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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云烟渺渺———汪曾祺与云南 (4)
发信人: moonjj(月牙)
整理人: moonjj(2001-08-17 01:53:13), 站内信件
作者:黄尧

           四、酢

    汪曾祺先生在《昆明菜》的末节里说:“茄子酢是茄子切的细丝,风干、封缸,发酵而成。我很怀疑这属于古代的苴。苴,郭沫若以为可能是泡菜。《说文解字》‘苴’字下注云:‘酢菜也’,我觉得可能就是茄子酢一类的东西。”

    苴,古字从“皿”、从“缶”,都是同某种盛器或酒有关的东西;“酢”,同“醋”;“酢菜”,原本是一种二年生的草本植物,芥菜的变种,茎膨大成瘤状,用此茎加香料、辣椒、酒腌制的咸菜叫“酢菜”。原产尼泊尔,唐代传入我国,今日通称榨菜。川中名产。《新唐书·西域传上·泥婆罗》:“(贞观)二十一年,(泥婆罗)遣使入献波棱、酢菜、浑提葱。”——真正的“泊来品”。由此看来,“酢”同茄子酢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倒是“酢菜”的腌制方法流传俱久,大略如法炮制的通称“酢”,极有可能。昆明土语将“酢”读作“榨”,而不读“醋”,多少透露出一些“酢菜”的源流。

    “酢菜”同“泡菜”是两回事,充其量算“亲戚”。

    昆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类的“酢”?此谜难解。

    汪老说的“黑大头”属“酱菜”类,不是“酢”。

    汪老又在《吃食与文学》里说:“中国咸菜之多,制作之精,我以为跟佛教有一点关系。佛教徒不茹荤,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蔬菜,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是不是这样?很难说。

    一个寺、一个庵,总有几样拿手的咸菜,这没错。

    我小的时候,随母亲去烧香还愿,因是寺庵的“大施主”,待遇十分优厚。我记忆里,华亭寺的住持招待的一餐“斋饭”,是“全素席”,咸菜总在七八种之多,且样样精美爽净。母亲最爱的是“冬菜”,寺庵里的冬菜最甘爽;还有“腌香椿”、“腌鸡土从”都金贵而持重,一小碟,少至不忍吃。但对寺庵的“卤腐”却略有微辞,寺里忌酒。“没有酒的咸菜哪成咸菜?”———这是母亲的批评法则。寺庵里还忌“腥”,大凡味异而腥烈的咸菜,均在禁例,这又排斥了一大群。如韭菜、蒜苗、藠头等,一旦料理晒晾,铺张开来,其味恶腥,大有使香烟渺然的可能,且令“口臭”,昼诵夜读,佛相哪里还能玉守“庄严”?故寺庵不大做“韭菜花”、“腌藠头”,倒是“甘露子”,佛义原本,是寺庵必有的一品。小小的“甘露子”像佛塔,也像大殿的宝顶。一次,我们弟兄几个吃了,还各揣几枚回家,事后又都忘了,母亲收拾衣服去洗,掏出黑的一节了,吓得不得了,“怎么把干狗屎都揣来了?”正动怒,奶奶来了一嗅,连声:“阿弥陀佛!”

    奶奶吃长斋,我的姑母也吃长斋。我的二奶奶与奶奶最亲,而大姐姐又向得姑母宠爱。于是,两个姐姐大凡去吃了一次“斋饭”回来,总要炫耀她们的“口福”。当然,某种秘藏的咸菜,必令我们兄弟妒意丛生。我约了哥哥去找奶奶“讨”,每次只得到一丁点儿,“腌鸡土从”最是回味无穷;还有“祥云辣子”,用木匣装着,黑黑的,盖儿上有木板刻印的水红商标,古色生香。“祥云辣子”属酱辣子,味咸,酱味多于辣味。奶奶攒下这些贵重的斋食,是预备着要给寺庵上贡的。还有上好的“沙糕”,一种同样用水红纸包装的干燥的米糕;“绣品”——花钱雇最好的女工用夹金丝线锈的“如意”、“菱角”、“莲藕”和“金鱼”等等,样样精美绝伦。这些,我们孩子连碰也别想碰——最好的东西总是“佛”的。菩萨的吃食,我们同样是可以吃的,只是须等菩萨“请”过之后;菩萨的“普渡”,首要之举,当然是要让人有吃食;然而菩萨要饿着,又如何“渡”呢?于是,孩子惟有等待。

