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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北京人在纽约(1)
发信人: jojowoo()
整理人: morefool(2001-02-01 10:31:16), 站内信件
        二月初的北京,天儿真冷。
    天色还没有大亮,蓝灰蓝灰的晨空里,呼啸着西北风。
    历来勤勉的北京人此时已经吃完了早饭,出了各自的家门去上班。
    他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或者蓝色的棉猴,或者式样说得上新式的风雪衣,
把自己裹得
严严实实,顶着寒风,走得匆匆忙忙。
    自行车和行人汇在了一起,车铃声和脚步声汇在了一起,成了一股喧闹的河
流。这河流
平稳,却又漾着不小的响动朝前方流淌了去。它的骚动与嘈杂,象是在告诉人们
,北京这座
古老的城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在自行车的河流中,有一对青年男女并不引人注目。
    男的叫王起明,35岁,北京一家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
是他的同
行,也是他的妻子。
    他们的穿着并不与众不同,他们骑的自行车更和众人的别无二致;淹没在这
自行车的车
流中,旁观者很难把他们从中择出来。
    但是,如果细心地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骑车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点,显然
他们比别人
蹬得卖劲。而且,骑在途中,他们还偶尔交换下下只有他俩之间才能读懂的颇带
神秘的微笑。
    其实,他们与众人最大的区别并不在外表,而在他们的内心。在这条大街上
,多数人是
去上班或者上学,走的是一条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却
是一条他们
平明没有走过的路,他们内心里觉得,路的尽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的国度。

    王起明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推着郭燕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这么推着我,不累吗?”郭燕问丈夫。
    王起明一笑:“不累。哥儿们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美国去!”
    郭燕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她说:“也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说:“办得成,准办得成。我有预感。”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是清晨,美国驻华使馆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长队伍。
    看见这么多人,王起明心里间有点泄气。
    “你瞧瞧你瞧瞧,让你快点骑不是,这晚了吧?”他一边找地方放自行车一
边埋怨郭燕。
    “知道晚,”郭燕反唇相讥,“你倒是早起呀。”
    “我早起也没用,”王起明锁上车,拉着郭燕去找队尾,“你不得伺候咱们
宁宁吃了早
饭去上学!”
    一提起女儿,郭燕又添了件心烦事:“要不咱甭办了,真放女儿一人在家,
行嘛?”
    王起明站在了队尾,听见了妻的话,觉得十分好笑:“甭办了?都办到这份
儿上了又甭
办了?亏你说得出!宁宁?你得这么想,就是为了宁宁,咱们才死活得办成呢!

    “办什么的?”一个干瘦的小青年从队首那边蹓达过来,毫不见外地接过了
王起明的话
茬。
    王起明不大喜欢眼前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长了声音回答:“办美国啊!

    “我还不知道是办美国,真的,”那瘦子一脸鄙夷的神色,“要办黑龙江兵
团也不在这
儿排队呀!”
    “那你问什么呀?”
    “我是问你,是办探亲,还是办自费留学?”
    “探亲。”
    “探谁?”
    “阿姨。”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妇:“小两口一块?”
    王起明点点头。
    瘦子又问:“非一块去不可?”
    王起明反问:“怎么了?办起来困难点,是不是?”
    “困难?岂止困难呀!”瘦子的话斩钉截铁,“根本没门!”
    一听这话,王起明心里一阵发紧。他觉出郭燕的手本来是扶着他的胳膊,一
听那话,她
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怎么就没门儿了呢?”王起明不甘心的问。
    看来,瘦子对自己的话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极为满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签
证专家的面
孔,其权威性不容置疑。
    “跟您这么说得了,”他摆出一副细细道来的架式,“我爸我妈两口子,去
探我大爷;
俩人加起一百一二十岁了,美国人愣告诉说有移民倾向,办三回了,愣没办下来
。您呢,我
看,没什么戏,趁早回家,干点什么不好哇。”
    王起明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堵,真堵心啊!
