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iaote_2340(风之舞者)
整理人: nanyuner(2001-05-16 09:31:0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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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了石磨,黢黑的豆腐坊忽然闪出带着淡青的白光,这白光使眼睛舒服极了,
同时,它从眼睛一直刺向里面,在骨头里面,找到体内的通道,打开以往秘密的神经和
思路,体内也亮了。这使现场很透明,我知道没有人逼迫我。石磨底下的架子发出危险
的耸动的异响,但看起来仍很坚固。那个陌生人的双手揪在木架上面的大绳子上,他正
在运力,腋窝里黝黑的毛像两团发颤的板栗,还有腹肌,以及腿根,有力地扯着,像现
代健美运动员,我这才相信原来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是充满力量的,都足以对付自己的思
想,是否也令人崇敬?我开始考虑如何主动服从他设计下的圈套。我在石磨旁,躬着身
子,双手蹭在石磨边沿上,我能感到石磨里面有着无尽的力量。他洁白的牙总在房顶上
闪烁,他一边试着那粗大的绳子,一边看着下边的我。我不认为这是个什么试验,生活
总是一去不回,我能有机会被他带到磨坊,这是我思想的必然经历,我从不反对我自己。
他忽然从绳子上掉下来,但他机灵地抓住木架,发出鬼魅的叫声,这木架在轻轻地发颤
之后,就兴奋地下倾,然后在屋内有一大股苍白的粉尘飞舞起来。石磨已经启动,或者
说我已经启动,我已卸下精神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变得特别的轻盈。这磨子之间,似乎
没有多余的空间,但它曾经吞噬了多少谷物和水分,它转动的力量曾经吸引多少奇妙和
崇敬的眼光,而现在,轮到我了,是我在这磨上,我使劲地擦拭自己的手掌,我在寻找
一个入口,以便加入这分裂一切的磨中。这是我的初衷吗?好像不是,但我愿意。请你
们相信,这做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事故。陌生人在木架下面,使劲地推着,他的肌肉闪着
金黄的粉光,强烈的酸味沁人心脾,这豆腐坊里浸润着足够的水分,黏稠的血液在我的
胸腔里挤压,很愉快,可时间那么难挨,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才能找到更合适的结局?你
看,我们都是局内人,按照别人预言的那样,沉默地相互信任,走向了石头的压力中。
我很近地几乎是贴着石磨看见了石头的粉色,那是一种奇特的淡青,带着细小的石刺,
在滚动时相互排挤,它们相反地运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一个向下,一个向上,它
们似乎像任何两个活着的人,既不相互反对,又不会相互投诚,我已想不起乡村的人们,
他们微小极了,只有自己才到达了理想的境界,而这全因为这个陌生的外地人,我会记
住他的。与其说我经历了疼痛,还不如说我克服了肉体上的知觉,我试图记住这起事故
在发生时的具体情况,那就是陌生人是怎样在石磨的上方使劲地推动那根古老的木架,
那是一个简单的形象,在付出力量的同时,像一道美丽的矫健而又崇高的幻影,令我羡
慕,我不仅记住了他,也认识了他。他带给我的不是死亡,而是运动时的空间、热情和
友爱的方式,我们默契地表演,相互为对方出卖肉体和灵魂,我知道夜晚会变得更加深
沉,但我已在缩小,穿过那个漏谷物的磨顶,渗着酸水和残渣一直掉进两柄大石头之中,
就是这样在一番运动之后,又从下面的大缸里舀起来,再从顶部往下,加入石磨的环状
的腹部,一次又一次,他干得那样卖命。后来,我就回忆起来了,那肯定经过了复杂的
审批程序,它们在我的梦中实行,也许别人的梦中也举办过类似的活动,但只有我自己,
在现实中真正地得到了它。我在黑暗之中,把由他传递而来的那种力量认真地拥抱着,
我抚摸自己越来越细小的碎屑,它们那些坚硬的残渣,还要再磨上几遍,我觉得人们都
是负责任的,像对待谷物一样,直到变成可以吮吸入口的粉末,才会罢休。陌生人会耗
