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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棋声侠影说金庸
发信人: fjxufeng()
整理人: wtmiao(2001-03-26 15:49:11), 站内信件
在我的心目中,武侠就是金庸。但真要说起金庸来,题目就颇费思量:第一感闪出的,“棋道与武道”,太平常;“棋有道,人之否?”倒比较切合作为文人的金庸对棋的态度,却有些故弄玄虚,作高深状;也罢,想起梁羽生的一部小说《萍踪侠影》,稍作变通,就在棋声侠影中说一说金庸吧。 



  最喜欢《笑傲江湖》,令狐冲的痴情与洒脱,欲自立于天地之间又饱受误解、冤屈的无奈,让人追慕中又心有戚戚焉。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似乎总是孤独的,乔峰、杨过、张无忌,莫不如此。所以他们总在寻求着心息相通的另一半。而像独孤求败,竟连求一敌手亦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不知道金庸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总有一种“独孤情结”。衡山派的刘正风与“魔教”的曲洋,本“正”、“邪”不两立,却志趣相投,肝胆相照,临死前,一琴一萧,合奏一曲《笑傲江湖》,遂成绝响。所幸令狐冲将曲谱携至世上,最后终于觅得知己,再奏一曲。令人悠然神往。 

  也许,这就是金庸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的。高山流水觅知音,琴萧如此,围棋亦然。围棋被称作手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纹枰对坐,以手代口,会心处,自有拈花微笑之妙。 

  金庸好棋,与不少人的交往,都是因为围棋而结缘。他与梁羽生,同为武侠小说大家,又是棋友,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曾一度断了往来。复交后,以棋相会,“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金庸太平山顶的华屋,一般不接待客人,但国手陈祖德,有一段时间,却被接去住了几个月之久。一方是休养,一方是便于请益,正可谓相得益彰。北京的聂卫平、台湾的沈君山,都是在交流棋艺中与金庸结下情谊。围棋,让人不同政治背景、不同信仰的人,走到了一起。 

  因为好棋,金庸便有了一个特殊的嗜好,拜高手为师。如果说历史上徒弟徒孙段位最多的,要数木谷实,总共超过五百段。而世上师傅段位最高的,就是金庸了,据称有一百段以上!对此,沈君山在为聂卫平的《围棋人生》所作的序中有一段精彩描写: 

  金庸之所以有此成就,是因为他完全不守武林中入门以后从一而终的行规。不分门派,不分辈份,只要艺高,他就要拜为师父,而且学不学得到本领不论,拜师的仪式却一点不肯马虎,往往坚持要行跪拜的大礼。有一次,他要拜王立诚为师,林海峰和我都被请去作观礼的嘉宾,那时他已拜了林海峰、吴清源为师。王是林的弟子,林又是吴的弟子,论年龄王也不到金庸的一半。金十分诚意地要拜,王却怎样也不敢受,僵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搬了一张太师椅来,立诚端坐其上,金庸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大躬。海峰虽已是师傅,但此时升格为师祖,又受了三鞠躬;立诚出国赴日学艺是经过我的手试,所以我亦沾光地受了金庸斜斜一拜。卫平的自传中,说金庸坚持对他要行跪叩拜师之礼,经过想亦如此。 

  武侠一代宗师,因为棋,而肯一次次向后辈行叩拜之礼,“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真棋迷也。 

  有茶一杯,棋一局,也许金庸可以静静地吟一曲《笑傲江湖》了。 




  金庸是棋迷,他的小说自然也多次写到围棋。 

  金庸武侠小说往往由三个基本要素构成:书、剑、情。情者,儿女情长也,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剑者,武功与侠义也;书,即指弥漫于小说中的浓浓的文化气息。情与围棋关系不大,后两者则大有关连。 

  金庸小说中,爱棋成痴者,往往兵器也换作了棋盘棋子,如《碧血剑》中的木桑道长,《笑傲江湖》中的黑白子,《天龙八部》中的函谷八友之一范百龄。 

  说到兵器,武侠小说便颇有些讲究。侠客一般都配剑,而那些魔道、邪道中人,兵器也往往奇形怪状、五花八门,伦理意义上的正与邪,在兵器上便有了分别。其实从实用的角度说,剑这种短兵器,威猛不如大刀,远击不如长枪,实战意义并不大,但从审美的角度说,佩剑、使剑又是最好看的。行侠仗义,浪迹天涯,侠客背上大刀、长矛乃至李逵似的板斧,总不如“书剑飘零”来得优雅。从这个角度来说,棋盘棋子作为“兵刃”,与剑一样,突出的不是打斗,而是其文化与审美意义。棋盘棋子的作用首先在以棋会友,用于打斗,更多不在攻击,而在防身而已。身负棋盘远游,其形象更像文士,而非侠客。正像木桑道长,留给读者深刻印象的是他对棋的痴迷,在棋上自吹自擂的可爱,至于他武功究竟如何,读者其实是并不太放在心上的。而《书剑恩仇录》中的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以黑白子作暗器,与他出身名门、温文儒雅的形象也颇为相称。 

  再说武功。武侠小说,在江湖豪杰的打打杀杀、快意恩仇中,总难免带有过多的杀气、戾气,为求中和,金庸又常常付与武道中人一份书卷气,使他们不仅仅是只会武功的粗人,同时也具有一些儒士风范。在这侠客名士化的过程中,琴棋书画自然融入到武侠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射雕英雄传》写黄药师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通。当然,最典型的,莫过于《笑傲江湖》中对“江南四友”的描写了。 