    “甭听他的,”郭燕低声对王起明说,“他懂什么呀,他又不是美国大使。
来都来啦,
怎么也得试试呀!”
    “那倒是!”那瘦子听见了郭燕的话尾,“既然到了这个地界,排上了这个
队,好歹的
也得试巴试巴。昨儿有个小妞妞怎么就签了呢,那是运气吧?不是!人家盘儿亮
,条儿顺。
老美看着这妞顺眼不是!签证这玩艺没谱,谁也说不好哪块云彩下雨!”
    这时候,一辆飘着美国国旗的凯迪拉克轿车向使馆大门驶来。
    警卫提醒着人们:“让开!让开!”
    那瘦子弯着腰凑上车窗向里头瞅,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地对王起明说:“今儿
他好的有门
儿。金丝猴来了,有戏;碰上胡子不行。”
    王起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怎么这使馆里头还
养猴啊?”
    学生模样的人给他解释:“不是真猴。这是他们给领事们起的绰号。金丝猴
是指的一头
金发的女领事,据说,这位女士挺和气;胡子是说的另一个男领事,听说那男的
不好说话,
好象不会干别的,就会拒签。”
    王起明问:“好象您对这儿挺熟悉。有内线?”
    “没有。就是来的次数多了点。”“几回了?”
    “算这次,四次了。”
    王起明心里又是一紧。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使馆里出来人给大家一人发了一张表格。人们先是三
五一伙的商
量,然后就分头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不耻下问”,费了不小
的劲才填好
表格,这时人家来收表格了。
    “一号,张茂!”
    这是工作人员在叫名字。
    “OK了,您哪!”那个瘦子应声窜了出去。大家听“张茂”这个名字觉得有
趣,随着
乐了一阵子。“张茂!他好干吗给他起这么个名儿?”“张茂,这名儿不错,透
着老实。”
    西北风还在叫唤,签证的人们都在等,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点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没过几分钟,门开了。张茂瘦瘦的身材从里面闪出来。
    大伙问:“怎么样?”
    “没戏。”张茂一脸的沮丧。
    有人问:“今儿不是金丝猴吗?”
    “是金丝猴,”张茂回答,“金丝猴今儿也不够意思,可能是让胡子给传染
上了。”
    大家伙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工作人员又叫了几个人进去。人们在外头焦急不安地看着里头,探着身子,
伸长脖子,
好象能看出点什么。
    从门里头,不时走出一两个没精打采的人们,跟让霜打了一样地发蔫。
    “王起明、郭燕!”
    工作人员叫了他们俩的名字。
    王起明低声地问妻子:“你看,有戏吗?”
    郭燕回答:“准成!”
    王起明这时候明白了:女人比男从坚强。
    他们走进了使馆的大门。
    对于外边的人来说,他们进去不过廿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进去了整整
一辈子。
    张茂对旁人说:“这俩是最没戏的。两口子一下都想办成,有这么美的事吗
?美国梦也
不是这么个做法呀,是不是?”
    可是他的话产时刚落,使馆门开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拥着,脸颊上闪着泪花
,从里面走
了出来。
    张茂走上前去:“签啦?”
    王起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茂“哎呀”一声,不尽的遗憾:“今儿这事,可真邪门了,嘿!”
    王起明低声问妻子:“给咱们签了?”
    妻子说:“签了。”
    “真的签了?”
    “真的签了。”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拥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哟,这还没到美国呢,都美国派啦!”张茂在一旁不无忌妒地评价着。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顾这些了。他们在西北风里吻了半天,然后向等签证的
人们挥挥
手,走了。
    没走出几步,他们听到身后有掌声。两人回头一看,那个叫张茂的瘦子带头
鼓掌为他们
送别。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话:“美国见!哥儿们!”
