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unlimited(知秋一叶)
整理人: chocho.1(2003-03-12 21:58:4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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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理解,上引《红楼梦》第五回引文可分为三层意思:
第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警幻的目的就是要警劝这种幻情 (淫);
第二,“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意思是,我所喜欢你的就是你跟上述的情(淫)不同,你有另一种淫,这种淫使你成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第三,你的这种奇特的淫就叫做“意淫”,它的特点是:“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种意淫是贾宝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
无论是余英时,还是刘小枫,都把第一层与第二层意思的关系理解为承接关系,而不是转折关系,即理解为好色、知情是淫,我之所以喜欢你就因为你是这种淫。这样,意淫就被理解为包含着好色;知情的淫。实际上,第一层与第二层意思的关系应该是转折关系。按这种理解,意淫就与好色、知情之淫、皮肤滥淫不同,实际上,意淫并不是一个性爱意义上的概念。所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指的是轻薄浪子的“淫”,是警幻仙姑所要否定的,贾宝玉的“淫”不属此类。所谓的好色、知情、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等,正是淫污纨挎、轻薄浪子、流荡女子的“皮肤滥淫”。而所谓“意淫”,指的是一种不包含性意向的对女性的关注、体贴、同情、怜悯。既然不包含性意向,所以就不是占有、不求回报、不是互爱互惠了。所以在闺阁中可为“良友”,是一种“友”的关系。
尽管在实际生活中,贾宝玉的确情、欲兼资,尽管在性方面,曹雪芹不是一位禁欲主义者,但是,对于性,曹雪芹显然有一种回避的、价值否定的意向。如果作者对于性有一种价值肯定的意向,那么,他笔下的贾瑞之死就不会写得如此可怜与可笑。有正本第十二回的总批说:“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翻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贾瑞的这种情的痴的程度显然不亚于贾宝玉,可谓至死不渝。贾瑞之情更多的是欲,是性。脂砚斋说的“新样情种”,即是在贾宝玉等情种、痴者之外的另一种情种、痴者。而作者的用意是相同的,即“为痴者设一棒喝”的反面教材。
如果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以“情”补“天”,以“情”补庄禅的逍遥之境的孤寂,那么,这里的“情”即是那种不包含性意向的对于女性的审美观照。
刘著从中国传统的价值形态的大背景中去透视《红楼梦》的以“情”补“天”。刘著认为,一方面,当儒家的价值信仰面临危机的时候,当中国诗人从儒家的价值信仰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往往走进庄禅的“适性逍遥”的世界,“庄禅的适性逍遥毕竟要比儒家的荒唐之‘理’好得多,它无论如何是一种‘自由’。庄禅的适性逍遥毕竟为人退出入世功名的儒家式的无聊纠缠提供了一种境界。”“另一方面,不少的诗人又不能安身于一个无情清虚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逍遥之境什么都好,在这个超历史、超时空、超生死的境界中,可以感受到莫大的智性快慰。唯一缺乏的只是真情、纯情的温暖……逍遥之境最终把人变为‘无知、无识、无爱、无憎’的石头,对一切都漠不动心。”按刘著的理解,曹雪芹所面临的重大问题是:“成了石头还谈什么感情呢?诗人甘愿变成无情的石头么?适性逍遥既是中国诗人的最终出路,而这条出路又为无情的石头所堵塞,要最终解决出路,就得消除因无情带来的清虚冷寂,使逍遥之境充满情爱的纯真。”
实际上,这里已涉及到人性的自成悖论。一方面,人有适性逍遥的需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另一方面,人有情感需求,爱与被爱,合群,融入社会。这两方面都是人性的内涵,但是,这两个方面之间却是互相对待、互相否定的。关于人性的自成悖论,二十世纪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之一弗洛姆在其《逃避自由》一书曾作了较为全面详尽的论述。向往自由,是人的本性;而融入社会,在与他人的联系上获得安全感,同样是人的本性。这个悖论是人性自身不能消除的。
诚然,《红楼梦》的“情”是形而上意义上的“情”,在贾宝玉身上,的确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意向:既:想适性逍遥,又想保持一种诗化的社会联系。 刘著是在儒家价值信仰面临危机、庄禅的逍遥之境又孤寂难捱的特定情景下去诠释《红楼梦》的,所以它有特定的期待。问题的关键是,《红楼梦》是否真正满足这种期待。
刘著首先把《红楼梦》的一僧一道视为佛、道或庄、禅的价值信仰的形象符号,把石头作为“无知、无识、无爱、无憎”的无情的逍遥之境的形象符号,把贾雨村作为儒家价值观念的形象符号,无论这些表述对于刘著的理论展开如何方便,这些表述的不恰当却是显而易见的。在拙著《轮回与归真》里,我曾这样指出:
……一僧一道实际上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他们只不过是曹雪芹“色空”体验的象征符号。他们或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或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或轮流独出,或结伴同行。一开始。当石头被女娲氏遗弃而自怨自愧时,一僧一道来至青埂峰下,见石头鲜莹明洁,甚属可爱,便在上面刻字,然后带它入世,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这里,一僧一道对于尘世并非如佛教那样,认定尘世只是苦海。他们对于尘世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们虽在玄幻之境,但偶尔还会谈及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他们认为“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只不过快乐至极则会导致悲哀。这里,一僧一道本身已显示了曹雪芹那种独特的体验:感觉的真切性与生命的不确定性的矛盾。只不过对他们来说,他们更愿意以生命的不确定性的化身出现。如果从佛教或老庄意义上看这一僧一道,那肯定是不合格的和尚和道士。当曹雪芹想表达对于生命的不确定性的体验时,一僧一道就出现了。
贾雨村也不是儒家价值信仰的代表,他的乱断葫芦案正表明他是儒家道德理性的堕落者,贾宝玉一再闻到了他身上的浊臭味。相比之下,把贾政视为儒家道德价值信仰的虔信者,则是较为恰当的。而大荒山下的石头也不是“无情”的化身。大荒山下的那颗石头本有“补天”之思,不得补天便“自怨自艾”,堕落情根。这是一块有情有性的石头。把石头的幻形入世理解为“无情的世界急待‘情’去补全”的艺术象征,这不免把<红楼梦)的构思、创作看得过于理念化。
----- 摘编自《红学与二十世纪学术思想》
(未完待续)
----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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