尽力气,而我只不过变得可有可无,只不过变成更多的组成部分,流落到不统一的各个
新地点。而我的思想却空前地集中,热忱地思考更远方的问题。我的力量也被对方吸附,
但我是否希望了不朽?我不会乞求自己的灵魂,那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我应该相信陌
生人只不过从我这儿闪现了思想的力量,使我目睹了一个消失的过程完全取决于主观。
母亲,即使我不遗忘你,你也不可能更完整地影响我,你在哪儿?是否在某盏小灯下,
忘记我的过去,告诉你,故事已经定型了,核心是陌生人的,但我自己却守口如瓶,与
他一起保守生命的秘密。这样的快活、直率,这样的简单,而且是在别人的力量中,看
着他如何推动石磨,把自己变成细小的黏稠的粉末。更关键的是,以后我还将听见,看
见,还将观望你们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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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外地人把自己擦洗得很干净,完全投合我母亲的胃口,经过几次短暂的交往,
并以诚挚的心态说服了我的母亲,成为她的养子。我消失之后,母亲的丧子之痛,不仅
没有渐渐淡化,相反却在显著地加强。她并未用什么特殊的方式纪念我,想来这必然是
别人在作祟,很多人由于母亲和养子的亲密,而盯上我母亲,虽不明说她,但始终觉得
那个谜只有母亲才是最清楚的。这使我原本朴素的母亲不得不训练她的说话反应,以便
应付各种最新涌现的提问,原先在青年生活中相处还很淡漠的朋友也爱在有空时到豆腐
坊的石磨那儿去坐一坐,有意无意地找点什么,他们把我当成了亡魂,可我却觉得我比
以前的心胸变得更为宽阔,我一边观察他们,一边在暗中影响着母亲,希望她能公道地
解释我的悬念。几年以后,还是有一帮警察,据说从县城赶来,一方面为了收集关于我
的材料,另一方面是为了证明我并没有死。母亲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但他们那样认真,
警察告诉母亲,在县城,省城,甚至在更远处都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沉默的危险的人,那
人与我极其相像,他们赶到乡村来,希望母亲能完整地交待我的情况,比如我是否逃脱
了母亲的控制,变成一个压抑的流浪者?母亲感到事态严重起来,但她仍是自信的,更
何况那个神秘的养子对她百依百顺,生活中透出不朽的愉悦,现在的警察勾起她伤心的
回忆,但同时,她过于主观了,她一口咬定我一定死了,这是无可争辩的,即使养子从
未向她叙述过死因,她也能把握住她亲生的儿子,那是一个倔强、自私而又伤感的青年。
几年以来,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家庭的摆设、乡村公路乃至各种现代设备都进入了母
亲的生活,母亲觉得我死亡之后,她得到了缓释,免得在以前她总是怀疑我看不起她,
我威胁过母亲的地位,比其他孩子过分得多,那就是由于我有想法。这养子没有别人想
象的那样讨厌,但他的沉默劲儿可并不比我差,我亲眼看见他是怎样为我出力,在生活
中淘汰了我,但他的动机呢?仅仅是想成为这样一个平庸母亲的养子?除非这是梦!对,
除非是梦,这才有可能使我放弃了主观的权利,要么就是广大的观众给了我魔力,让我
表演这一次夺命的经过,我想到豆腐坊石磨事故,那是从自己内心发出的行动,虽然符
合社会和朋友们的要求,但毕竟在当时,并未感到任何逼迫的可能,这出于自愿,难怪,
现在养子仍模仿我当初痴傻的模样,只把忧伤、畏惧和恋母限定在母子之中,跟在她身
后,仍像一个吃奶的孩子。母亲对警察说,他是自愿的,他一切都是自愿的,他自愿去
死,你们承认吗?县城的警察骄傲地摇头,他们反问,你必须这样告诉我们?母亲接着
说,他自愿去死,那他有可能会自愿活过来,你们说呢?大家相互观望,感到这个观点
并非寻常。过一小会儿,母亲就亲密地注视养子,养子黝黑的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有
几个孩子,也许有一个是我的从周围凑过来,紧张地望着。母亲指着自己的头说,他就
是这个地方有病。警察惊奇地明知故问,你是说他的思想?母亲在养子的保护下站起来,
