,把自己包
裹于神秘和迷信之中,可是这些东西只对迷信者起作用。什么人最迷信?受过教育
的人、和尚与王子!他们知识丰富——头脑里充斥知识,所以什么都相信!可是普
通人——一个斗士,只相信血和铁。前者给他挥舞后者的力量,而后者让前者流淌
如河。”
西伯对自己的言谈有点惊讶,就停了下来,揩了揩嘴。喝酒使他的嘴有些不严
了。
费伦茨好像背对着石头一样坐在那里;此时又把椅子转过来,用一只长而扁的
手敲打桌子,发出狂笑。西伯发现他的眼睛和牙齿像一条大狗的。“什么?斗士有
智慧?”这位波雅尔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头大叫。
“你说得对极了,西伯!直率得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你来这里,不管带有
何种使命,我都很高兴。我说你可以做我的儿子,难道不对吗?事实上,我是对的。
你这个人合我的心意——也许还不止一个方面如此。”
他的眼睛又变红了(一定是火光闪烁的结果?),不过西伯肯定自己身边有把
刀。也许费伦茨疯了。他这么发笑,肯定是疯了。
一根圆木滚到火边时,又燃起了大火。一种糊味儿飘到西伯的鼻孔里。是山鹬!
他和主人都忘了。他决定仁慈一点,让这位隐士先吃山鹬,再杀了他。“你烤的鸟,”
他准备站起来时这么说,不过话粘在舌头上,说出来含糊而奇怪。更糟糕的是,他
想站起来,却失败了;双手好像粘在了桌面上,而双脚也像铅块一样沉重。
西伯俯视自己紧张得抽搐的双手和几乎失去知觉的躯体;即使是自己已经恐惧
的一瞥也很缓慢,带有一种不自然的倦怠。好像是醉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醉
得厉害。可以肯定,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让他趴下。
然后他的双眼停在自己的小酒杯里——从罐里斟出的红葡萄酒。他中毒了!
费伦茨仔细地注视他,突然发出了叹息,站了起来。此时他显得更高大、更年
轻而且更强壮了。轻柔地走到火边,将烤肉叉和冒热气的山鹬倒入火中。山鹬肉滋
滋作响,冒着气,很快就着火了。然后转向西伯坐着注视他的地方。西伯似乎被变
成了石头,身上的任何一块肌肉都不会听从头脑里的急切命令。眉头上开始冒出冰
冷的汗滴。费伦茨走过去密切注视他。西伯看着费伦茨,看着他的长颌,丑陋的脑
颅、耳朵和扁平的鼻子,发现他是个丑八怪,而不仅仅是个普遍人。
“中……中……中毒了!”瓦拉几亚人最后脱口而出。
“哦?”费伦茨把头一歪,注视着他,“中毒了?不,不,”他否认,“只是
被麻醉了。如果我要你死,你早就与阿弗斯和你的两个同伴一起死了,这不是明摆
着吗?不过你是何其勇敢!我向你显示了自己的力量,可是你仍不退缩。或者可以
说,你只是因为顽固才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愚蠢?我想着你的优点,说你勇敢,因
为我没时间跟傻子打交道。”
西伯极力迫使痉挛的右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刀子。主人笑了,拿起刀,递给他。
西伯坐着,由于过度用力而颤动,不过他的手仍然不能拿刀,也无法站起来。整个
房间开始在一个无法抗拒的黑暗漩涡中晃动、瓦解和汇集。
他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费伦茨的脸;费伦茨靠在他身上,脸比以往任何时候
都更可怕。那张野蛮的动物脸——张开下颌大笑——腥红的叉状舌头,像一条受伤
的蛇一样在费伦茨的喉咙深洞里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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