    年前,我到腾冲采访,事先,乡长就来征求意见,想订一席素餐,而附近一座庵里的全素席远近闻名,我求之不得。是日傍晚,雷电交加,冒了大雨赶到庵里,停电。于是,伴着烛火就餐,只见庵里十数尼姑络绎不绝,瞬时,“全席”就位,单那咸菜不下十数种,老尼婉言道:“因交代得晚了,豆腐是附近村里买的,大约吊得嫩生了,有几样硬筋的菜就做不出来,要是闲常,庵里自己吊豆腐,就两样了;其余,都是自己地里盘下的菜,你们叫‘生态菜’,只惜今年雨水大,地涝,辣子在棵子里就‘回’了———我们向来也就是‘自力更生’。”

    老尼不说辣子“烂”了,说“回”———回去了,没“轮”过来。

    但“自力更生”可做佛语。我想是不是还可以“开放”一点,比如,不一定非靠庵里有限的“庙产”,既是经营,至少在用料上大可“引进”。

    可惜,烛光摇曳,影影绰绰,那满满当当的素席,但识其味,莫辨其形,果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想,中国的“咸菜”如此丰富,大约同中国人的饮食结构不无关系。

    一个“素食的民族”,当然要育出“素”味的文化。

    也同中国的广大而深沉的贫困有关。

    20世纪60年代,我们常到昆明附近的农村“支农”。“支农”是现时年轻人听得懂的名词。一年两季,春种秋收。学生开到村里,就分配到户“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同”应当进“中国辞典”。

    我的东家常年是咸菜当家,别家也一样,没有例外的。

    端一大碗是咸菜,再上一大碗也是咸菜,其余的小碗、更小的碗里也是隔顿的咸菜和蔫巴了的咸菜。农家的咸菜吝盐,“芥菜酢”出了“扑罐”,一顿消不了,就走味,“痞儿”了,这两个字不知怎么写,是变质坏了的意思,一坛咸菜掏到了罐子底,都有这股子味,又叫“瓮”味。农家到了腌制咸菜的季节都要“腾罐”,罄空头年的罐底,倘若一时吃不了分送些给别人,都说:“是罐底的了。”———含有“将就些”的歉意,算是特别声明。

    在滇池边的福海乡劳动时,我的东家有三样咸菜是天天必上桌的:“海菜酢”、“芥菜酢”,尚有一样,乌黑的条块,味酸,粗拉拉,嚼来生渣,我疑是“茄子酢”,东家大嫂即刻现出歉意,说这是“豆角酢”,蚕豆剥了米儿,豆角不忍丢就“揉”成了“酢”———“吃不惯啵?”大嫂问,我连连说不是,只是我还不知道蚕豆角也可以做“酢”。第二天,桌上多了“茄子酢”,是从邻家“讨”来的,“茄子酢”要用油炒,窘困的人家便不做它,由于我的好奇且失口,细心的大嫂竟大费周章。眼前的一碗“茄子酢”用哈喇腊肉在锅底“逼”出油来拌过,香喷喷的,推到了我的跟前———这事,我记得很牢,终生挥之不去。

    中国广大农村、城镇的贫困,从一道道常年食谱上是看得出来的。如果是“锦衣玉食”,大抵用不了这么节省。咸菜是中国的“食历”,一年有四季,哪个节气做哪种咸菜,依“历”行事。但毕竟,咸菜还是源远流长的“文化”,从采集到略有剩余,再到贮藏,再到酿成洋洋大观的工艺、技术、产品、品牌,而蔚成文化之气相,是进步的标志。哪个地方连少许的贮藏也没有,也不懂用将贫困“腌制”起来,令其发酵,将其吞食,以苦熬那土地的淡季,那地方就是一副苦愁无望的赤贫。

    “穷日子”过出了中国的咸菜文化。

    1985年秋,我随一队马帮进入滇西北永宁地区的泸沽湖。结伴的马锅头是个上了年纪的纳西人,路途上收容了一个“孤儿”,那是个10岁上下,瘠瘦有病的男孩子,“歇稍”打灶,孩子就拼命忙活,下到很深的箐子里去汲水。由此,他可以换得一餐饭食———那是一团包谷的粗粒儿和一撮咸芥菜条。我看着这孩子几口吞下包谷团,却将一根芥菜干噙在嘴里,其余的几根,他将破烂的前襟打了个结,藏在那死结里,大约在以后十来里的路程里,他仿佛拥有了一种秘不示人的财货,脸上也顿时亮堂了许多,小小的一根咸菜条,咂得白白的,大约无味了,才咔吱咔吱十分不忍地将它嚼碎。接着,他就撒一泡尿,给马吃,那是由他吃了咸菜,转而对马犊的十分慷慨的奖赏。到了一个叫“黄腊老”的地方,他的储存消耗殆尽,马帮吃火烧洋芋,没了咸菜。

