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illiamlong()
整理人: lly(2000-01-26 01:26:3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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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Literature 讨论区 】 【 原文由 williamlong 所发表 】
[探戈] 羽醇
我要出国的那年夏天,清恰好回国探亲。清打来电话说:“我们一起回中 学里看看好么?”我说“好的”。
放下电话,母亲在一边说:“等着瞧吧。”我说:“不会有什么的。”
八年以前,我和清在中学里做着同学。清是我们班的班长,总考第一。形 象则是小说电影里常常要安插一个的那种:白脸,清秀,高个子。这类人安插 在小说电影里,适合扮演负心郎一类角色。所以女生堆里常嘁嘁喳喳议论清, 认为他有些坏坏的,虽然也没什么事实根据。母亲则着重评点过清的嘴唇,认 为长这种薄而纤巧的嘴唇的男人,是常常靠不住的。
母亲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从这种角度评论我的男同学们。她对清发生关 注是因为那一阵子清和我的接触比较频繁。清会在寒假里骑一小时车到我家 来,进门时母亲正出门上班;母亲下班了清还在家里坐着。这就不能不引起母 亲的重视了。
重视归重视,评论归评论,母亲倒没有阻止我们的交往。记得有一次某同 学家中聚会,清临时打电话来通知我去,我说我不认识路,好远的。母亲就一 路送我换了两趟车赶去。到了站,看到清在站牌下站着等,母亲就说,我不下 去了,省得他尴尬。予是我下了车,和清一道说说笑笑走了。母亲乘到下一 站,才返身回去。所以我和母亲在很多时候,倒是更象闺中密友的交情。
清和我的接触,其实是被促成的。那时候,学校里要搞元旦文艺会演。我 们班的文娱委员不知怎么想起跳交谊舞,又振振有辞的说跳舞要高个子才好 看。我个子很高,清个子更高,我们便被配成一对,和其他三对舞伴一起整天 排练。这么着,我和清才开始说话。严格说起来,我们是先有身体接触再有语 言交流的。
我至今纳闷,在那所老法住宿学校里,怎么就有人出主意跳交谊舞,怎么 也没老师反对。以我的亲身体验,跳交谊舞这件事对予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是 意志的考验。
我的手一放到清的手中去,我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是多么娇小。而当清 托住我的腰引我旋转时,那一种晕眩是陌生而美妙的。我因为害羞而垂着头, 额前的头发若有若无地触到他的下颚,被他的鼻息拂动。这样的时候,脸就晕 红了。
我们这四个男孩和四个女孩就常在一起玩儿。清大模大样地霸着我说话, 全不管旁人窃窃地笑。有一个冬天的晚上看了电影出来,一群人紧挨着走,冷 风迎面吹来,清解下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自然是被所有人清清楚楚看在眼 里。我心里急道:“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一面害怕旁人笑话,一面又 恨自己硬不下心来掷还他,一面又不免觉得温暖,又气恼又慌乱,急出一头汗 来。偷眼看他,他倒是没事人一样,好象把围巾给了个不相干的人。
那一个冬天我过得心慌意乱。清是怎么回事呢?他是在喜欢我么?如果他 不喜欢我,他是多么可恶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地随意行事,招惹事非?如果他 喜欢我,他又是多么可恶啊!我们是不许恋爱的中学生,六个月之後,就是决 定命运的高考。他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喜欢我呢?
而我自己,我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静如止水的外表之下,是早已 晕头转向的心。我知道我喜欢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只远远地感觉他的存 在,便是一种愉悦。我知道我从一个恋家的孩子,变得觉出周末的漫长。我开 始改用一种可蒙雪花膏,有着很甜的香味,为着与他不期然的擦肩而过。可 是,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难道是爱么?我没有办法解读自己。这一 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十七岁的心间滋生,好象第一颗乳牙挣扎着要顶出牙 龈。那种淡淡的痛楚使我害怕,亦使我好奇和激动。
这难道就是爱么?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寄来一封信。他说他心绪烦乱,他说他手足无 措。先要功成名就,又不能为回首往事而後悔,是多么困难。他说真抱歉打扰 了你的好心情,这信看过就忘了吧。
这就够了。一切仿佛豁然开朗。我给他回信说“幸宁心焉”,而我自己的 心真的就宁静下来,是一种恬然的欣喜。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他爱着 我,正如我也爱着他。我们只是都意识到,这是此刻不被允许的感情。我不再 认为爱是一个很大很远的字,我想我是无师自通地入了门。从前读过的所有的 琼瑶小说,忽然都显出了苍白无力。
当然,这种欣喜没有在给清的信里流露。信中的我是冷静矜持的。现在再 看我们一来一往的两封信,觉得满可以拿去做中学生德育课教材。
之後是半年的苦读。我们之间的话比从前少。可是隐隐约约的,仿佛是有 一层默契。我感觉,或者说我希望,在高考後会发生什么。
高考後大家在家休养生息等分数,果然就有清的信。很长,充满暗示和期 待。我按着砰砰乱跳的心给他回信,费尽心思揣摸欢乐与矜持的比例。把信寄 出去的时候,忽然就害怕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准备好了么?
