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red_angle(2001-08-21 19:02:1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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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如此卑劣
1
那两天学校里人人都很紧张。
连派出所也有人来了。我们在公社外面围着马达克（摩托车）议论，对来自镇上派出所的那个人敬仰无比。
在我的记忆中，马达克是第一次光临我们的小山村，它那么结实，你不能不对它心怀敬畏。它出现在位于我们村的公社大屋外面，是因为有人在村后的竹园的毛竹上刻了反动标语。公社大屋原来是我们的同学火丙的外公的财产，火丙的外公被抢毙了，因为他是恶霸地主。
那天我爸爸是坐在马达克后面回家的，爸爸说马达克很震。我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坐上马达克呢。
在学校里，大家都猜着是谁刻了反动标语，但不敢猜测反动标语的内容。我们渐渐知道，阿青，一个女孩，在竹园里用瓷片在刮那些字，她有重大嫌疑。
2
晚上，我们来到学校，像考试似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个派出所来的人出现了，是一个中年男子。由一个公社干部陪着。公社干部开始让我们听写，因为他们要查我们的笔迹，与毛竹上刻的字相对照。
从来没有公社干部让我们听写的，我们兴奋得不敢交头接耳，也不敢互相看一眼。虽然阿青已那么可疑，但我还是觉得周围的同学都可能是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坏人。
公社干部叫我们默写如下短句：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打倒刘少奇。”
“批判邓小平。”
“英明领袖华国锋。”
“毛主席，党中央。”
“打倒蒋匪帮。”
“好了。”他说。
我十分意外，这么快就听写完了啊。
3
回到家里，爸爸问我“国”字怎么写的，“倒”字又是怎么写的。我说了后，他笑笑，说，写对了。
我爸爸也是一个公社干部。事后我想，我爸爸可真是个大义灭亲的人啊，他早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是不告诉我。我又想，可能是他信任我的政治觉悟。
4
第二天中午，我上山拔笋。那是一种野生的笋。
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说，查出来了。她说，是火丙干的。
我一时无话，闷头吃饭。
妈妈说，你怎么满头是汗？
我又无话。我早该想到是他了，因为他是地主的后代。可怎么就真是他呢？他心中真的对新社会充满怨毒吗？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每天和他一起上课，我能不出汗吗？
万一他们核对出来的笔迹是我呢？他们真的能确证吗？
5
原来毛竹上的反动标语是“打倒华国锋主席”这几个字。不过倒字写成了到，国字少了下面的一横。
阿青的嫌疑也洗清了。她只不过是看到这几个字，认为不应该存在，就想去刮掉。人们偷偷议论着她，就像传播当时无数小道消息一样。
在我的想象中，阿青是被严肃地审查过了的。
6
接下来是开批斗大会。
火丙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行为”，因为他尚未成年。如果满十六岁，他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先是在学校里开。大家都慷慨激昂。我被委以领呼口号的重任，每个批判者发言结束，我就高举右手大喊“打倒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火丙”之类的口号，同学们也高举右手跟我喊一遍。
老师还让我们写一篇作文，批判火丙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有一个同学的作文里遇到方言的尴尬：坐着在我们家乡的方言里叫“坐东”，老师在课堂上说过这个人就在这里“坐东”，他也照着写了，老师批改时不明白，叫去问了才知道是坐着。
然后是全公社开批斗大会，号称万人大会。火丙的妈妈是地主的女儿，当然是四类分子，和另一群四类分子一起挂着牌子陪斗。民兵连长不时过来按一下他们的后脑，让他们的脑袋再低一点。
我们学校发言的是小王，他的声音洪亮。听说他念错了一个字，树欲静而风不止，念成了树要静而风不止。
7
火丙在学校里的处境自然更糟糕了。他是历史反革命的后代，现在又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过去我们只是叫他“地主”，现在，我们叫他“现行反革命”了，仿佛不这样叫他，就是没有和他划清界线。
他听到我们这样叫，当然不答应，只是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你，嘴唇一动一动的。他是我们中长得最高大的一个，可是从来不敢与我们动手。
一年多前，我和一个同学一派，另外三个同学一派。我们常被他们欺侮，可我个子矮小，没有办法，我的伙伴个子与他们差不多，但双伤难敌四手。一次在野外相遇，他们挑衅之下，我的伙伴将他们两个一一按倒在地。火丙在旁边脸色苍白，直直看着，嘴唇一动一动的，不敢再挑战。我就这样，靠着这位伙伴的血战和忠诚，成了同学的头儿。
现在，火丙沉默了。他以前因为有亲戚在外地，喜欢说些外地的故事，现在他不说了。
8
火丙的座位在教室的靠窗第一排。
我发现他的一本作业本掉在地上了，就偷偷地对另外几个人说：我们站到前面去假装拍照片，用脚去踩他的作业本。
两个同学都拍过照片了，轮到我去拍时，我发现他们都没有踩作业本。这使我很不满意，觉得他们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了。我义无反顾地踩上火丙的作业本，对着大家用两只手拍照。那本干净的作业本就这样脏了。
不知道火丙是怎样拣回他的作业本的，也不知道他当时心里是怎样想的。多年后，我只是心里想着，为什么我的另外几个同学，能够在他们的头儿的授意面前，故意不踩他的作业本，而我却偏偏故意去踩？
我曾经如此卑劣，这使我不快至今。
9
火丙家是历史反革命，自然要遭到我们欺侮。有一次我们在黑夜中，每个手里拿了一把沙子，撒到他家屋顶的瓦片上。传说有一种鬼叫“撒沙鬼”，专门撒沙子，我们就这样吓唬他们，直到火丙的姐姐出来骂我们。
如今，火丙和我的另外几个同学还在我的老家，别人可能早就把这些事忘了，但火丙不会忘记，我相信。我回家时遇上他，有时会坐在很大的河光石上聊天。我们从来没有聊到过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开口，因为那种伤痛在他心里，是永远的。
标语的事，现在当然也没有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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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歌一曲，云与我相逐。岁岁天涯流落，且举酒，听丝竹。单衣怕日暮，难为千里绿。浊泪飞红满目，君共我，两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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