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b_yuan(甲甴㊣ @ 深圳)
整理人: becky_lang(2002-08-23 23:02:3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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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回归之路
天葬台在一座山的脚下。那山有一个浪漫而迷人的名字,叫“野玫瑰之岭”。传说久远以前,这里遍布着鲜艳的玫瑰花。每到傍晚,玫瑰的火色一直烧透了夕阳,烧化了蓝天,那便是天使飞翔的时刻。天上人间,凭借于此而息息相通。
现在,那座山上只生着青白的石头。
太阳早已升起,但还是不能温暖西藏七月的清晨。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加措的后面,因为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所以更加感觉冷。他朝天空远远地眺望,看到了一点两点的黑色,说我们来的正是时候,今天一定有天葬。我反复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没有闻到空气中的气味吗?那种天葬的气味。我便默不作声。内心里充满了敬畏。
我们一直疑惑那神秘的天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所熟知和习惯的是人死以后经过火焰化为一捧轻灰令人怀念。或者,入土为安。我们不能想像人体如何被肢解、切碎,然后叫那种貌似残忍的鹰将我们啄食而净。
而在这里,在清晨的寒风中——我猜想应该是清晨,通往天国或者地狱的路途迢遥艰难,不赶早不行——一群绛红色的喇嘛盘踞在光秃险峻的山崖顶上,犹如一大块凝固的血液在寒风中微微颤栗。诵经的声音浑浊不清地飘散出来,与煨桑的轻烟一起,传递着令人压抑的气息。在那种类似呜咽的声音里,天葬师将那个等待灵魂超度的人的肉体分离。他的身躯已经僵硬如枯木,如冷石,如废窑里的一片生陶。但是据说他的灵魂依然鲜活如初,仍然坚守在他的体内渴望能如天使一样飞翔。我们看不见灵魂的存在,如同我们看不见骨骼。但X光可以,CT机可以。天地自有把握。
我们能够看见的是肉身被零碎,置于火中与酥油和糌粑一起燃烧。烟雾缭绕,制造出一种神圣的气氛以遮蔽肉体的痛苦。司葬者仰天长啸,无数只黑色的秃鹫闻声而至,在天空盘旋低回,然后它们呼啸而降,发出激昂嘹亮的鸣叫。据说那些秃鹫是天神的使者,不辞辛苦专程赶来携取亡灵回归天国。
然后,经过审判,
再次轮回。
天葬台在一条河的对岸。河水很宽,像一条神秘的符咒,维护着那坐山,拒绝着轻而易举的进入。我的藏族朋友像一只矫捷的羚羊,只轻轻一跃,便飞渡过去。留下我,隔着流水,完全没有了勇气。那河水刺骨的凉。
远处看去,天葬台上有火焰和轻烟。我也终于闻到了“天葬的气味”。完全不同于单纯的燃烧肢体或者再加上燃烧酥油和糌粑的气味。那是一种脱离了那个环境我便无法描述的氛围,确切地说是死亡的味道和超脱的味道和再生的味道的混合。如同水已漫至胸口,压迫是透明的,水亦清澈,但使思维凝固。使生命不由自主地屈服。
我终于看见了飞翔的鹰。那些秃鹫巨大如盖,翅膀张开有数米宽,在透蓝的天空里缓缓地盘旋,滑翔,和凝固。神情庄重威严。那些不像是鸟,像是一只只黑色的风筝,精致无比。我看着它们,幻想着将它们高高地放飞,却又担心绳索会断,那些美丽的风筝一去不返。其实那根绳索牵扯在上帝的手中。只是我仍然看不见。
我来的恰到好处,使我错过了那些我必然无法理解和参悟的分离肉身的过程,而只赶上为灵魂送行。因此眼前的场面变得异常肃穆凝重,神圣而洁净。那些鹰完全没有了凶残冷酷的形容,显得高贵和高尚。你闭目冥想吧,还有什么比化身在如此高远空灵的蓝天里更为美丽的形式呢?如果此刻你就在我的身旁,和我握手并肩注视着这样摄人心魄的一幕,我相信你一定也如我,会热切地崇拜和渴望着这样的生命归宿。
那都市里的火焰岂不太过灼热?那盛于檀香木匣子里的骨灰岂不太过压抑,太无自由?