  话说日月神教左使向问天为救前任教主任我行,与令狐冲化装成五岳剑派弟子,来到囚禁任我行的梅庄。居住在此的“江南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子,分别痴情于琴、棋、书、画,小说的描写,极为传神。如写棋痴黑白子,“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他的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棋道,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张椅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在向问天摆《呕血谱》时,面对棋盘上的激烈缠斗,可以“玄天指”化水成冰、内功修为已达极高境界的黑白子,竟瞧得满头大汗,此所谓爱棋成痴,关心则乱。 

  接下来,小说别出心裁地将琴、棋、书、画融入到武功较量中。秃笔翁拈一支判官笔,每一套“笔法”均从名家书帖中变化而来;黄钟公轻拨瑶琴,令狐冲以萧作剑,双方仿佛在合作演奏一曲音乐;黑白子以一块铁铸的棋枰作兵刃,招式与棋理相通。琴声、画境、书意、棋势,与武功融合无间,紧张的对峙中也就多了几分舒缓之气,杀伐中有了一些诗情画意。一张一驰,动静相宜,亦文亦武,雅俗共赏,正是金庸小说的魅力所在。 

  武侠与围棋,本质上都是一种为征服他人而展开的力与智的较量。但同时,“侠”又往往比“力”更重要。《天龙八部》与黄眉僧与段延庆斗棋斗力,论武功、棋力,黄眉大师比段延庆均稍逊,但胜利者却是黄眉大师,这固然有段誉搅局人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在胜负拼掐中,还有一些东西,是斗力所无法获得的。在段延庆与黄眉僧的“棋争”中,段纯粹是出于个人私欲,黄是为民请命,“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由此下决心以死相争。得道者多助,正是这种侠义精神,最终影响了这局“棋”的胜负。 

  于是,棋道、武道、侠义道,也就取得了沟通。 




  金庸是棋迷,更是文人,因而,他写棋,其实常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棋道即人生之道,最典型的莫过于《天龙八部》中虚竹破解珍珑棋局一节。 

  却说逍遥派掌门被逆徒丁春秋暗算,推下悬崖,幸喜保得生命,隐居于洞中,苦心布下珍珑棋局,希望有慧缘之人能破解棋局,将毕生功力和衣钵传之,以诛除叛逆。一晃三十年已经过去,大弟子苏星河装聋作哑,苦思棋局,一无所获。苏星河只好广下帖子,一时山中高手云集。段誉、慕容复、段延庆纷纷上阵,均无功而返。段延庆在苦思棋局、心神不宁之际,被丁春秋施以摄魂之术,差点自尽。虚竹本对围棋一窍不通,为救段延庆,想搅乱棋局,闭着眼睛,投下一白子,正好自紧一气,一队白棋就此自杀身亡,这一匪夷所思之招,引来众多哂笑。不曾想,正是因为白棋这一自杀之手,棋局反而有了回旋余地。此后,段延庆以腹语传音之法,指点虚竹,一招一招下来,最后白棋柳暗花明,胜了黑棋。 

  这段描写,纯粹从棋上说,颇多破绽。令我们感觉兴趣的,不仅在棋道,更在于其中所包含的人生与文化的妙味。 

  小说中有一段点出段誉、慕容复、段延庆失败的原因: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鸠摩智嘲它:“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触动慕容复心事,差点自杀。段延庆贵为皇子,却只能剑走偏峰,身入魔道,于这“似正非正,似邪非雅”的棋局,也是一筹莫展。虚竹之“成功”,在于这棋局的胜负并不挂怀。比武、下棋均以胜负论英雄,“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佛经有云:“胜者生怨,负者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佛教认为人生的烦恼与痛苦皆源于一个“执”字,若能破“执”,人生,便将进入一个自由之境。正如少林玄难大师所言:“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堪破了生死,得到解脱”。 

  虚竹之“成功”,还在于他的“笨”。众多好手,竭尽心力,摆出各种变化,机巧用尽,均无功而返。虚竹无意间投下一子,先挤死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反而源源而生。“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解得开。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少以“笨”闻名,如虚竹、段誉、郭靖,因为种种因缘,而成为一代武学大师。也许,在“聪明”与“愚笨”之间,便包含了一种中国传统的辩证法。《棋经十三篇》将棋手等级分为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入神最高,守拙最低,这自然符合一般常理。但破解棋局的偏偏是虚竹这等“守拙”之人。老子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朴。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愚笨”中反而有一种大智慧。就像绝顶“聪明”的马晓春,碰到李昌镐这等“若愚”之人,常常无功而返一般。 

  虚竹无心于棋,反而破解了棋局;无心于天下武功第一和掌门之类的“名”与“利”,却无意中得到了逍遥派“北冥神功”和掌门之位,这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世间的许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而虚竹这一“得”,究竟是祸是福,同样难以预料。武功高强未必是福,而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反而可无忧无虑,少却许多竞争与烦恼。人生中的许多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珍珑者,围棋之难题也,金庸在这里何尝不同时是出了一道人生的难题。谁能破解,就看你的慧根与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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