    滇中不缺盐,但一如中国内地,盐贵如金,清前如此,清后设“盐道”,民国设“司”,缉盐甚严,官府财进,庶民“淡出”。老百姓吃咸菜,等于吃盐,故吃咸菜也属奢侈。

    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当知青来到滇西景颇山,老百姓从山里找来竹笋,“擦”成细丝后腌制成酸笋,说这抵得盐,令我大惑不解。一年下来,什么都明白了,酸笋“送”(不说“下”)饭,只是将粗杂的食物“送”下去而已,同“盐”毫无干系。

    中国尚有非“咸菜”一类的“咸菜”。景颇山的“白花”(一种早春开放的杜鹃花)腌制方法也如同酸笋,去除了有毒的花蕊,过涨水后储藏起来。那酸泛着一种杀力,让人直打冷噤,却“送”饭,仿佛“押解”,化一切不化的顽物。

    中国的“胃”,大抵只是一个反应釜。贫困没有名目。

    会过“穷日子”,大约是中国最坚忍的传统。

    但这“文化”发达,却又是某种优裕的标志,这真是难解的“双结”。

    滇西大理、丽江,向为云南至川中、甘藏的商品通衢,大贾云集,自然育出了富丽的“饮食文化”。稍许富裕的人家,最重咸菜的贮藏。每年杀过年猪,必将其做一次全年享用的分配:“计划经济”,“大扇”(杀了的猪从中脊剖为两扇)的一半犒酬亲邻,其余一半腌制腊肉,“下水”则腌制“酢”。

    云南有“荤酢,天下垂涎!”

    “猪肝酢”,是用猪肝剁碎,和辣椒、料酒腌制的;“骨头酢”则是用猪排等软骨剁碎腌制的;其余如“肠子酢”等,大同小异,其法流布民间。“荤酢”兴焉。

    荤酢以鹤庆所产最著名。鹤庆的“猪肝酢”,兼素酢的辣,又有荤菜的厚,但不腻不腥,味正且浓,色质鲜红,令素食茹荤兼得。但你不能空口吃,即使“下饭”,也不能吃那么多,它实在是太“这个”了———极端的“个性化”,现时叫什么?“酷”!

    荤酢中的“萝卜丝酢”,用萝卜切成细丝,曝干之后如麻团,在市场上卖,不知所以然者,断不识这就是普通的萝卜。上好的“萝卜丝酢”,用地道的“五花”猪肉煮熟至七成,切成细绺,与米面、辣椒面、作料、萝卜丝揉合装罐。吃的时候,取出稍蒸,油炒,味美无匹。集“中庸”之大成,很“中国”!许多“酢”加米面,即大米磨成的粗面,与“粉蒸肉”的粉一回事。但腌酢时,多寡无定数,全看你用不用得起油。米面吸纳了多余的作料,不流失,又与主料匀和互渗,一过热油,米面味厚而酥脆,满口留香。这算得上一项发明。

    我的母亲最爱“萝卜丝酢”,但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未有过“成功”的作品。大约同她的并不“中庸”有着关系。闲常全家对此虽无批评,但她却有些个不服气。直到十年前的一天,她兴冲冲地从和平村的农市上购得一大卷萝卜丝(萝卜丝曝干之后卷成大卷),让我尝尝,我扯一绺嚼了,果然津甜。当时,我心下确想劝她罢了这念头,她年岁大了,羸弱不堪,我们子女吃您的“酢”还少么?够“回味”的了。况且萝卜丝还只是“素材”,离“作品”远呢!终归,没有说出来。不想,数天之后,她中疯瘫痪,此举休矣。又过数年,我将瘫卧在床的母亲移至我的住处,就近照顾,搬家时,妻子翻到一个大兜,扯出些变了色的萝卜丝丝来,怪怪地嚷:“这是什么呀?”我一言不发,心下凄然。

