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dianmo(点墨)
整理人: suyingsy(2001-09-22 16:04:3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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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
还记得临别时,老缘俩干巴巴的眼珠子象要冒出眼眶一样,目光里满是惊讶
之意,他依然穿着那身铁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那支漏水儿的钢笔。
是的他望着我,双手揣在裤兜,略显稀少的头发向一边倒着,脑门子微微渗
出些汗水。秋天的风呼呼地自我俩之间吹过。他掏出根烟,我冷静地看他笨拙地
使动着火机,那淡蓝的火苗在秋风里一窜一窜的。
秋风里,他始终未能点燃那根烟,他最喜欢的大生产牌子的。
而我已远去。
西去的列车里我的心一剜一剜地疼着。我知道,这一别,永难再见。
我把背包放在茶桌上,然后趴在上面,象睡着了一样深深地闭上眼睛,老缘
那略显削瘦的熟悉的面孔立刻浮现在脑海。是的最近,他似乎也发现了我们之间
的危机,他的烟越抽越凶,每天至少会消灭一包,我对他说这是在消灭我们有限
的钞票更是在消灭他有限的生命,他就那么木头一样望着我,一双干巴巴的眼珠
子动也不动一下。不过他始终不曾换过牌子,他喜欢抽大生产。他就是这样,他
喜欢穿中山装,夜里睡觉以外的时间里他便不停地穿,而且始终是那身铁灰色的;
他喜欢那支三块五买的永生笔,就算漏水儿了也始终别着;他喜欢双手揣兜,除
了骑车或者做其他不得不用手的事情时他的双手便总呆在裤兜里;他喜欢让头发
倒向右边,便每天早上拼命地向右挠,也因此他的头发越来越少,朋友们也便可
以早早地称他为老缘了。
他喜欢我,便再未喜欢过别的雌类。
他就是这样一个顽固分子,顽固得让人难以想象。
阳光斜斜地射进车窗,灼着我的眼皮,眼皮里是我呼之欲出的泪水。我一遍
遍地思索着自己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小楼,他真的会好好爱我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正一分一秒地向他靠近。
小楼,就是小楼,一个我并未亲见的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只是在网络里相识,
长久以来的交往让他觉着爱我也让我觉着爱他,我敢发誓,我们绝对是认真的,
因为小楼是个好孩子,网络里有数不清的美眉疯狂地追着他而他都轻巧地避开了,
因为,他喜欢的是我;而我当然也是个好女人,虽然我已为人妇,但我始终觉得,
自己绝不该是一朵开在朽木上的鲜花,而老缘显然比朽木还朽。
于是我绝定赌一赌,用我已凋残了大半的青春。
我绝定到那座遥远的古城去,去寻找年轻的姗姗来迟地另一半,是的那早该
属于我,如今就在那座古城向我诚挚地招手并且眨动着善意的眼睛。
列车缓缓停止,我慢慢地张开眼。一座小站,上来的人并不很多,一个面色
忧郁的大男孩弯下腰,一双很真挚的眼睛望向我:“小姐,我可以坐么?”
他指的是对面的座位。我送他一张笑脸。但我知道那笑容是空虚的,我只是
想藉此摆脱心中那股不可名状的乱乱的感觉。随即我便发现,我失败了,因为就
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缓缓滑过我的脸颊。
我拼命地把脸埋向背包,泪水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外涌着。
或许我一直都在脆弱着。老缘不曾说什么,他是那样木讷,他只会用一双干
巴巴的眼珠子僵直地望着我,我甚至想,如果临别时他能够说一句“我会想你的
点点”,我也许便会忍不住而为他留下,然而他没有说。离别前的一段时间里我
疏远了所有朋友,是的我只想孤单地离开,重新开始我的一切。
我终于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都是脆弱的,脆弱得已经经不起一个陌生人的轻轻
一问。背包很好地掩饰了我的伤悲,我放肆着自己的泪水,但极力控制着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孔:“小姐,你不要紧吧?”
我胡乱地揉揉眼睛,我知道是那大男孩。我抬起头,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列车里点着灯,那大男孩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望着我,目光中既有疑惑又有关心。
西行的列车里人本就很少,而更有些人耐不住旅途地疲惫东倒西歪地睡上了。我
淡淡一笑:“没什么。谢谢你。”
但双眼传来的剧烈的痛感告诉我,我现在根本骗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大男孩也笑了,我才知道原来表情忧郁的他笑起来居然可以那么明朗。他望
着我的眼:“那就好。很高兴认识你。我姓韩。”
我的心突地一跳,脱口道:“你也姓韩?”但随即便有些后悔。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是他的,不可能。
大男孩一愕,有些疑惑地问:“是啊,怎么?”
