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wobears()
整理人: lly(2000-01-21 13:54:2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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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一个方向
文/ 阿忆
上
一个女孩子轻声问我：“我要结婚了，我已经找到了幸福，不是吗阿忆？”她的
长发迎着风。
我的思路一下跳开她，想起做小孩子时看到过的童话。
那些童话大多路数一致－－一个美如鲜花、洁如白雪的公主，受到恶魔邪巫的迫
害，而路的另一头闯来一位王子，他英俊潇洒，手持宝剑，骑着白马，经过一番
番与恶势力的艰苦斗争，终于救出公主。从此，王子和公主开始了幸福人生。
长大后才知道，这种童话妙就妙在结尾。
童话的全部是热恋、斗争、胜利，按照逻辑，接下去该是他们的婚姻生活。但每
一位童话大师－－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就此抽笔，恰到好处地用“从此如何
如何”作为故事的终结。你无法深入他们的婚姻，他们幸福与否全凭你的想像，
而就他们在争取爱情的斗争中那些如火如荼的表现来看，你很难想像婚后的王子
会移情别恋，或者白雪公主去法院闹离婚。
比起童话大师，我更佩服港台系列片的作者。与童话故事完全不同，电视连续剧
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它无法用“从此”二字把观众骗过去，于是编剧们想出一个
主意，就是总在主人公刚刚抓到幸福时，就让幸福抽身溜走，主人公只好接着再
去追赶。电视有多少集，幸福便会跑掉多少次。只有全剧到了结尾，故戏才会重
演，暗示大家，主人公“从此得到了幸福”。
如果接着拍它的续集，幸福还会跑掉。
我深知，大师们是在造情娱众，但深夜时凝眸沉思，忽而从这种手法中发现了一
个真理：幸福不会停留。
无论你走到人生的哪个地点，是否认为幸福在握，只要你过了那个路口，你还会
发现两手空空，快乐已经逃走。尤其是爱情历程，不管你是王子还是公主，当你
千辛万苦，用相思和眼泪赢来婚姻时，你匆匆跨过家庭的门槛，却发现爱情即将
在炒菜锅里忍受煎熬，幸福已跃窗而走，窗帘在平淡无奇的风中飘起。如果你想
得到崭新的婚姻幸福－－要知道，它与恋爱幸福绝然不同－－你必须在全新的环
境中寻找新的平衡，朝着幸福跑掉的方向，迎风再追。
人的整个生命也是如此，必须不断朝前行走，才能一次次以幸福为伍。只有像夸
父追日一样，终生追随太阳的光辉，才能天天看到红日的美丽。因此莎士比亚曾
断言：“幸福，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方向。”
当你坐在灿烂的阳光下，以为到达了一个地点，千万不要停留下来，幻想怀抱千
年幸福，因为太阳又在西移！
我知道，艺术大师为什么总把圆满的结局安排在热恋成功和结成家庭之间，因为
婚姻幸福比恋爱幸福艰难，抒写爱情是种浪漫，描写婚姻绝对是冒险，而热恋从
来不是家庭稳固的保险单。
“说呀阿忆！”女孩子在我耳边催促：“你不认为我找到幸福吗？”
下
送走女孩，关掉床灯，我继续着冥想，肩头披满星光。
我问自己，人们为什么会朝幸福的方向不懈地奔跑？如果幸福远在生命跑道的尽
头，一个15岁少年会不会隔着半个世纪的路程，耗尽大半个人生，充满希望地朝
它跑去？
不会。人们一定是看到了幸福悬挂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才决定追赶。只要追上
它，就会体尝到欢乐；即便追不上，眼见也是快乐。
是的，尽管幸福只是一个方向，但幸福从来没有走远。它总是停留在视野之内，
等待人们一次次追上。
我从床边抄起一幅漫画，画上有一只奋勇的狗，它那遭天杀的主人在它头顶上拴
了一个铁圈，铁圈又在狗眼眼前伸出一条铁丝，铁丝顶端拴着一只好吃的馒头，
狗为追上它的佳肴，便在跑道上充满希望地奔跑。
谁都可以想像，它可能得了长跑冠军，但它永远得不到馒头。它的方向是正确的
，但没有一个地点可以使它得到幸福。如果它累死了，馒头——也就是它的幸福
——却在它的尸体附近。
我开始怀疑，幸福真的不会停留吗？如果这只勤奋的狗想到驻足，馒头也会随即
停下。只要它抬一抬爪，幸福便会得到。
对于人世，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寓言吗？一个明智的人应该知道，尽管在我们行走
的方向上埋设着形形色色的幸福，但如果每一个眼前的幸福没被机智地获取，并
就地享受，那奔波一辈子也是盲目，甚至得不到任何一点幸福。
即便是夸父，也未必无懈可击。从追求精神上讲，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但就
生命境界而言，他还没弄清过程比结局美好，便疲惫地死去。
他认为抓住太阳是他的幸福，而后人却赋予他追日过程更为深远的意义。他倒地
而终时，他的手杖化为桃林，果实就在他身边，但他却合上了双眼。
一个有境界的人会采取和他相反的活法，既懂得幸福是一个方向，又知道每一个
地点都多少有些欢乐。他会在一生中不断向前，也会在每一天细细地品味。
如果在月下走山道，你就会发现，你行，月也行，你爬上山头，月伴你到山头，
你走近小溪，月也在溪水中，当你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明月正在你的屋顶等候。
——一时放弃追逐，你所追逐的东西便随着你走。
假如你和太阳做这个游戏，你也会发现，太阳和月亮一样：你追它，会像夸父一
样惨死，你不理它，它便缠绕着你。就算它赌气消失，明天它还会照耀你。
达到这种境界是困难的，你必须在方向上的奋斗精神和每一天的澹泊之间，寻找
到一个可靠的支点。你的脚步需要前行，你的心却是平常心。因为尽管星月伴随
着你，但你始终无法揽之入怀。你的幸福仅仅在于，你看到了幸福。
夜风吹醒了我的沉思，我的目光由星空移向楼下的街市，忽而想到，我们的境界
未必非要如此空蒙，只要沿着路的方向行走，又能珍视路途中每一处好景，我们
便能从永恒和片刻之间把握幸福。
我拨响了女孩的电话：“你是幸福的，至少目前，热恋带给你了家庭。”
星光灿烂，电话里传来女孩的笑声。
1993年11月
北京东四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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