    昆明人说,腌咸菜是“靠手气”。

    这有些邪乎,但又不得不信。

    我的两个姐姐离家较早,其下便是我们三兄弟,大兄十四岁当兵,再下就是我和弟弟。我的母亲拢着我们弟兄过日子,恁窘困,依她的话说,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于是大有将我们“当女儿使”的无奈。闲常家里靠一台缝纫机做零活,接来的活计有扎“帽耳朵”———一种棉帽护耳,那时很流行的“解放帽”和旧式的“老倌帽”都有这种反扣在帽顶,解下来护耳,披着就仿佛驴耳朵扇忽扇忽的。是不是那时的人都特别地怕冷?还有“沿口条”———将斜裁成一寸宽的黑布条“滚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沿口条”?我还小,够不着踩缝纫机的脚踏板,这活儿就是哥哥的事。我的事是“看”着母亲腌咸菜,说“看”,就是不准离开,等待使唤。先得将一只只预备来装酢的坛子、罐子清洗出来,用酒涮了。有一种罐子,昆明人叫“上水罐”,罐子的口上套烧一个稍浅的广口,呈“双口”,广口注水,罐口倒扣一个盖钵,钵口正好没在水中,用于隔离空气。咸菜做好了,杵实在罐中,还要用干燥的稻草团成“塞”,塞紧罐口,这过程叫“扑”,所以“双口罐”又叫“扑罐”。母亲腌制酢菜,讲究用酒,酒易渗,罐子得用釉罐,且不能有“沙眼”,孩子眼力好,透空来看,能瞅见小细孔,我说“行”,就准得,这让我很得意。有的“沙眼”太细,得用酒试,一汪酒顺着罐壁转,那儿“发”了“汗”,就有看不见的眼儿。酢没走味,母亲说罐子使得。没说我眼力好,我不感委屈。一个窘困的家庭,孩子自知母亲的不易。每年的腌咸菜季节,也不常添罐子。搬家,好的罐子舍不得扔,特别稳妥地安置,嘱咐孩子看好了。我记得我的家从城郊搬到城里,颠儿颠儿的小马车上,我是抱着一个罐子的。四十多年过去,迁家不下五六次,我的家里至今仍有一溜罐儿,成排成行。老的三十余年,也有十年、二十余年不等的,“历史档案”俱在。比这希奇值钱的都扔了,这怎么回事?中国人之“坛坛罐罐”,大约就这意思。

    母亲“手气”最好的是“卤腐”、“冬菜”,还有“茄子酢”。卤腐是用专门的豆腐块儿做的,到了那季节,做豆腐的也不吆喝,就径直上门来了。竹篮里麦秸草仿佛阳光的暖床,火柴大小的豆腐块儿就整整齐齐排在床上,卖家一惊三乍。豆腐块有层腐皮,嫩而薄,轻易碰不得,小小心心“数”(买)来,就得晒晾,我们兄弟必被遣去守望———吆苍蝇,恁无聊,恁乏味,恁没有战斗,你不能拍,即使掸,也要小心毁了豆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苍蝇?日晒夜收,三天,除去了一半水分,“裹”了盐、辣椒面、八角、花椒末、茴香籽,豆腐块就下罐了。这时狭促的家里,充满了饱和的薰香,给贫苦人的操劳一种莫名的安慰。这时,得用酒给豆腐块“洗澡”,就着淋漓的酒汁满满裹了作料,将豆腐块从底至上,一层层“砌”在罐里,再将余下的作料涮了酒“喷”在面上,封口,“旋水”(往广口内浇一圈水),大功告成。

    腌冬菜,最苦是洗菜。我永远记得冬天洗苦菜的滋味;两只手泡在冰冷的水里,骨头冻得生疼,想哭,疑是指头掉了,一捞,红红的还在,半天呵不暖来。这时季苦菜收市,便宜,贵了我们买不起。立春以前,得把一年的咸菜腌好了,怎么要洗恁多的苦菜呢?都吃了?过后,我们还是把它全吃了。

    母亲很少做“韭菜花酢”,不独“费工”,用料、晒晾的考究,一如一项绵密而审慎的“工程”。成熟了的韭菜花,要夹蕾,不爆花,这还容易。昆明的“韭菜花酢”与曲靖“韭菜花”略存小异,不用萝卜丝,而用新鲜苤蓝切成小丁儿,生脆津甜。最难是苤蓝丁的晒晾,要一次曝干,色白,收水在七成。苤蓝含糖高,一遇天阴落雨,糟了!蔫儿了、乌了、霉了,尽弃前功。如腌的是“干巴菌韭菜花酢”,还得有上好的干巴菌,撕成丝儿,也得曝干至五六成,天时不凑合,蔫了、涝了,前功尽弃。要占尽天时、地利。汪先生说:韭菜花,“这是中国咸菜中的‘神品’。”应非妄辞。

    俗说“五味俱全”,云南的咸菜,用料的“配伍”之考究,国中莫比。“韭菜花酢”兼薰、辣、酸、甜、咸,韭菜花虽经腌制,其“花”不改,苤蓝丁生脆,干巴菌更具殊味,各种主料杂合,原味化变,酿一炉精醇,又形色不损,焉能不“神”?