我讪讪地笑了下:“呵,没什么。”
稍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男孩张口便道:“韩玉。你呢?”
我的心还未来得及跳,便听到了韩玉两个字,那一刻我心中的失望真的难以
言表,我几乎忽略了他后面的一问,直到他再度开口:“小姐?你......”
我回过神来,有心无力地向他笑了一下:“哦,我姓林,林点儿。”然后便
将头扭向窗外。
遥远处有几点灯光正缓缓向侧后方移动,除此之外,什么也望不见。我抬头,
不见星光,也许,天正阴着。
久长的沉默,列车轰隆隆的声响无情地蹂躏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
如此捱过了两站,车厢里几乎没了什么人。邻近另一侧的车门处几个男人似
乎歇够了,吆五喝六地喝起酒来,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随着渐浓的酒意肆
无忌惮冒出口来,让我感觉说不出的烦。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说话的是韩玉,车厢这一侧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初见时的
忧郁,望向我的目光透着真诚:“我们,可以聊么?”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回家?还是,刚刚离开家?”
“我没有家了。”
他讶然:“怎么?”
我再度缓缓望向窗外,望向那无尽的黑暗:“是的,本来我有一个温暖的家
的,但从不久前的一刻起,再没有了。”
我感觉得到他在望着我。
“是我甘愿放弃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我轻轻地笑了
笑:“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度拥有一个更温暖的家。那是我
长久以来的梦想,现在,我正尝试着将它变为现实。”
说真的,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一个陌生人说起自己的真实感受。即便
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也不曾对他们讲起这件事,或许正因为此吧,或许正因为他
只是个陌生人,才让我觉得即使说给他也无所谓;也或许,此刻的我,实在需要
一个人能静静地倾听我诉说。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始终是个聪明人,除了上车后问我的那句话外,在我
不想听他说话时,他一句没说,当我需要有一个人说话时,他便说了;打从他上
车起他一直很好地把握着所有尺度。他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你很
爱老公而你老公也很爱你,对吧?”
我转向他:“怎么会这么说?”
他轻轻的一笑,脸上的忧郁还在:“否则,你的眼睛便不会肿成这样了。”
我的心一痛,但立刻便极力抑止住了那股悲伤。
“他是,怎样一个男人?”
我把悲伤都憋在心里,而尽量把一分轻松挂在脸上:“很教条,很顽固,除
此之外,便很普通。”随即又补上一句:“但他的确很爱我,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会离开他?”他深深地望着我的眼让我感觉轻微地恐惧:“与
一个你爱的并且真正爱你的男人生活难道还不够幸福么?”
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象针一样刺在我的心上。我再度想起结婚前老缘怎样
兴高采烈地布置着我们的蜗居,那时报社里人手紧,我的采编任务很重,老缘便
一个人东奔西跑,装饰房间添置家具。而每次我去看时,都会嘟着嘴挑上几处毛
病,那时他便已很顽固,他拿铁色中山装的袖子擦汗,然后便嘿嘿地笑,他知道
我不会与老顽固的他较真。后来我们结婚,我清楚地记得婚礼上他居然把双手揣
在裤兜里因而引发朋友们一阵哄堂大笑。我更忆起那年冬天,我突发高烧,几欲
昏迷,他慌里慌张地送我去医院,那是我第一次从稳当至极的他的眼里看到恐惧,
当第三个吊瓶打完后,我的烧才有些退,他突然用他那双粗大的手捧着我的脸对
我说:“点点,我真的害怕会失去你,失去你,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怎样。”
我流着泪用仅有的力量向他笑了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冒嘛。我们在一起,
永远都不会分离。”他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滴在我的脸上。
我喃喃道:“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流泪。”
韩玉咳了一声:“林点儿?”
我猛地回过神来,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韩玉面色沉重:“不知道是不是有
些话不该说。”
我低头,轻声道:“没什么。或许我生来便是一个不安份的人,我似乎不适
合恬淡的生活,真的,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平静到了极点。”
我抬起头,韩玉依然望着我的眼,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而也正是在那段
时间,我迷上了网络,网络里我结识了一个改变我一切的男人。”
“他叫小楼,当然那只是网名,说来也巧,他也姓韩,只是名字与你差了一
个字,他叫韩义。”
韩玉居然把头转向车窗,他脸上的忧郁更浓:“你觉得他很适合你是么?”