乡村的风景依然诱人,这我同样感受得到,看我母亲如此鄙视我的思想,我的心沉痛极
了,那是我的母亲啊,是我从一个细胞开始就一直信任的啊,她评价我的思想,把我的
死归于思想的责任?那可能吗?是思想死了吗?是思想让我爬上石磨,难道肉体、性和
血液都并非主动?如果可能,我可以再模拟一下当时的现场,肉体挣扎得很慢,但它还
是选择了石磨,变成了碎末。母亲和养子之间相互言传身教,一起应付愚蠢而真诚的警
察。后来,警察对养子望着,养子有些局促不安,警察只好安慰他,说道,我们觉得你
比他更适合做她的儿子。养子笑了。从现在来看,养子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了。他可以和
母亲一起就我的思想评头论足,他已遗忘了石磨里精心配合的一幕,他变成了母亲身边
一个高尚的后代。甚至在他身边,还是我过去的妻儿、家具、朋友和历史。人们都能分
清,可并不计较。他忠实地坐着,每逢母亲在说我思想有病时,他都止不住兴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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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警察说我在外地流浪,并且还很危险,可母亲和亲戚们并不在意,这一点使
我很不放心。好像别人在事故之后都不再管问我的生活,他们把我的生活连同我的生命
一起悄悄地抹掉了。而事实上,我并未失去生活,至少过去的生活仍然存在,通过记忆,
而且走进了今天的现实,正是通过记忆中的自己,展现了生活延伸到现在的力量,你看,
它不正影响着现在的人们?他们包括母亲、养子、其他陌生人以及以前的朋友,虽然不
能说我还活着,但我看见了记忆的力量,正活动在今天人们怀疑的心中。母亲可以指着
头脑就打发掉那些警察,也可以使身边的人们放弃对我的怀念,那个石磨的故事看起来
仍是独立的,没有人会真正帮助我走出那时的困境,因为对于我的一生来说,那次事故
只是一个偶然的错误,并非出于我的判断,而是增强了生活在记忆中的强烈光亮。那时,
我们都活着,可现在,我时时都能回到过去,去品味母亲所指出的我的思想,那时,它
真的危险吗?记得,在我发育成熟,拼命地吃饭,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对于生活评头论足
时,母亲就在暗中为我担忧,但她并不直接告诉我该怎样,好像我们已相互脱离,正在
试图去遗忘对方。母亲,不可能估计出我对结局的看法,而我已经准备得相当充分。在
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就艰难地等待收获,在收获的时候,又滑过冰凉的田野,预计着
今后的重复。一切都明目张胆,所有的人都相互熟悉,内心却毫无远行的计划,我知道
母亲已可以放弃我,因为我在她面前沉默到顶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责怪我,也
不改变我,这不是信任,绝不是,她如果信任我,就应该改变我,从最细小的迷惑开始,
把我拉回她的现实。我还年轻,但很快有了爱情、性,有了孩子,我们相安无事,彼此
不再重要,不论我接收什么新的信息,她也和我一样,面对新的生活。那时,我已在靠
近这种陌生的处境,并觉得总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她和我当面沉默的僵局,我们将一个
在暗中,一个在明处,我们将不再相互难过,但她遗忘了我之后,至少不需握住我的手。
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就突然一些,把我的死作为一个事故,让她紊乱,让她意识到我也
有疯狂的一面,看来,这一点做得并不难看。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一直都能看到她,
虽然生命在衰落,但仍然充满热情,虽然一如既往的沉默,但信心倍增,即使面对非议
和指责,她仍然坚强。我相信那个养子是很好的外地人,并飞快地顺应本地,好像一个
土生土长的人。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在我的疼痛之后继续成长。可我的思想一直不得