    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灯光通明,听众席上座无虚席。一阵热烈的掌声之中
,王起明第
一个走上舞台,随后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邓卫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向听众鞠躬后扫了一眼他们。在他的眼里,今天的听众比哪天都顺眼
。他又瞥了
一眼郭燕。郭燕红光满面,眼睛发亮。
    “她真美,”王起有心里在想。他觉得自己象初恋一样地坠入了情网。
    四个人坐稳后做了最后的音高调整。王起明向其余三位看了一眼,然后头猛
地向下一
点,乐曲象泉水一样地流淌了下来。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是他们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演奏得格外动人。
    随着乐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头秀发有节奏地摆动。在王起明的眼里,那
美得不能再
美的秀发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当注脚。
    邓卫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画,真是没的说了。一曲终了,观众们掌声象夏
日打在屋顶
的雨点。
    返场的小曲子也很叫好。听众们沉浸在乐曲中,不断地有节奏的鼓掌。王起
明他们四个
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掌声经久不息。可是他们四个人却迅速地钻进边幕,一个劲地朝舞台监督摆
手。不大一
会儿,他们就把音乐厅里的掌声抛在了耳际后面。
    “你们俩先回家。我去西单买点熟菜。”邓卫大踏步地走,抡着琴盒,皮鞋
在冰凉凉的
柏油路上响亮地敲着。“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来!”
    “别拿茅台了,”王起明拦住了邓卫,“又不是第一次聚会了。”
    “当然不是第一次了,”邓卫说,“可是最后一次了!”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站在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互相看着对方,说不出来
的滋味。真
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珍先是缓过劲来:“邓卫从来也不会说人话。什么叫最后一次呀,《最后
的晚
餐》?”
    王起明淡然一笑:“也没什么。可不就是最后一次吗?”
    “甭管是不是最后一次,”郭燕说,吃好了最要紧!”
    “对!”邓卫响应。
    “你们快去快来!”王起明叮嘱着邓卫和小珍,“我们先回家备菜啦!”
    四重奏旋即在音乐厅门前的一片夜色中解体。
    “最后的晚餐”很有光彩。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菜,粉肠、炸花生米、豆
腐干、凉拌
白菜心,大菜是红烧鸡、清蒸鱼和炒虾仁。邓卫和小珍拿来的茅台酒堂尔皇之地
放在圆桌中
央。
    王起明颇为感叹地说:“哎呀,到了美国,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凉拌白菜
心呢!”
    “土去吧,你,”邓卫说,“人家美国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谁吃凉拌
白菜心啊!”
    小珍说:“那些东西要是吃腻了,也备不住想吃两口白菜心呢!”
    邓卫打开酒瓶,给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起明呀,我早就说过,”邓卫端起酒杯,“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这
一天!”
    小珍也举起杯来:“祝你们在美国,生活美满幸福!”
    “这都是废话!”邓卫不耐烦地说,“到了美国还有不美满幸福的?我就没
这个命,说
了归齐,是我们家的德性不够,没跟美国挂上关系。我老纳闷:当初,我好怎么
就没嫁给老
美呢?”
    “行行行啦,从来就没正型儿!”小珍打断了他,“你好要是真嫁给老美,
哪来的你
呀!”
    王起明喝干了一盅酒,款款地说道:“我看,邓卫你也别悲观。你知道我们
家怎么样?
我们家祖宗八辈就没出过城圈,甭说美国了,连天津都没个走动的亲戚!”
    郭燕接过来说:“要不是我屈尊俯就进了你王家的门,有个姨在那边挂着,
想去美国,
做梦去吧,你!”
    “噢!我算悟出了个道理!”邓卫高叫。
    “什么道理?”大家都问他。
    “什么叫美国的移民政策呀,说白了就是大鸡巴政策;只要那玩艺一边上美
国的边,准
给签证!”
    一阵哄笑。
    小珍用筷子头一点邓卫的前额,笑着说:“喝两口酒就出来现眼!”