我轻轻地点头:“嗯。可以说他才是我遇到的真正让我心仪的男人,虽然他
比我小了几岁,但他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们在一起聊天,我觉得很开心,
那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我喜欢他的文字,他的诗,他博学
而又不失幽默,他真的很优秀。”
“那他一定也很爱你。”
我的心一沉:“嗯。他说我是现实与网络中唯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女孩子。
只是,他不知道我结了婚。”
“他想见你,并且想娶你么?”
“嗯。虽然我们远隔千里,但只要我肯去,他一定会娶我。”
韩玉突然又把头转向我,目光里竟没来由地透露出一丝迷乱:“可你是结过
婚的人了,你不怕?”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轻轻地笑:“你不会明白的。”
韩玉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一个被爱着并且被深深爱着的女人怎么会轻易
放弃了自己拥有的幸福而去寻找一个虚无漂渺的梦。”
“可那不是梦,网络与现实没有那么遥远啊。”
“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络与现实,根本遥不可及。”韩玉又恢复了那忧
郁的神情:“你对小楼究竟了解多少呢?你知道他做什么么?他家里还有些什么
人?即使小楼能够接受你,他的家人会么?他为了接受你又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呢?而网络里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缺点隐藏起来,你又怎么知道当你见
了小楼后会不会发觉他并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呢?”
我疯狂地喊:“不要再说了!!”车厢那一侧喝酒的男人们也突地没了声音,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望我。
韩玉冷冷地道:“你不必再为自己寻找借口不必再试图逃避了,其实你根本
是爱你老公的,只是为了他某方面的缺点为了一个现实中可能并不完美的网络完
人而背离情感轨道,仔细地想一想,值得么?”
“平静的生活也是一种美,只是你没能细细品味罢了;也或许,你已经完全
欺骗了自己,你为自己勾划出一幅美至极点的图画,然后把它挂在心里,你不可
以忽略,那只是一幅画呵。”
我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在怎样地流,我的头埋得很深:“你只是一个大男孩,
你,让我觉得可怕。”
他居然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缓慢地道:“这很重要么?现在重要的是你应
该尽早回头。”
我猛地抬头:“回头?不可能了,我已然走上了这条路呵。”
“可你还没走到尽头。”
我迷茫。我真的想回头么?我真的可以回头么?我不知道。我又在想,如果
老缘能说一声“我会想你的点点”......
我长长地叹气。
韩玉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可以回头的,而且我知道,你对前路一无所知。
我可以告诉你,下一站便有一班返程的车,你在那里下车便可以回到你以前的生
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说想还是不想,正在此时,背包里手机振铃。我想象
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当我看到号码时,心里不由得一暖,电话那端
是那个我已听了快十年的声音:“点点,你还好么?”
我泣不成声:“嗯。”
“我不知道你会去向哪里,但纵使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想你的。”
我难以形容我血流的速度心跳的频率,我只知道自己在拼命流泪。
“点,回来吧好么,我可以为你改变,一切。真的。”
...... ......
我默默地背诵着老缘的那句话:“我可以为你改变,一切。”老缘呀老缘,
你为何此刻才说?!
抬头时,却见韩玉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羞涩地低下头,那一瞬间我发觉他脸
上的忧郁仍在。
列车进站,也并不很大,但灯火通明。我知道对于我一生,这绝对是一个大
站,更是一个转折点。
车窗下我向韩玉告别。我满面笑容,诚挚地对他说:“真的谢谢你。”
他却无一丝笑意:“其实你不必谢我,你本来就拥有这一切,我并没给你什
么。今后也不可能再给你什么。”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列车已缓缓启动,我慢步随着列车:“你说什么?”
韩玉一边挥手一边道:“没什么,只是今后在网上,你不会再遇到一个叫韩
义的小楼,因为,他不该介入你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我拼命地追赶着已然加速的列车,只看到韩玉满脸的泪
水,却未能再与他说上一句话。
我站在被黑暗笼罩的灯光里,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后记:
我终于回到原地,远远便看见老缘那高大的身影。
我的心中一暖,象迷路的孩子骤见亲人。我快步向前。
当我走近,却说不出一句话。老缘依旧穿着那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那
支漏水儿笔,而双手果然揣在裤兜,站在那里象块木头,倒向右边的头发象了几
片残存的叶子。
我板着脸走回家,他便木讷地跟在我身后,嘴里更叼了根大生产。
...... ......
冬天已近。
而我果然再未遇见小楼。
点墨 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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