飞翔多好。
我们在为生而匆忙之余,也曾偶尔辩证过关于灵魂的存无;可那时所有的论证都是空口无凭和随心所欲。我们既然不信其有,又何必非证其无呢?我们的内心不是充满了矛盾吗?而在这里,你不会再有疑问,也不想证实。你只是深信不移。
在那块巨大的天葬台上,遍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石坑。那是头颅与石头撞击的结果,是短暂的生命与永恒的存在的吻别。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天葬师把那个人的头颅割下来,在一句诵经之后将头颅抛向天空。当头颅触地,便决定了灵魂的去路——仰面朝天者,升入天堂;伏首向地者,进入地狱。这是唯一一个我不愿接受的典故,难道命运的抉择竟然如此的随机吗?可是他们说不是随机,是早已的命定。
一生所有的遭逢都将在那一瞬间得到兑现,如同瓜熟蒂落,如同零存整取。如果我是上帝,那一刻我也会闭上眼睛。想一想,头骨是如何把石头冲压成深坑的?生命是如何把自然打磨光滑的?而我们的血液又是如何滴水穿石一般凿通这条自古而来的时光隧道的?
你一定还记得接下来的那个传说吧。人的肉身死后,他的灵魂会游移出窍,重走这一生的路,将他生前的每个脚印一一拾起,收回。只有做完了这件事情,他的灵魂才会真正离去,他才算真正的死亡。灵魂像水,有形无形,可聚可散。每一只神鹫衔走的那一块骨肉里,都包含着灵魂的一部分。它们聚起是一个灵魂,分散则为无数。间不容歇,那些个灵魂急急地分头去捡脚印。
我们曾经为这个传说多么地激动啊!当我们死后,竟然还有机会把此生再走一遍,再去看看曾经的风花雪月,曾经的悲欢离合。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亲切啊!我的灵魂沿时光之河溯流而上,如同一把犁划开记忆,使所有的往事重现——连同那些未曾发芽故事。
那些收拾起脚印的灵魂聚拢后程。到这里并没有完。无论在天堂或地狱,我们都要经过审判。而审判的依据就是那些脚印。我们都知道,那最后一个回来的灵魂将受到惩罚,来世他将在那件事情上饱受磨难。我们的灵魂出发去捡脚印时都知道这个惩罚,但总有一个灵魂流连忘返,不肯早归。你笑说这样看来你的前世一定是为情所困,你的后世也一定为情所困。我说我也是。我们大笑,含泪。
我们以前很少考虑这些。我们不懂一切因果相循,环环相扣。我们快乐,苦恼。我们天真,狭隘。我们胸无城府,我们自以为是。我们敏感颖悟,我们心比天高。我们恣意任性,我们不计后果。我们认为这样最好。
可是现在,我说我不知道。
在那块巨大的天葬台的下面,我偶然看到一块陈旧的暗红色的东西。在任何世界里都会有疏漏,可是那个人的灵魂将因为永不完整而永无安宁。我不觉替他担心。
在天葬台四周的旷野上,遍布着无数的小房子。它们只是用几块石片简单地搭就,然而却是生者为死者的亡灵精心建造的安息之所。人死以后灵魂不会马上离开,据说还要在此逗留七七49天,为了捡脚印。那些小房子是它们最后的家。你应该看看那样的场面:极目远望,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在蓝天白云雪山河流的怀抱中,是遍地的灵魂!
你如何能自持!如何能不为所动!
想一想吧,遍地的灵魂。
我在其间走,怕会碰伤了它们。我不知道,我看不见它们。可是它们知道,它们看得见我。也许它们正擦肩接踵,熙熙攘攘,忙于此生最后的收尾,而我从它们中间穿过,妨碍了它们,打扰了它们。不知是否会因此影响它们的归期?我多么希望不会。
在那座曾经开满玫瑰花的山上,有一条凹进石头里的齐腰深的路,被称作“天葬之路”,是被天葬人日积月累踩出来的。然而那上面永远不会留下人生最后的脚印,因为他们都是被天葬师背过来的。但那条路无疑又是所有的人最后的归路。
我溯行。在路的尽头看见一块巨石,上面有一行鲜艳的字。我的藏族朋友告诉我,那句话的意思是:
但愿所有走过天葬之路的人都能平安。
---- 我係壹個光頭穿耳窿有TATTOO嘅大肥仔----曱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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