可是,这封信却如石牛入海。发榜了,放假了,去大学报到了……沉默继 续着。我一遍又一遍回忆最後一封信的措辞,迷惑不解。而我的骄傲是如此不 可救药,使我不可能去问个究竟。
很多个月之後吧,再收到清的信时,全然是另一付面目。锋芒收敛,透着 生份。他仿佛已经离我很远,在城市那一端,在另一所大学里,身边是我不认 识的人。于是我也打点出一张同样客气生份的脸,从此做起不冷不热的朋友。 聚会时也说笑,过圣诞也寄卡,可是互相说的话换个主语也可以跟张三李四去 说。我们在各自的大学里都认识许多新朋友,都仿佛过得不错。
不久之後,暑假中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清的电话。他说:“我签出来 了,我要去美国了。”我这边提高声音说“Congratulation s”,心却一径沉下去,千回百转闪过无数个念头。我这才明白自己潜意识 里,竟从来是在等着什么发生。而他这就要走了,走得那么远,远不可及。他 的声音在电话里充满欢快:“你来送我么?”我说:“看吧。”为什么是在这 样的时候才让我看清自己的感情呢?我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埃纵然是怎样的不 舍,我也不会说给他听。我害怕他和旁人的误会,误会我是艳羡他在美国的未 来。
我终于没有去送他。我没有把握可以从头到尾把戏演得滴水不漏。我只是 躲在屋子里在纸上涂满破碎的章句,在飞机应该起飞的时刻遥望东面的天空。
每年的生日,仍会收到清的卡片,总是硕大无朋地突现在一堆卡片里。打 开,却没有话,只一个签名。
收了五年的生日卡,大学毕了业,硕士也毕了业。渐渐地更了解自己也更 了解别人,知道自己的心跳有多少种节奏,也知道猎人的进招有多少种套路。 不再是十七岁的时候,有人夜夜入梦,尤且不明所以;可是,却不再有人来夜 夜入梦。
拿到硕士时,也拿到了美国的奖学金。八所学校里,只这伊州的一所给了 全奖。而清恰在伊州。
所以母亲说,等着瞧吧。
我说,不会有什么。隔了那么远那么久,我们都该改变了吧?
和清一起走在中学校园时,是个星星很好的夏夜。清走得飞快,我两步并 一步地赶,心中暗道:“我说的不错吧,要是想追女孩子,那有放着这样的夜 色不利用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没要紧的话,然後清就拦了出租车送 我回去。我是第二天的飞机,清还要住一段再走。清在拉开车门时说:“以後 这几个星期,日子会很难过。”我认为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没有主语。可以 理解为我的日子难过,因为刚到美国,也可以理解为他的日子难过,因为我的 离去。我是理智惯了的一个人,宁可相信前一种解释,不让自己想入非非。
几个星期难过的日子过去,清出现在我伊州的住处。他捧着一打硕大的红 玫瑰。在接过玫瑰的一瞬,我才放纵自己相信,八年的时间原来什么也不曾消 磨。
第一件要紧的事,是弄清当年的种种疑惑。清那方面的故事,原来是这样 的:
在最初的通信之後,清和我一样希望我们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于是高考一 结束,就写来一封信试探。而事情的转折,就在于我精心撰写的回信居然没有 被清收到。清认为我的沉默是拒绝的表示。几个月的沉默之後,清既不甘心, 又不愿再唐突,遂写来不咸不淡的信重续联络。
直到出国前夕,一个同班的女生把清叫出自修教室大胆表白,他情急之下 答道:“我是有女朋友的,是我的中学同学,在复旦。”话既出口,清自己也 一惊。
签证取到,清第一个想让我知道,或许是期待着某种反应。他再也不会知 道在我热情的祝贺底下闪过些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我居然没有去送他。清说他等了很久,等得心一层层凉掉。
而这一回的玫瑰,也是因为他到底不知怎样开口说出这件藏了八年的心 事,终于以花代语。
一个月之後,我们去结婚。当地法官正好出差,又是一个星期六,牧师们 不上班。法院职员们打了好一通电话,兴奋地对电话里叫:“帮一下忙吧,这 里有两只lovebirds急着要结婚呢!”终予找到一个牧师。牧师见到 我们说,证人呢?我们说,不知道要证人,去街上拉两个来行不行?牧师说, 要认识你们的,或者认识我的才成。他想了一想说,要不去我家吧,我妻子和 妹妹在家。就这样我们在一个乡村牧师的粉红色的客厅里结了婚。
明天是我和清的结婚纪念日。想起这一段青梅竹马、两小乱猜的往事,信 手写了下来。又想到,有人形容一种恋爱方式宛如探戈,进进退退,虚虚实 实,表面上一脸的严肃镇定,而骨子里却是情炙如火,实在贴切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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