    与“韭菜花酢”齐名的当属“茄子酢”。

    大约1967年,我陪母亲去长春探望即将生产的大姐。出了月子,口腻,多年离家的她倏地就想起了“茄子酢”,那想,不可名状,念念叨叨,不可解。母亲说,东北的茄子不知可不可以做呢?我倒亲眼见了,一挂送菜的大车上,那把式一边撩响鞭,一边攥一个茄子,生吃,倍儿香!料想那茄子是不错的。至于“米面”,东北有上好的大米,估计炒了擂面也不差,辣椒!对了,辣椒呢?东北的辣椒傻大,嫩得果子似的。姐夫呀一叫,有了,同事中有一朝鲜族———朝鲜族家的辣椒,了得!这就齐了。我买下两大篮子茄子,切丝、晒晾,又舂辣椒面、米面。太阳还凑合,茄子转瞬成“干”。东北的茄子没心,特嫩,大甄子蒸了拌作料,不等储罐,先就抽炒一碗,尝过,其味美过“昆明”。那顿,大姐下了一海碗高粱米粥!

    大凡云南昆明人,对家乡的“酢”真是特别地依赖,其强烈的程度外人不可解读。已故的佤族女作家董秀英,腌得一手好咸菜,其中“萝卜丝酢”,是我吃过的同类中最好的。驻京学习,她竟然将三女同寝的宿舍变成了一间作坊。到水碓子去采办料子,就大起堂场,正值隆冬,北京滴水成冰,暖气片加温,窗子的夹层成了储柜,云南“酢”在十里堡的鲁迅文学院声名大震,人人争食,断了再续,竟然红火了一个冬天。

    云南人都知道朱家璧,这位少年从戎,黄埔就学,后转辗延安,衔命南归,领导云南革命武装斗争,身历百战的将军,一生传奇无数。但鲜有人知道,将军还是一位“酢坊”高手。将军偏爱自制咸菜,且自采买、选料、洗理、晒晾、配调、腌制、入罐、贮藏,样样精通,事事亲躬。少时,我到将军家玩儿,总爱将他的“坊”巡视一通。一次,遭遇了他的“雷霆震怒”,大约是“凉姜”黏糊了,不知谁的过错,落雨忘收。吃饭时,将军余怒未消,但上桌来的五六种咸菜,其中“甘露子”出罐了,生脆津甜;“韭菜苔”也清爽可爱。将军这才稍安。于是,就“酢”说了开来,将军戏称:“解放军打败国民党,靠小米加步枪;云南边区游击队靠什么?你猜猜———老酢加步枪!”20世纪90年代,将军年至耄耋,且目力大衰,“酢坊”之劳,大约总是不再,但老酢素餐,依旧不废,一碟(很小的碟)咸菜,又一碟更少也更小的咸菜,一碗稀饭,如此而已。

    人间至味,可问此师。

    我的少年,是在那古旧的瓦罐釉光里,弥散着莫名熏薰的陋屋里度过的。许多类似的回忆,也仿佛贮藏在一只只“双口”大瓮里,知其多味,却懒得开封。

    腌咸菜,“看”得多了,我也是个中熟手。妻子过来后,我教会了她,她也渐渐得了几种“手气”,尤以冬菜、甜藠头最为不俗。

    汪曾祺先生说:“小说要有浓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追寻得那么远,非追寻到一种苍苍莽莽的古文化不可。”

    这是至理。依这理由,现在的孩子不一定非会腌咸菜不可。就是将“韭菜花”当成“萝卜花”;“甘露子”当成狗屎结,也并不触犯什么条令。但生活偏要将人“腌一腌、酱一酱”,即使满口“巧克力”,恐怕也“在劫难逃”。

    中国,就是一道“咸菜”。

    外国人就不大能吃,中国人又离不了。

    先生的《咸菜和文化》似犹未尽。
   (完)

        黄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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