安宁,它在反复地记忆,寻找更多的关怀和爱。我坐在母亲的身旁,看见了她的忧伤,
正从坚毅的脸上滑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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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母亲说,我只有你这一个母亲。母亲顿了一会儿,不能立即对我的问题作出反
应。她很难表态,这说明她没有我那么鲁莽。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所谓只有一个母亲,
那就是指如果遗忘了她,那么我就失去了她,好在,最终我还是由陌生人带来一个故事,
看起来,它夺去了我的生命,使我母亲得以遗忘我,但事实上,我们中间有一个遗留的
阴影,他就是这个已不再陌生的养子。养子和母亲在屡次躲过警察和乡亲的盘问之后,
开始正式地确立他们新颖的母子关系,这种关系似乎超越了以前的我。这使我在暗中不
快,但我无能为力,至少在他们的生活中,我已可有可无。但陌生人终究是善良的,为
了宽慰我的母亲,他在暗暗地学习我以前的生活方式,虽然很隐蔽,但母亲还是看出来
了。她也不好阻止,母亲明白,不能让养子再次遭受精神的痛苦。养子站在我的位置上,
替我承担生命的欢乐和不幸,而他的本意决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平庸的母亲,可没有办法,
在我有了生命之前,母亲就已属于这个世界了。后来,养子对我的模仿就没有什么创造
性了,我几乎以为他是想把母亲带回我的过去。这使我的活力慢慢苏醒,记忆的力量再
次伸张。我感到了生命的转机。但母亲和我是不一样的,她亲眼目睹了我的生长,如果
要回到过去,那是让人痛心的。但养子显得生硬愚蠢,他以为欢乐只能是过去,那么现
在和未来呢?难道都是白搭?我想这肯定是不对的。在天黑的时候,养子总在劝说母亲,
让她耐心地接受他,他是一个真实的陌生人,从远方来,无比纯洁,完全按照她亲生儿
子的意思。每当母亲听到养子这样来重提我的时候,她的情绪就会有些激动,时间长了,
她就反对这个养子,在母亲看来,儿子这个位置是虚幻不得的,一定得有一个真实的替
死鬼。养子和母亲各怀鬼胎,但仍是善良的,相互保护的。最终在一次乡村的聚会上,
母亲被别人激将,说她的儿子确实是死定了时,她带着养子要到石磨那儿去。当然养子
是阻止的,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空灵的历史,充满了玄妙的引诱和毒一样的迷惑。但
母亲很是执拗,她说,不是想回到过去吗?怕什么?不是相信他的问题出在思想上吗?
我敢保证养子的担心是多余的,乡亲们的怀疑也是多余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我肉体
的碎末,因为我是完整的,我生活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但我没有破碎,我仍然按照心理
上的要求,分布在母亲的周围。当然母亲受到养子的阻止,没有去成石磨坊,但这次争
斗使母亲和养子相互又保持了一段距离,母亲是非常敏锐的,这种世俗能力她是有的。
养子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有我就够了,不是吗?你已遗忘了他,你承认的,他死于思想
啊,他自愿的。母亲盯着养子,她越看越缓解了疼痛,是的,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年轻
人,怀着孝顺和成熟的情感,恭候在身旁,这养子担保了生活的不朽,一直反映着当初
我的生活。何必回到过去呢?母亲说,你还活着?养子挣开母亲的手,吃惊地问,我是
谁?母亲说,我知道,你并没死,你一直是自愿的,什么思想,别把脑子闹出病啊,从
今以后,好好地活着,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又主动地活了,也是自愿的,生活这么
美好,谁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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