    郭燕也乐着说:“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
    “嫂子,嫂子!”邓卫极其认真地说,“您可别正经,您是用您美妙的身体
,为起明架
起了一道去美国的桥!”
    王起明乐开了花,用手拍着桌面。
    郭燕羞得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嘴笑,不知道该跟这浑小子说什么好。
    “嫂子,别脸红啊,您!到了美国,还有您脸红的地方哪!
    那地方,脱光了屁股满街跑,没有管。女人跳脱衣舞可都是正当职业。您再
瞧瞧咱们这
儿,隔着老棉裤多瞅她两眼,都告诉你是大流氓!你说怎么那么不开化呀,啧啧
!”
    郭燕争辩着:“乱搞男女关系,也是开花,哪儿听来的!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
    小珍也附和着郭燕:“邓卫,你把人家美国说成什么了。
    你以为人家都象你哪?”
    “都让你明白不就学问了吗?”邓卫冲着小珍说。“说正经的,美国怎么那
么富,那么
强!它自由、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由着性儿来,我想干这个,甭请示,干!
没人拦
着……”
    “可我,”王起明被这话触动了心事,“还不知道干什么好哪!”
    小珍插话:“你倒不必为那个操心。人说,在国外,洗碗也能每月挣几百!

    “可我没干过那个呀!”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再说,”邓卫给王起明打气,“再说人家都是机械化!”

    “我想,”郭燕看出丈夫的忧虑是真的,就劝说道,“哪儿也不能让咱们饿
死!”
    “嫂子这话对!”
    “要说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饿肚子,”郭燕说,“我……”
    “嫂子甭说了!”邓卫打断了郭燕的话头,“你是担心宁宁,对吧?”
    “你放心走你的,”小珍也宽慰郭燕,“有我们!每礼拜我准保去奶奶家两
次,老的少
的,我们全包了,委屈不了他们!”
    “宁宁十一岁了,正是该妈妈管的时候,”说着,郭燕的眼圈泛红了。“可
我这当妈
的,倒去了美国,我……叫什么妈妈呀……”
    终于忍不住,郭燕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王起明揽过郭燕的肩头。郭燕的泪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头。
    王起明忍着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劝慰妻子:“别担这个心,别担这个心。宁宁
是好孩子,
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深夜,邓卫和小珍告辞了。
    盛满热情的小屋子里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边铺展被子一边对丈夫甜甜地
笑着说:
“今儿可是在中国的最后一夜了,可别喝了几口酒就倒头睡觉。”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郭燕。
    王起明亲吻着她的脊背,说:“我不放过任何机会!”
    郭燕听了这话,立时扭转过身来,正色地对王起明说:“到了美国,我可不
许你去看光
屁股舞!”
    “我不看!白让看都不看!”王起明一边解开郭燕的衣服,一边抚摸她洁白
丰满的胸,
“谁的屁股也没有我老婆的好看!”
    “到时候就怕不是你了!”郭燕勾着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我就是我,到哪儿也是我……”
    王起明的后半句话被热烈的吻吞没了。幸福和满足,好象是从未有过的,好
象是从天而
降的,在这一夜里,美被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他们相拥着,依偎着,睡熟了
。做梦了。
    他们梦见了没有见过面的美国,梦见了他们自己,梦见了难以描画的却又切
切实实的幸
福和安宁。
    他们做着共同的梦,在梦中交谈,在梦中紧紧地拥抱,生怕幸福从他们的臂
弯间蹓
走……也并不都是梦。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747客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了。在这架飞机上,有一对
年轻的夫妇
并肩坐在一起,两只手始终搅缠一处,长长的旅途,竟没有一瞬的分离。他们有
好几次去问
空中小姐:“我们是去美国吗?”
    “是的,去纽约。”空中小姐无数次地回答他们。空中小姐理所当然地感到
奇怪,为什
么同一个问题要反复问上这么多遍呢?
    其实,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证明,所有一切,并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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